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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7回:势单力孤出手易救人难,当断则断逐兄弟斩手足 ...

  •   自‘鬼影’带走倪少游后,笼罩着客船的阴风、黑雾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不多时,船上几人回过神来,严阵以待。肖八阵去了倪少游这个劲敌,当即转身,与公冶一诺联手一处,以二敌二。
      得了肖八阵相助,公冶一诺‘流光如云剑’的威风瞬间大涨,不出十余招,便将慕容长毙于剑下,出了一口恶气。而俞高远则被肖八阵打翻在甲板上,制住了。
      这时,黄芩回过身,瞧了眼被‘鬼影’损坏的船壁,道:“这船若是不及时修好也没甚用了,把人都带上岸吧。”
      另二人惊于他露了几手超绝的武功,虽然不知是何来路,可对他说的话总多了几分敬畏之心。
      公冶一诺当即让肖八阵押着俞高远、船老大以及几个船工上岸,自己则跑进船舱,一剑劈开后舱门上的锁,将十来个惊恐不已的苗女先后引到岸上。
      等大家都上岸后,肖八阵指着蹲伏在地上的船老大及几个船工,问公冶一诺道:“公子,这些人要怎么处置?”
      船老大仰起头,露出乞怜之态道:“大侠,小的们都是苦命人,整日在河上讨生活,靠客运为生,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这次,是他们硬要包小的们的船去武昌......小的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请大侠念在小的们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好几张嘴等着吃饭活命的份上,饶过小的们这次吧!”
      另有一个胆子大些的船工也跟着道:“是啊是啊,我们的船被那个厉鬼打坏了,也算是老天爷给的报应,大侠饶过我们吧。下次,不管给多少银子,我们也不敢再接这种丧德的买卖做了。”
      公冶一诺斜着眼,居高临下道:“你们助纣为虐,本该一剑一个杀了干净......”话到此处,他故意停了下来。
      听他话里似有杀意,船老大心头一惊,暗道:七尺的汉子六尺的门,眼下不低头何时低头?想罢,他连忙爬前几步,冲公冶一诺连磕数个响头,道:“‘紫云剑客’侠肝义胆!今日,大侠惩恶扬善的手段,小的们已经领教了。只要大侠肯发善心,放小的们一马,小的们这辈子都会记着大侠的恩情,以后,船行到哪儿,就把‘紫云剑客’除暴安良、替天行道的事迹传扬到哪儿。”
      另几个骇得已说不出话来的船工纷纷点头不止。
      如此看来,公冶一诺的心思已是路人皆知了。
      公冶一诺摁捺住满心的得意,微微一笑,继续道:“不过,念在你们只是跑船的,对这桩强抢民女贩卖的勾当不知情,且饶了你们。都快滚吧!”
      其实,这些跑船的经的事、见的人都极多,哪可能不知情,但本来,按着江湖规矩,遇上此类歹事,跑船、走车的是不该杀的,是以,公冶一诺本也无意取这些船家的性命,只是吓他们一吓。现下听他们说,会把自己的名头四处传扬,不由喜不自胜起来。
      听他发话放行,船老大及几个船工如得了大赦令一般,匆匆拜谢后,急急忙忙地奔走了。
      他们还得赶紧找人手来,把客船弄到岸上大修,自然耽误不得。

      被带上岸的那群苗女除了惊骇无措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默不做声地相互依偎着躲在一边。
      公冶一诺大步上前,和善安慰道:“不用怕,我‘紫云剑客’从来不欺凌妇孺。人伢子已被我们杀了一个,你们可以回去苗疆了。”
      那些苗女面面相觑,仍站在原地没动。
      以为她们不知道如何回去苗疆,公冶一诺打了个手势,道:“你们是不是一个地方的?家住哪里?我送你们回家,可好?”
      一些苗女摇了摇头,另一些则一脸迷惑。
      以为她们听不懂汉话,公冶一诺转头对肖八阵道:“老肖,你懂苗语的,你来和她们说。”
      肖八阵把俞高远交给黄芩看管,转身上前同那些苗女说道起来。稍后,他皱起眉,低声自语道:“这倒是麻烦了。”
      公冶一诺问道:“什么麻烦?”
      肖八阵道:“她们虽然不会说汉话,但还听得懂一些。刚才你叫她们回家,她们都听懂了,可没一个愿意回去。”
      这实在大大出乎公冶一诺的意料。
      他目瞪口呆道:“她们都是被强掳出来的,怎会不愿意回去?!”
      摇了摇头,肖八阵道:“她们说,若是以前,公子送她们回去,她们定对公子千恩万谢,可现在家里遭了大旱,日子不好过,所以不想回去。”
      公冶一诺怏怏不乐道:“大旱怕什么,兴许过些日子就下雨了。不想回家,她们想怎样?”
      他的本意是救下这些女子,再把她们安全护送回家,就算完事大吉了,哪里想得到她们会不愿回家?
      叹了口气,肖八阵道:“她们说,宁愿被卖到别处为娼,也不想回去等死。”
      公冶一诺扫了眼那些苗女,显出些微愤然,道:“到底是女人,统统没骨气。”
      肖八阵劝道:“不管男人、女人,能活着,谁愿意死啊?”
      公冶一诺两手一摊道:“那能怎么办,总不能让那个没死的人伢子,继续把她们卖去为娼吧。”
      若把她们扔在这里不管不问,任其自生自灭,又有违侠义本色,是以这话他也说不出口,因而,这会儿真是伤透了脑筋。
      肖八阵也没什么好法子,道:“这却是难办了。”
      瞧了瞧肖八阵,再看一看那些苗女,公冶一诺露出一脸窘迫之相,第一次觉得‘大侠’还真是不好当。
      想来,他若要早知管个闲事,居然能管出十几个人的大累赘来,怕就没那么容易出手了。

      正在他们没甚对策时 ,看守着俞高远,一直没说话的黄芩插嘴道:“听说公冶公子家里有座偌大的‘金碧山庄’,想来需要不少婢女、仆役等人手维持。不如公子带上这些姑娘回家,让她们替‘金碧山庄’做些事情,也好有口饱饭吃。”
      公冶一诺嘟起嘴,不太情愿道:“那我就得马上回‘金碧山庄’了......”
      他一心只想在江湖上闯荡,不愿急着回去,是以有些犹豫。
      黄芩故意笑道:“这一次,公冶公子不但惩治了强抢民女的人伢子,还救人救到底,给了那些受难的姑娘们一条活路,真正是大侠本色。依我看,长此以往,以公子的行事风格,说不定‘紫云剑客’的名气就会盖过令尊的‘三湘大侠’了。”
      这话听在公冶一诺耳中,就仿佛数九天吃了拨霞供,三伏天喝下冰雪水那般舒心、畅快,忍不住哈哈笑道:“兄台客气了。”
      转身,他吩咐肖八阵道:“老肖,我们先领着这些姑娘去‘金碧山庄’安顿好,再出来行侠仗义。”
      肖八阵点头称好。
      决定了那些苗女的去向后,三人将俞高远围在当中。
      黄芩率先开口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俞高远头也不抬,道:“我是‘裂云鞭’俞高远。被一剑刺死的是‘擒虎手’慕容长。被鬼捉去的叫史近天。”
      黄芩又逼问道:“老实说,你们团伙有多少人?”
      俞高远摇摇头道:“我和慕容长只是被史近天雇来押送这批妞儿的,什么也不知道。你想知道就去问史近天好了。”
      公冶一诺‘哦’了声,道:“这么说,那个史近天是你们的首领?”
      想到倪少游的武功的确是这三人中最高的,他觉得俞高远的话听起来颇为合理。
      俞高远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立刻,公冶一诺又警惕问道:“那么,刚才捉了他去的那个鬼怪,又是什么来路?和你们有无关系?”
      俞高远摇头道:“我不知道。史近天想必知道。”
      公冶一诺懊恼道:“早知道不该放他走的!”
      他好像已忘了先前怎么被吓的丢了魂魄,也忘了自己的武功与‘鬼影’差距悬殊了。
      黄芩冷笑一声,道:“你当我好糊弄的吗?”
      原来,他们和倪少游的对话都被何之章听了去,又原原本本地说给黄芩听了,是以谁雇的谁,谁是人伢子,谁是帮凶,黄芩岂会不知?

      听话听音,公冶一诺发觉受骗了,一个窝心脚把俞高远踹将出去,恨声道:“叫你死到临头还不老实!”
      实实在在吃了他一脚,本已受了重伤的俞高远跌出数丈外,又喷出一大口鲜血。
      公冶一诺怒喝道:“不老实交待,我一剑宰了你!”
      俞高远勉强站起身,突然仰天长笑了一阵,道:“落到这般田地,纵是向你们摇尾乞怜,得着活命,也是废人一个。我还会怕吃你这一剑吗?”
      他转向黄芩又道:“嘿嘿,你不是想知道我们有多少人吗?有种,就到曲靖府南宁县的‘安泰客栈’走一遭试试。我只是个小喽罗,杀了我不需什么本事。你们这些个自封的义士大侠,若真有本事,就该去杀了元凶首脑。可惜,你们未必有那个本事。”
      俞高远知道上头派去‘安泰客栈’的增援,必是些手底极硬的角色,眼下慕容长已被杀,这些人又如何能容自己活命?既然了无生机,倒不如想法把这些人引去‘安泰客栈’找麻烦,若能让他们死在那里,就好为自己报仇雪恨了。
      他这一手,都只为着自己的仇恨,可说是全然不顾团伙的利益了。
      不过,似他这等人,本来便是如此,做出这种事来,倒也没甚稀奇。

      一听说‘曲靖府’,黄芩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原本的目的地是‘马雄山’,而‘南宁县’与‘马雄山’同属曲靖府,两地相距亦不算远,因此,他不由将两者联系了起来。
      黄芩心道:莫非这路贼人,和贩卖那苗人妹子到‘莺苑’的人伢子是一伙的?
      他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大。
      就在黄芩谨慎思考的时候,俞高远冲公冶一诺狠狠啐了口血沫,轻蔑笑道:“灰孙子,我好心帮你看了个相,就你这样乳臭未干的花花公子,想在江湖上扬名立万,早晚是横死的命!”
      公冶一诺听言大怒,一张白脸涨成了猪肝,拔剑冲了上去,一边骂道:“你到阎王老爷那里嘴硬去吧!”一边一剑洞穿了俞高远的胸膛。
      其实,俞高远是故意激怒公冶一诺,只为死个痛快,而公冶一诺果然受他所激,拔剑相刺,倒是令他得偿所愿了。
      虽然俞高远一死,便没了机会进一步问出更有价值的消息,黄芩也没多言,只是想着‘安泰客栈’一事不知是真是假。
      但不管是真是假,他总是要走一遭的。
      公冶一诺也是一副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到‘安泰客栈’闯一闯的模样。
      肖八阵瞧出了他的意图,上前提醒道:“公子,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把这十几个姑娘妥善处理了。”
      公冶一诺想想也是,道:“原来那条客船已经满了,这么多姑娘想是挤上不去的,我们要另外找一条客船才行。”
      他又笑着邀请黄芩道:“兄台,反正你本也要往辰州去的,不如一起吧?若有空闲,还可以到我家的‘金碧山庄’坐一坐。我爹最敬重你这样的江湖侠士了。”
      黄芩怕麻烦,不愿与他们同行,婉言回绝道:“我的行李还在原来的船上,需要回去取,就不同你们一起了。”转念,他又疑道:“你们不回去取行李吗?”
      肖八阵道:“我们同行的还有个后生在船上,他自会料理,不妨事的。”
      原来,船上还留守了一个公冶一诺的剑童。
      黄芩道:“既然如此,在下就此告辞。”
      公冶一诺点点头,向黄芩道了个别,和肖八阵一起,领着十来个苗女到就近的码头,另寻客船去了。黄芩则回去先前的码头,登上了原来的客船。

      日光渐现,天色将明,原本的‘鬼影’早变成了人形。
      只见那人强忍住左肩的伤痛,提拎着倪少游,沿河岸一口气狂奔出十余里,直到瞧见咫尺外的滩头孤零零地停了一艘不大不小的客船时,才松了一口气,缓下脚步往客船而去。
      那艘客船的船头坐着一个手握长杆旱烟枪,年过四旬的精瘦汉子。那汉子一边眼光灵活地四下瞧望,一边不时送烟枪入嘴,‘吧嗒’‘吧嗒’地吸上一气。
      他手中的那杆烟枪,乍看之下无甚异常,但只须稍稍留意,就能瞧出点儿特别来--原来,那杆烟枪的枪杆并非寻常紫竹、红木、湘妃竹所制,而是由重铁精钢打造,想来定要比一般烟枪沉重许多。可那汉子拿在手里的模样,却和一般烟枪没甚两样,表现得十分轻松自如,给人一种一点儿都不沉重的感觉,是以容易被人忽略掉它的不同。
      那汉子瞧见那人挟着倪少游几步窜上客船,并没显出惊诧之色。
      那人以命令的语气道:“三哥,我受伤了,须得处理一下。你去周围戒备着,不要让人上船。”
      那汉子点点头,摁熄旱烟,又在靴底‘哆哆’敲掉了烟锅头里的残留烟末,才纵身跃下客船,目光警惕地守在滩头。
      那人则直入船舱,先扯下面罩,后一甩手,将倪少游重重地扔在了船板上。
      被他一下摔得七仰八叉,很是狼狈,倪少游却一声也不敢吭。
      那人瞧也不瞧他,独自去到一边坐下,转过身,解开衣襟,露出肩背,将被黄芩的铁链伤到之处草草处理了一下。
      看样子,伤得可不算轻。
      倪少游爬起身,瞧着那人的背后,提心吊胆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道:“大当家......”
      话只开了个头,他便紧张地说不下去了。
      少时,那人无声地整理好衣袍,转过身来瞧向他,一张异常俊逸的面上如罩寒霜。
      他道:“早先见到我时,你不是挺欢喜的嘛。这会儿紧张什么?”
      那人正是韩若壁。
      倪少游支支吾吾道:“早先知道是大当家,只顾着欢喜,没想太多......大当家,你怎知我在那里?”
      当时在船上,他正身处危机之中,觉察到翻滚而至的是韩若壁时,自然无暇多想,事后才意识到事情可能败露,情况不妙,是以忐忑不安,心情紧张起来。
      韩若壁寒着脸道:“寻着你来的,自然知道。”

      原来,自从几年前,一向用度不多的倪少游外出办事,莫名多花了近千两银子,之后被韩若壁问及,却说是赌钱输掉了,就引起了韩若壁的注意,知道其中必有古怪。不过,因为在众多兄弟中,对这个老五尤其偏爱,加之以为他和之前的老二、老四一样,只是多了样不便明讲的花钱嗜好,韩若壁并没派人查问。直到发觉倪少游一有机会就往辰州跑,还时不时失踪上一段时间,不知在做些什么时,韩若壁才感觉有些不对劲了,于是就想不露痕迹地查探一下。
      他原本的打算是,如果倪少游做的事,与北斗会没甚关系,就不必让会内的其他兄弟知道了,也免得有损五当家的声誉,因此借着和三当家,江湖人称‘夺命烟鬼’的‘天玑’傅义满外出办事之机,正好途经辰州,顺便查探。而且,在韩若壁看来,此次查探只为弄清老五瞒了什么,若查出无甚紧要,也不必让被查之人知晓,因是之故,全是暗中进行的。
      可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些年来,老五不但假造身份,私接□□买卖,还在辰州养了个和他容貌相像的小倌。另外,从‘大耳蝠’滕来富口中,他得知倪少游已接下一宗不义的买卖,离开辰州往武陵去了,是以和三当家一起追踪而至。

      倪少游惊道:“我怎么不知道有人跟着?”
      韩若壁道:“我不想你知道,你如何有本事知道?”
      倪少游紧张道:“莫非我去过的地方,大当家都去了?”
      两道锐利的眼光疾扫过去,韩若壁显出怒容,道:“你是怕我去过那座吊脚楼吧?”
      倪少游的脸‘刷’的一片惨白,道:“大当家,我......”
      韩若壁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
      倪少游不由担心起小葛来,犹豫道:“小葛他......他......他现在怎样?”
      韩若壁面色稍缓,语气严厉,道:“没怎样,还在那座吊脚楼里等着你。”
      倪少游心慌不已,道:“他可是对大当家胡言乱语了什么?”
      韩若壁压抑着怒气,道:“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他终于知道你心里想要的是何人了。”
      倪少游大惊失色,纵身到他面前,双膝跪下,惶恐不已道:“小五不敢!”
      韩若壁点点头,又憎又恶,讥讽笑道:“不敢?老五,你不用谦虚,之前是我小瞧了你。如今,你居然能找个长得象我的小倌,养在辰州伺候你,可见是长本事了。”
      倪少游昂起头,急忙道:“不是不是!大当家,我不是想你伺候我......我敬你慕你,只是想,只是想......我对你是......我对你是......”
      他急于辩解,却不知如何辩解。
      不想听他结结巴巴言之无物,韩若壁怒目一瞪,倪少游立时萎了,如咬了舌头一般刹住了话头。
      韩若壁显出冷嗤之态,道:“瞧你一副窝囊废相,哪还象北斗会的五当家?!”
      倪少游的鼻尖上微现汗光,勉强笑道:“大当家,你可是因为我对男人起了心思,而瞧我不起?其实,别的男人我都瞧不上眼的,只是对你......”
      韩若壁摇了摇头,打断他道:“我瞧你不起,是因为你行事偷偷摸摸,龌蹉憋屈,不像个男人。”

      的确,黄芩也是男人,韩若壁看上了便全然不顾其他,大模大样,大明大白地贴缠上去,是以在他看来,似倪少游这般一边找个小倌自欺欺人,一边装模作样做人兄弟,实在入不得眼。如果倪少游直接向他说明,成与不成,得个痛快了断,他倒会高看对方几分。

      倪少游强笑一声.道:“大当家,你喜好女子、风流成性,是个人就瞧得出来,我不偷偷摸摸,龌蹉憋屈,还能怎样?”
      他哪里知道,‘大当家’喜好女子是真,但最近的心思都用在了一个男人身上。
      当然,如无必要,韩若壁可不想让旁人知道自己和黄芩的事。
      他皱起眉,反问道:“老五,这些年来,你我也曾出生入死比肩御敌,也曾通宵达旦饮酒共醉,也曾名山胜水林泉遨啸,却从不知你对我存了那样的心思。现下,我只想知道,这件事,你到底瞒了我多久?”
      显然,比起老五喜欢男人,或是老五喜欢的男人正好是他这两件事,他更介意的是自己被蒙在鼓里多久了。
      “很久了......”倪少游霍地站起,努力壮了胆子,上前一步,道:“如果我之前不偷偷摸摸,而是大明大白地说出来,大当家会怎样瞧我?”
      “怎样瞧你?”韩若壁摸了摸下巴,想了想,道:“总之没法象以前一样瞧你了。”
      倪少游一咬牙,道:“所以,若有可能,我宁愿这一辈子都瞒着大当家。可事到如今,也没甚需要瞒了。开始时,我是敬你有能力、有武力,难得又看得起咱们兄弟,当得起咱们的大当家,想将这一腔活泼泼的热血为北斗会、为你洒了去。可后来,和你相处久了,不知不觉便觉旁人都入不了眼,独独贪恋上你这个人,想和你亲近,想把你留在身边,想让你变成我一个人的......”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几乎连自己也听不清了。
      韩若壁打断他,藐视笑道:“就象你对小葛那样?”
      倪少游低下头,声音如蚊哼一般,道:“对你......怎么可能?只有对小葛那样的男人才可能。”
      抬起头,他又分辩道:“不过,不管怎样,这只是我的私事。请大当家信我,我没做任何对不起‘北斗会’的事。”
      冷笑一声,韩若壁道:“倘若你真做了对不起‘北斗会’的事,你以为我刚才还会救你一命吗?”
      倪少游再次低下头去。
      韩若壁的目光通过船舱的小窗,望向远方,口中道:“先前我没露面,是因为瞧见‘他’无意出手,你尚有一线生机,可‘他’一旦出手,你们有几条命也经不起他三两下宰割。别人的命,我可以不管,自家兄弟的命,我不能不管。”
      倪少游惊喜道:“你还当我是兄弟?”
      韩若壁道:“你没离开‘北斗会’,就是‘北斗会’的兄弟。”
      倪少游定了定心神,问道:“那个先前只在一旁观战的汉子到底是何人?”
      面露烦恼之色,韩若壁道:“那个人,是高邮总捕黄芩。以前,我曾叫你找兄弟查过他的根底。”
      “竟然是他?”倪少游茫然地睁大了眼睛,道:“此人的武功真有大当家说的那般厉害?”
      前次,他去高邮时,正赶上宁王悬赏捉拿‘北斗会’的成员,因此都是暗中来去,不敢在公人面前显露行踪,是以对黄芩知道的不算少,却从未谋面。
      “莫非你觉得我这伤是假的?”韩若壁皱眉,转头瞧看了一下肩头被伤处。
      由这伤,他想到了黄芩,心弦一瞬颤动,脸上的神情也不觉地柔和了一瞬。
      这一变化落入倪少游的眼里,使得他一边不由自主地缓缓伸出手,想去碰触韩若壁的伤处以示安抚,一边呐呐道:“那厮如此厉害,竟伤得了大当家?”
      一扬臂,将伸过来的手打过一旁,韩若壁冷哼一声,道:“以我的本事,若非不想被人认出,岂能受伤?”
      到这刻,倪少游才想起韩若壁救下自己时不但戴着面罩,以道术作为掩护,隐藏、改变了身形面貌,而且擅长的剑法、武功一概未用,就连那扣下船板的一记,也不过是仗着内力深厚的寻常外家硬功。
      他疑道:“难道大当家担心被那捕快认出?被他认出又能怎样,还怕他不成?”
      韩若壁心道:若被黄芩认出是我,定要误会我和‘北斗会’掺和进了这样的肮脏买卖,就算费力解释,也未必能得他信任,又何苦来哉。
      “怕他?你见我怕过谁?”犀利地扫了眼倪少游,他道:“我若被他认出来,‘北斗会’岂能脱得了干系?你是嫌自己丢的脸还不够大,非拉上‘北斗会’跟着你,一起丢脸才算完吗?”
      倪少游嘟囔道:“我怎么丢‘北斗会’的脸了?”
      韩若壁的面上泛起怒容,道:“你接的这桩买卖,还不够丢‘北斗会’的脸?!”
      ‘北斗会’喜欢黑吃黑,啃硬骨头,对此种贩卖人口的买卖向来嗤之以鼻,不曾涉足。
      倪少游争辩道:“我并没以‘北斗会’五当家的身份去接这桩买卖。而且,听说苗疆中地大旱,饿殍满地,对那些姑娘们而言,留在当地只能受苦等死,被贩去别处反而说不定是一件好事。况且我收的银钱,只是护送他们去往武昌府,并不管买卖那些姑娘。”
      他嘴上说的理直气壮,但要说心里一分愧疚也没有,却是假话了。
      韩若壁面上在笑,目中却射出阴森杀气。他缓缓道:“你缺银钱,尽可向我开口,真不该昧了良心接下此种买卖。”
      见对方眼中寒芒迫人,倪少游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转而,韩若壁又轻描淡写道:“苗疆中地也会大旱,倒是稀奇。”
      倪少游回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对了,那个捕快从高邮跑到武陵来做什么?”
      韩若壁道:“我查过,他乘的船是往辰州去的,只是在武陵中转一下。
      倪少游道:“这么说,他本来是要去辰州的,却为何在武陵下船,追着我们的那艘船不放?”
      韩若壁面色阴沉,冷傲迫人道:“他是去辰州,还是从辰州上岸转去别处,我不能确定,我能确定的是,你掺合此种买卖人口的勾当,是为‘不义’。”
      心里,他认为以黄芩不喜多管闲事的秉性,必是冲着买卖人口,或与之有关的案子去的。
      倪少游低眉顺眼道:“大当家可是要罚我?小五认罚!”
      韩若壁没有回答他,而是道:“老五,你觉不觉得今日我和你说的话,比平日多了不少?”
      倪少游迷惑道:“是比平日要多。”
      韩若壁道:“你知道是为何?”
      倪少游摇了摇头,道:“为何?”
      韩若壁平静道:“那是因为,你就要离开北斗会了。”
      倪少游身躯陡然一震,差点站立不稳,面如土色道:大当家,你不能这般待我!”
      韩若壁一脸正色地瞧着他,一字一顿道:“我当然能。”
      心里,他暗道:痈不除,毒长流;巢不覆,枭常存。某些东西一旦变质,如不快刀斩断,就极可能在暗里滋长蔓延,最终只会贻害无穷。

      要知道,韩若壁是北斗会的‘天魁’,北斗会的事理应由他做主。今日他若不这么做,北斗会大当家的权威何在、颜面何存?

      倪少游道:“大当家,二哥、四哥已然没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北斗会’再少了老五,岂非雪上加霜?”
      韩若壁面色一沉,道:“你这是威胁我?”
      倪少游慌忙摇头道:“小五不敢。可一而再,再而三的少了兄弟,对‘北斗会’,损失未免太大。”
      韩若壁负手背后,一句一顿道:“老五,有些事是绝不可做的,而有些事是非做不可的。你既做了绝不可做之事,便令我不得不做非做不可之事了。至于‘北斗会’,有再大的损失,我韩若壁也抗的起,就不需你费心了。”
      就他看来,失了兄弟虽然是‘北斗会’的损失,但只要有他在,‘北斗会’就没甚不同--有老的兄弟去,自然有新的兄弟来,是以这些日子,他已打算把几个当家人的座次往上升,同时在会内、会外,物色可用的兄弟引进来,以填补空缺。
      倪少游仍不甘心,哀求道:“小五知道在一众兄弟里,大当家最为疼爱小五,也对小五最好,否则断不会花时间,在武功方面独独指点小五一人。大当家,你怎么舍得赶小五走?只要你答应让小五留在北斗会,怎么惩戒都成。”
      韩若壁摇了摇头。
      见对方没有松口的意思,倪少游又道:“至于那些亵渎大当家,不能见光的龌龊心思,小五会立马断得一干二净!”
      转身,韩若壁默然不语地取出一个包裹,递给倪少游道:“你先拿着。”
      不知他是何用意,倪少游木愣愣地接过,疑问道:“大当家......这是......?”
      韩若壁道:“这里面有一万两银子的银票,和那座吊脚楼的房契。”
      倪少游脸色几变,声音颤抖道:“大当家,你想这么打发我离开北斗会?”
      韩若壁面无表情,道:“按说,就是兄弟们分了‘北斗会’的家产,你也不该分得这许多银子。不过,我们毕竟兄弟一场,虽然你心里有鬼,早已没法拿我当兄弟看待,我也不能薄待于你。你就拿着银子和房契,和那个小葛过快活日子去吧。”
      倪少游身形晃了几晃,仿佛承受不住一般,道:“离开北斗会,我就不可能留在大当家身边,也就不可能再见到大当家了。”
      韩若壁道:“当然不可能。兄弟就是兄弟,我的身边只留兄弟,既然做不了兄弟,还是不留的好。”
      倪少游泫然欲泣,道:“莫非不是兄弟的人,就不能留在你身边?”
      愣了愣,韩若壁暗自一声唉叹,心想:有个人不是兄弟,可我就想把他留在身边,怕只怕留他不住。
      嘴上,他道:“你还不走,是瞧我不忍心出手赶你走吗?”
      知道韩若壁向来说一不二,倪少游抱着包裹,一边失魂落魄地往外蹭,一边频频回头顾盼。
      对他来说,也许以后都见不到大当家,现在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忽然,他一转身,疾步走回到韩若壁跟前,放下包裹,道:“大当家,可否借纸笔一用?”
      韩若壁道:“做什么?”
      倪少游不无遗憾地说道:“走之前,我想为大当家做最后一件事。”
      韩若壁没再说什么,找来纸笔给他。
      倪少游很快写好,交给韩若壁道:“这是‘醉死牛’的配方和制法,以后我不在北斗会时,大当家便可自己酿了来喝。”
      韩若壁没有看,只是把纸折叠起来,放入了怀中。
      倪少游边拾起包裹边依依不舍,又微有期盼道:“大当家,不管你怎样瞧我,我都一如既往听你的话,你叫我怎样,我便怎样,就好像现下,你想我离开,我便离开......他日,你若要我回来,我再回来,好不好?”
      韩若壁一脸漠然,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倪少游只得转身往船舱外走了。
      没等他走出几步,韩若壁突然叫住他,道:“不肆意挥霍的话,那一万两银子足够你下半辈子用度了。当然,如果你以后还想在江湖上混,我也管不着。只是,无论你遇上多大的麻烦,也莫要对外人说自己和‘北斗会’有关联,更莫要回来找‘北斗会’的兄弟帮忙。”
      倪少游停下脚步,心底一片冰凉,失落地点点头,道:“我,知道。”
      接着,韩若壁道:“不过,倘是遇上生死攸关的大麻烦,你可以回来找我韩若壁。”
      倪少游面上闪过无限惊喜。
      韩若壁继续道:“若是能帮,我会以一己之力帮你。”
      言下之意,作为‘北斗会’的‘天魁’,他不可以帮,但作为韩若壁,他可以帮。
      倪少游知他有情有义,哽咽道:“大当家......”
      韩若壁一挥手,显得有些疲惫,道:“我已不是你的大当家,你走吧。”
      明白无论再说什么,也没法改变离开‘北斗会’的命运,倪少游无奈地出了船舱,跃下客船。

      正在滩头守着的‘天玑’傅义满瞧见倪少游一脸抑郁地提着个包裹出来,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迎上去唤了声“老五”。
      倪少游茫然若失道:“三哥,大当家要赶我离开‘北斗会’,我已经不是‘北斗会’的老五了。”
      傅义满叹了声,埋怨他道:“不是我说你,大当家的性子虽然不好捉摸,但为人仗义磊落是真的,平素最瞧不上那些欺凌弱小的勾当,可你呢,偏要触他的禁忌,去沾那贩卖人口的买卖,还特意瞒着他,这不是成心惹他发怒,又是什么?他一怒之下赶你走,也是免不了的。”
      不知是韩若壁没让他进去那座吊脚楼,还是他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道,总之,傅义满没有提及小葛的事。
      倪少游只当他不知道那件事,也不愿提起,苦笑了一下。
      傅义满见他意气消沉,又出言宽慰他道:“其实你不过接错了一桩买卖,也没什么天大的错。这样吧,你先听大当家的话,离开一阵子,等他气消了,我邀上几个兄弟替你向他求情,他一松口,你不就又回来‘北斗会’了嘛。”
      倪少游心道:你哪里知道,他赶我走并非只为着那桩买卖,也是为着我对他存了不该有的心思。
      明知机会不大,他也只能拱拱手,道:“多谢三哥。”
      这时,韩若壁的声音从船舱内传出,叫傅义满进去。倪少游便匆匆与之道别,自去了。

      傅义满进入船舱,刚一拱手行礼准备说话,韩若壁就道:“想说情?免了吧。”
      傅义满嘿嘿笑道:“我不说情,说笑成不成?”
      韩若壁没有半分笑意。
      傅义满叹息一声,道:“大当家,我知道虽然是你赶走了老五,可你一点儿也不开心。”
      韩若壁的确不开心,只道:“你这趟出来的任务,可曾对他提及?”
      傅义满很肯定道:“当然没有。被逐出‘北斗会’的人,就是外人了,好像替总舵再建个隐密之所这等大事,我岂会透露给外人?”
      韩若壁点点头道:“如此甚好。不过,带出来准备办事的银子,大部分已被我拿去送给老五了。”
      傅义满道:“那么多银子,打发老五也不算亏了他。”
      韩若壁道:“我暂时不打算回去,剩下的银子我留下自用。你回去取银子。至于,替总舵另辟一处山门的事就交由你负责。你一个人,成不成?”
      傅义满伸了个懒腰道:“大当家,等我先抽口烟再说,好不好?”
      韩若壁道:“烟鬼抽烟天经地义,要抽就抽,问个什么劲?”
      傅义满掏出随身带着的干烟叶,用手揉碎了,塞进烟锅头里,点上火,猛吸了一口。
      韩若壁问道:“怎么样,过了瘾了?”
      傅义满装模作样,露出不够满足的表情,摇了摇头道:“不够呛,太软了。”
      直到这时,韩若壁原本阴郁的脸上才显出了些微笑容,道:“我都能闻到烟叶上的草腥味了,不软才怪。”
      傅义满又猛吸了几口,才熄了烟,正色道:“大当家可是因为老五的事郁闷,所以才想到外头散散心?”
      韩若壁只道:“我自有主张。”
      傅义满皱眉道:“其实总舵距此不算远,也就十天半月的路程,大当家还是应该亲自回去一趟,把老五的事情给众兄弟交待清楚,否则算是怎么回事啊。”
      韩若壁道:“你按我说的交待便足够清楚了。”
      傅义满还是觉得不妥,又道:“你这么把人赶走,要是老五不服,杀个回马枪,跑去会里闹腾叫屈怎么办?”
      韩若壁摇了摇头,断然道:“你放心,他不会。”
      见他似有十分把握,傅义满点点头,道:“大当家打算往哪儿去?”
      韩若壁的眉间轻轻一颤,道:“有个人,我想去见一见。”
      他要去的地方,是‘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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