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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39回:胸中有盟深如海,玉树琼枝两为倾(第二部完) ...


  •   越日,江将军府邸的书房内,江彬正手捧一份刚刚传来的密报,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着。
      他身侧侍立的江紫台,小心问道:“何事令得义父如此开怀?”
      江彬止住笑,道:“宁王在京城有处据点,对外是个茶庄,里面尽是些难缠的江湖高手。昨日,那茶庄出了件大事。”
      江紫台好奇道:“什么大事?”
      江彬‘啪’地合上密报,丢在案桌上,道:“那件大事居然令得庄子里的高手损失了半数有余,据说都死的很惨。”
      说到这里,他一边拍手,一边又哈哈笑了起来。
      江紫台还是不太明白,道:“宁王在京城有据点一事,义父是一直知道的,他们不曾惹过我们,义父也没有特意去对付他们,现下,为何一听说他们损失过半,就如此高兴?”
      事实上,‘鸿运茶庄’的人同江彬这边从未起过冲突。
      江彬哈哈笑道:“我只要一想到,过不多日,宁王的案头也会被放上,和我刚才看到的内容一样的密报,就会情不自禁畅意开怀,哈哈哈......他看到密报时的表情,想必有趣得紧。”
      原来幸灾乐祸也可以如此快乐。
      江彬又道:“另外,我没有特意对付那个茶庄,是因为没甚办法。”
      江紫台问道:“不过一个小小的茶庄,义父若想对付,有甚难的?”
      江彬微有不屑地瞧向他道:“说难不难,说易不易。一来,纵然没了茶庄,难道不会再有布庄、钱庄、农庄等等吗?二来,这茶庄背后之人是宁王,他在朝中可是有些势力的,万一不甚落了把柄,让人参上一本,也够喝上一壶的了。你记着,做大事千万不要在小事上过于纠缠,该放则放,该纵则纵。”转念,他摇了摇头,笑得很有几分凌厉,又问江紫台道:“或者,你并非真不明白这些,只是故意扮作无知,想哄义父开心?”
      江紫台道:“孩儿是真心向义父请教,孩儿行事多有不足,还需义父勤加指点呢。”
      江彬点点头,感慨道:“年青人能不妄自尊大,已属难得。”
      接着,他转回话题道:“我拿宁王的茶庄没法子,可昨日居然有人重创了它,不等于帮了我的忙吗?这叫我怎能不开心?”
      江紫台道:“孩儿真心希望义父日日都能这般开心。”
      江彬上前一把揽过江紫台,大力拍了拍他的肩,以示亲近,而后道:“说起来,这件事还真多亏了你。”
      江紫台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道:“多亏了我?这是从何说起?”
      江彬嘿嘿笑道:“若非你支走黄芩,使他被抓去宁王的茶庄,哪有如此一出好戏?”
      江紫台更是不明白了,道:“黄芩?难道是他毁了茶庄的一干高手?”
      江彬目光不定,道:“也不尽然,应该是有人里应外合一起做的。”
      转而,他又道:“对了,他人已安然出来了,听说还往刑部衙门述了职,打算回高邮继续做他的总捕头。这人真是神通,着实好用得很啊。”
      江紫台急问道:“述职时,他有没有说什么对我们不利的话?”
      江彬摇了摇头,道:“他只说任务完成,想回高邮复职。如此,也省得我再费一番手段了。”
      说到这里,他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本来已死的心思,复又活络了过来。
      江紫台道:“义父有何打算?”
      江彬打了个哈哈,道:“这人好用,先放着吧。至于打算,那是刑部的公务,我能有何打算?”
      他的眼神里,完全瞧不出任何用意。
      江紫台只觉瞧不透他,思索道:“可是,被人如此摆了一道,钱宁和宁王怕是不会善罢干休吧。他们能放过黄芩吗?”
      江彬摇头道:“钱宁这人我清楚得很,除非有利害关系,否则以他的老谋深算,是不会揪住黄芩这样一个小人物不放的。何况,他又没吃甚亏,亏的是宁王。虽然他和宁王关系交好,那也是宁王上赶着巴结他,是以宁王的损失再大,也是宁王的,他不过是没立场偷笑罢了。而且,目下他只当黄芩是我的门人,恐怕还在怀疑茶庄之事是我授意安排的,又怎敢再行造次,授人以柄,反使自己被动?”
      江紫台道:“也许他可以暗里授意下属、门人做这类事,而不必自己掺和?”
      江彬冷笑几声,道:“其实我倒很希望钱宁花些心思对付黄芩。象黄芩这种人,虽则无足轻重,可钱宁若真把下属、门人的精力耗费在对付这种人身上,就一定会被逼着,露出许多平时不会露出的破绽、把柄。到那时,一直紧盯着他的真正敌人,比如我,就会出手,抓住机会击垮他。”佯装哀叹一声,他又道:“只可惜钱宁不会这样蠢,给我如此好的机会。所以,至少短期内,他是不会对付黄芩的。”
      江紫台若有所悟,道:“还是义父英明。现下孩儿也觉得,此黄芩非彼‘黄芩’,假如钱宁和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亡命之徒耗上,即便对付得了此人,怕也捞不到任何好处,但万一有所疏忽,却很可能招来麻烦。”
      江彬夸赞道:“有长进。”
      接着,他微微摇头,象先生考学般问道:“那么,现下你再想想,宁王可会追究此事?”
      江紫台思考了良久,才道:“孩儿觉得以宁王小肚鸡肠的心性,怕是不会善罢干休。”话锋一转,他又道:“但茶庄里不过是些江湖人,江湖人本就多如过江之鲫,愿意为权贵效力的高手也绝不在少数,是以,只要宁王肯出钱召募,几乎马上就能召到武功高强之人,茶庄损失的一半高手,对于宁王而言,并非是什么大打击。而且这个茶庄原就见不得光,宁王无法就此事在场面上进行追究,而暗地里派江湖高手伺机除掉黄芩,倒是极有可能的。”
      江彬道:“你的分析确有些道理,但并不够透彻。依我看,宁王为人睚眦必报,若是放在几年前,不管来明的,走暗的,也定是要把黄芩置于死地方才罢手。但放眼现今,哼哼,他为了图谋大事,心思已全用在了四处敛财,扩大军备上,试想,一个急着要黄袍加身、龙飞九五之人,哪还有闲心做此种费力不讨好之事?怕是难以顾得上喽。”
      江紫台连连颔首,道:“还是义父想得深远。”
      江彬道:“凡事多学着点儿,以后替我统领‘青狼’时,也用得着。”
      江紫台点头称是,而后问道:“倒卖军器一案的审理结果,义父可还满意?”
      江彬淡淡一笑,道:“你在堂上的那番证词很不错,结果可算是皆大欢喜。虽然钱宁逃过了一遭,我也得了不少好处,还多了个‘生意精’帮手。”

      原来,几日前,刑部突击审理冯承钦通敌卖国,倒卖军器一案,出人意料的是,居然审出了个刘六、刘七余孽杨寡妇及其手下,勾结□□院管事彭冉,倒卖军器给瓦剌人的结果。至于冯承钦,反倒变成了是受四镇兵马统帅江彬暗中指派,故意参与此事的内应。据说,江将军对这些反贼的勾当是早有所查,这才授意商人冯承钦帮助反贼进行交易,一方面借此取得对方信任,查出在逃的杨寡妇等人的下落,方便日后一网打尽;另一方面也是要寻机查探军器交易的准确时间、地点,传递给相关稽查人员,好当场来个人赃并获。可交易过程中遭遇到了强匪,几个反贼以及瓦剌贼人都死于乱战,只有冯承钦机灵,逃得一条性命。这一切,因为有负责和冯承钦保持联系并传递消息的江紫台的证言,以及关押在天牢内的几个刘六、刘七余孽的画押证词,说之前曾有杨寡妇的人偷偷与他们联系,提到过想从倒卖军器上赚一票,也好招兵买马救他们出去,再加上彭冉已经自行了断,所以,这案子便没了悬念,如此结案了。
      之后,有朝臣上奏,提出必须诛彭冉九族才能以儆效尤,断绝此类事件再有发生。钱宁则联络部分党从,联名上奏,陈述彭冉的确罪该万死,诛九族都是轻的,但毕竟他自裁谢罪,早有知罪悔改之心,是以请圣上顾念此心,宽大为怀。结果武宗下旨抄了彭冉的家产充公,算作了事。
      会花力气保住彭冉的家小,绝非钱宁信守诺言,而是担心彭冉死前留了什么手书之类的藏起来,一旦死后家小不保,就让信得过之人把手书公开,将倒卖军器一案的事实全盘托出。钱宁为人狡诈,自然也会以已之心揣度别人,是以才花力气上奏折,替彭冉家小求个平安。

      江紫台道:“义父打算招冯承钦为上门客卿?”
      江彬点头道:“过几日,待他把家里的事料理好,就会来我这儿报到。”
      想着那本名册马上就要到手了,他心里得意得很。
      江紫台道:“冯承钦原本是钱宁的人,不知道这次钱宁会如何对付他。”
      江彬哼了声,道:“他现在是我的人。而且案子刚了结,就算钱宁想动他,也得等一等。况且他并没把钱宁牵扯进这桩案子。”
      这时,罗先生有事求见,江彬便打发江紫台出去了。

      其实,见冯承钦行事有些手段,并且分寸掌握得当,根本没提到关键的‘长春子’一事,钱宁倒真没有对付他的意思,只是差人等在他家门口,一见他被放回来,就上去提点了他一下,另外又问了问‘长春子’的下落。冯承钦则一面万分恭敬,一面很老实地表明‘长春子’没有问题,已送给那个部落族长了。当然,韩若壁从维人那里抢劫走‘长春子’一事,他并不知晓。来人回报给钱宁知道后,钱宁以为‘长春子’已在关外,一颗心总算是暂时安稳下来。但这时,朝中又起了事端,大学士费宏在朝直言不讳,说宁王这几年来一直暗中厚贿京中权贵,是为图谋改南昌左卫为宁藩护卫,独得南昌一带的兵权,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钱宁等人已得了宁王厚贿,当然要想法为其在朝周旋,是以也就没空去管那个从‘鸿运茶庄’逃出去的,根本无足轻重的高邮捕快了。而之后赶到京城的顾鼎松、赵元节二人见茶庄出了事,稍加安抚后,当即返程回南昌向宁王禀报去了。

      石头胡同里这间租住的二进四合院,是沐青平的居所,同时也是北斗会在京城的联络点。这时日暮将近,韩若壁左手提着个酒壶,右手拎着个药匣,从大门外进来,穿过前院,直奔后院西面的一间厢房而去。
      到了厢房门口,他两手都忙着,直接拿膝盖顶开房门,走了进去。
      里面,黄芩就坐在桌边。
      韩若壁放了酒壶、药匣在桌上,头也不抬,眼也不眨,开口便道:“脱衣服。”
      黄芩微一愣神,随即明白了他的用意,三下五除二去了上衣,露出身上纵横交错的各类伤痕来。
      由于他本来皮肤白晰,映衬之下,这些伤痕瞧上去更加触目惊心。
      这时,韩若壁已经打开了药匣,把凳子挪到他身前,坐下仔细查看起伤痕来。
      他发现,黄芩身上的伤痕,有些已经淡化,有些结了疤,只有几处因为伤得太深,翻开肉、敞着口,完全不能自愈。
      韩若壁虚起眼,狠下心,拔开酒壶塞,二话不说,直接把烈酒倒在那些敞着口的伤处。
      一刹那间,若非心里已有了准备,黄芩几乎痛的要跳将起来,他的双手紧按住大腿,强忍着没发出声音,鬓额之间汗水淋淋。
      韩若壁瞧见,皱眉道:“痛得厉害,你就叫唤几声好了。”
      黄芩鼻息急促,声音颤抖道:“叫唤......也没法不痛,还是省点力气的好。”
      接着,韩若壁自药匣中取出一枚木柄的剜肉刀,道:“肩上两处伤口的腐肉须得剜了,才好长新的。”
      黄芩道了声‘好’,随即低下头,弓起身,以手臂支撑住膝盖,一副准备好了的架式。
      韩若壁两次抬手想要下刀,都没下的去。他又道:“这恐怕比刚才还要痛,而且不能动,否则腐肉没剜掉,反倒落了新伤。你不能忍也要忍啊。”
      黄芩抬头瞧他一眼,道:“你怕我忍不住?”
      连‘鸿运茶庄’地牢里的酷刑他都忍住了,还有什么忍不住?
      韩若壁叹了声,道:“我是怕自己下不去手。”
      黄芩伸手从桌上拿过酒壶,递给韩若壁,道:“你喝了它。”
      韩若壁先是愣了愣,接着笑了笑,一口气将剩下的烈酒喝光了。
      拿过药匣里的一卷麻布,黄芩一口咬在嘴里,以眼神示意韩若壁可以下刀了。
      韩若壁紧了紧握住刀柄的手,屏息定气,以最快的速度剜去了两处腐肉。
      这一刻,黄芩瞠目咬牙,虚汗遍布全身,就仿佛刚在水里泡过出来的一般。
      松开咬着的麻布,依旧坐在凳子上的黄芩,只感绵软如无,于是手扶桌沿,压低身子,将上半身的重心依在桌上,缓缓地呼气吸气。
      稍后,他缓过劲来,坐直身体,由着韩若壁用棉布擦拭自己湿漉漉的身体,再以麻布包扎伤处。
      仔细包扎完后,韩若壁的手并没有离开黄芩的身体,而是犹有几分贪念地在几小片没有覆上麻布的,还算光洁的地方,来回地,轻轻地,抚摸着--这本是他梦里悉心爱抚的身体,现在却伤痕累累,令人疼惜。
      感觉到抚着自己的手稍有颤抖,黄芩抬目望去。
      一对上那双微有迷惑的、干净清澈的眼睛,韩若壁再也忍不住了,只觉两耳一阵轰鸣,六识瞬间尽闭,一把抱起黄芩,象要攫取对方魂魄一般,狠狠两下,亲在了那双令他迷失已久的眼睛上。
      对于骤然而至的袭击,黄芩下意识地闭上眼,眼皮感觉到了一阵令人战栗的温热潮湿,而其后的眼珠却承受着难以负荷的重压。
      接下来,二人都没有言语,韩若壁一面死命地抱着黄芩,往墙边的床塌上拖拽,一面不住地想去亲他的嘴;而黄芩则将嘴唇紧抿成一线,一边努力左右偏头,躲开韩若壁不断袭上面颊的嘴唇,一边撑开双臂,试图分开对方紧锢的臂膀,同时脚步零乱地往相反的方向用力。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纠缠在一起的二人俱是大汗淋漓,喘息连连,仿佛近身角力一般。

      终于,黄芩一个趔趄,被韩若壁强压在了床榻上。
      经过这一番折腾,他已是狼狈不堪,发丝凌乱,面色铁青,从嘴角到鬓角都是韩若壁强吻不成留下的口水印。
      韩若壁也并不轻松,昏头昏脑,面红耳赤,抱着黄芩,也不管对方才处理过的伤处是否疼痛,硬是以身体将对方压制在床上,同样的,自己也无法动弹。
      一个是体力耗尽、伤痛难耐,一个是意乱情迷、浑然不觉。
      二人就这样在床榻上呆了良久。
      直到身上疼出的、累出的汗都冷透了,黄芩才长叹了口气,道:“你且松一松手。”
      韩若壁一直抱得很紧,象是怕稍稍松手,黄芩就会消失,又象是要用气力来悍卫自己的所有权一般。他没有回应,只是倔强地摇了摇头,汗湿的发丝扰在黄芩的面颊上,一阵酥痒。
      黄芩又道:“我认真问你,你如此执着,就为这身皮囊?”
      韩若壁稍抬起头,目光里烧着一把火,喉头动了动,没说话。
      似乎看明白了,黄芩点点头,放松身体,止了挣扎,无奈地笑了笑,道:“若如此,你爱怎样便怎样吧。男人女人倒好说,男人男人,我不懂怎么做。”
      韩若壁惊喜若狂,匆忙扒了自己的外衣外裤,就要去解黄芩的裤带。
      转瞬,他停下动作,疑道:“不对,你那么问是何用意?”
      黄芩道:“没甚用意,只想知道我身上有什么是你真正想要的。我想,索性给了你,你就该罢手了。”
      韩若壁毫不犹豫地翻身下床,踱至桌边,回顾黄芩一眼,道:“我真正想要的,是‘命中注定’。”
      黄芩起身坐在床边,不解道:“命中注定?”
      韩若壁道:“不错,你就是我的‘命中注定’。是以,这茫茫人海里,我想要你和我一起,莫再从我眼前消失。”
      黄芩沉默了片刻,道:“我不知该不该信你。若是不信,你的所作所为无法解释,若是相信,目下我又不可能给得了你。”
      韩若壁哈哈笑道:“既是‘命中注定’,便是走着瞧的事儿,断不是谁能给的了的。”
      接着,他叉腰站立,很神气地沾沾自喜,佯装唉叹道:“可惜了今日机会大好,我却去学那坐怀不乱的姬贤兄,和你闲扯什么‘命中注定’......,唉,本性使然,真是想不当君子都难。”
      黄芩道:“坐怀不乱的不是姓柳的吗?”
      难得有机会卖弄一下,韩若壁不屑地瞧向黄芩,道:“柳下惠又不是说他姓柳,‘柳下’是指他的封地,‘惠’是他的谥号,他是周公旦的后人,自然是姓‘姬’。”
      黄芩斜着眼,瞥了瞥他隐隐凸起一块的裤□□,冷哼一声,道:“不管他姓姬姓柳,就你这样的,还敢自比他?”
      韩若壁得意洋洋,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道:“枊下惠又不是太监,若他怀里坐的是他中意之人,保不准还没我矜持呢。”心里却想,定是对他朝思暮想,一时撩拨刺激,兴奋过了头,下次若再有机会,倒是要稍稍克制着些,免得被他看轻了。
      黄芩没睬他,起身穿上衣服。
      韩若壁稍稍平复下欲望,也穿戴整齐,凑上来嘻嘻笑道:“这次救你,我可是花了不少心力,你打算如何谢我?”
      黄芩故意‘咦’了声,道:“原来还有交换条件的。”
      韩若壁不住摇头道:“没有条件。我救你是为人情,不为条件。”
      黄芩‘哦’了声,道:“既是人情,就还是要还的了。”
      韩若壁搡了他一把,道:“谁要你还?就要你欠着,最好欠一辈子。”
      黄芩心性起处,逗他道:“你可想好了,莫后悔,我这人记性不算好,一辈子太长太久,肯定记不住,别是过一阵就忘了。”
      韩若壁当了真,挖空心思想了一阵,道:“我一直想去一个地方,却总没机会去,不如这次你陪我去,就算还我这个人情。”
      黄芩奇道:“还有你没去过的地方?”
      见被他识破了,韩若壁翻了翻眼睛,干脆耍赖皮道:“废话少说,你只说陪不陪我去。”
      黄芩毫不迟疑道:“陪。”
      韩若壁当即笑颜逐开,道:“一言为定,我们明日就出发。”
      第二日,二人收拾停当,一起上路了。

      泰山,于平原之地拔地而起,壮观巍峨,高可通天,加之北依黄河,南眺吴越,东临沧海,西卫朔漠,是以,独尊五岳首,雄秀甲神州。
      有一句诗说到‘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虽非是为泰山而作,但泰山也有天街,天街上也会下雨。
      泰山上的天街,位于岱顶,进了南天门,再上两层台阶就是了。
      这时下着雨,不过,雨一点儿也不小,使得天街上的道路异常湿滑。因为这场大雨已下了好些天,不利于登山观景,是以山下已经封了路,街上没甚游客。
      不过,这场雨,封得住别人,却封不住这二人。
      黄芩、韩若壁俱身披蓑衣,头戴笠帽,一人背衣食,一人背帐篷,并排在天街上行进着。
      韩若壁转过头,从雨雾中瞧看黄芩,微笑道:“我想听你一句实话,可就怕你觉得实话太难说。”
      黄芩抹了把被山风吹到脸上的雨水,道:“你以为我是你,说实话有甚难的?”
      韩若壁拉他一起停下来,面对面,道:“那好,我问你,和我在一起时,你快不快活?”
      黄芩点头道:“快活。”
      韩若壁笑了笑,道:“那想不想和我一直在一起?”
      黄芩摇了摇头,道:“不想。”
      韩若壁呆住了,道:“为何?”
      黄芩没出声,只有四周雨声哗哗。
      韩若壁逼问道:“你不是说说实话不难嘛,怎的这会儿又说不出实话了?”
      黄芩瞧着他的眸子,叹了声,道:“因为和你在一起久了,我就会心乱。可是,我实在不喜欢心乱。”
      忽而,韩若壁一边哈哈大笑着,甩下黄芩,向前紧赶了几步,一边兀自说道:“‘不见可欲,使心不乱’。为使已心不乱,而不见可乱已心之人,黄捕头,你也有自欺欺人的时候啊。”
      黄芩皱了皱眉,随即跟了上去。
      这时,带着寒意的春雨淅淅沥沥的,变小了许多。
      很快,雨停日现,二人继续登顶。
      到了日观峰上,已是晚间,韩、黄二人搭起帐篷,又吃了些自带的干粮,便各自睡了。
      半夜,韩若壁翻身起来,摇醒正在熟睡的黄芩,道:“我想出去等着看日出,你陪我一起看。”
      黄芩睡的正酣,猛然被他弄醒,有些着恼道:“大黑天的跑出去等日出?鬼才陪你一起看,我要睡了。”
      一翻身,他又睡去了。
      韩若壁知道他不是文人,是以对这种登高眺远,观景抒怀之事没甚兴趣也属正常,于是一个人出了帐篷,往日观峰峰北而去。

      日观峰北边有一块探海石,本是登岱观日出的好地方,可韩若壁偏偏不选,而是看中了旁边的另一块怪石。
      那块怪石和探海石一样横空斜插而出,直切云海,但不及探海石巨大,且石上突兀不平,寻常人是上不去的,但韩若壁仗着一身傲人的轻功,硬是跃了上去。
      他坐在上面,在黑暗里守了大半夜。
      黎明快到了,东方微亮,西方暗青,白色的云海从天边直卷到韩若壁脚下,云气几乎要将他淹没。慢慢的,云霞象开了染坊,红的紫的青的等等色彩,在眼前铺陈开来,韩若壁静静地望着眼前令人窒息的美景。
      就在太阳快要出来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旁边,只见不远处的探海石上,黄芩正坐在上面,望着远处将要出现的日出。
      不知黄芩是何时来的,但从他头发上积了颇多的晨霜,可以推断肯定已来了很久了。
      韩若壁一阵心喜,暗道:终究他还是陪我来了。
      黄芩没有转向韩若壁这边,而是认真地看着日出的方向。
      但是,韩若壁知道,之前黄芩一定象自己看他那般看过自己。
      太阳徐徐升了起来,可韩若壁的目光没有再转向它,而是陷落在了被越来越浓烈的霞光包围着的黄芩身上。
      当太阳完全升起来时,黄芩转头瞧向韩若壁,站起身来,灿然一笑道:“已经看过日出了,我们走吧。”
      韩若壁一个飞跃,掠至黄芩身侧,不知为何,只觉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
      黄芩见他神色有异,问道:“你怎么了?”
      韩若壁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你说,如果你我不管不顾,就留在此间,可得快活?”
      黄芩左右瞧了瞧,问道:“这里有什么好?”
      韩若壁眨眨眼道:“好山?好水?”
      黄芩笑了,道:“先问你自己吧。”
      韩若壁摇了摇头,哈哈笑道:“知我莫若你。这里虽好,但要我呆在这里,真正是好山,好水......好无聊啊。”
      山水虽好,如何留得住俗世里两颗羁动的心?
      说罢,韩若壁和黄芩收拾一番,一边赏景,一边下山了。

      下山的路上,二人边闲聊边行路。
      韩若壁对黄芩道:“你知道吗?冯承钦啥事没有,给放出来了,还到江彬府上做了客卿。”
      黄芩无奈地摇摇头,道:“真被你说中了。不过,我能做的已经做了,可算无憾。”
      韩若壁道:“是啊,怎么着他也被你砍了一只手,而且现在连商人也没的做了。有消息说,他弟弟冯宗建已领着一大家子人,到老家安顿去了,以后再不回京城了。冯家在京里的铺子、银号什么的,都暗地里易了主,这也算是罪有应得了吧。”
      快走到半山腰时,黄芩忽然道:“我想了很久,你救过我一命,我欠你一条命,有机会一定还你。”
      韩若壁摇头道:“我要你的命做甚?我只要你的人。再者,你好像记错了,算起来我应该救过你两次,除了‘鸿运茶庄’这次,还有一次是在‘老山墩’遇上汤巴达。所以,就算你要还,也得还我两条命。”
      黄芩笑道:“我说的就是遇上汤巴达那次,这一次却不欠。”
      韩若壁站在原地,心道:他说这一次不欠,只能有两种解释,第一种,就算我不帮他,他也未必没有法子逃出去;第二种,就是从关外回来后,他已把我当成自己人了,而对于自己人就只是人情,只是帮忙,不能算是欠一条命了。
      他想了又想,还是觉得第二种解释比较合心意,所以就当成是第二种了。
      见他低头思忖,黄芩以为说的不够明白,于是又道:“我没说还自己的命给你,我的意思是,也许以后说不准遇上我要杀你时,你就可以要我还了。”
      韩若壁又惊又恼,骂道:“你别是有病吧?好好的,怎么说到要杀我了?”
      黄芩叹道:“这机会你别急着浪费掉,我要继续做捕快,你也要继续做盗匪,谁能保证永远没有那样的时候?”
      韩若壁难以置信道:“你还要回高邮当捕快?”
      黄芩道:“不错。”
      韩若壁一把拉住他,道:“你疯了不成?你回高邮,钱宁和宁王的人怎会放过你?他们是什么人物,你又不是不知道,明里暗里的手段,你防得了吗?”
      黄芩道:“我还真不怕他们,高邮是我的地方,他们若是来暗的,我自认防得了,若是来明的,我的确防不了,但真要不行时,再抬腿走人也来得及。”
      韩若壁心里一阵泛酸,道:“都这样了,你还要回高邮,定是因为念着那个小捕快。”
      黄芩没有否认,只道:“这次回去高邮并非为了他,是为我自己。”
      韩若壁奇道:“你自己?”
      黄芩道:“不错,因为在高邮,我能做‘鹰’。只要我这只‘鹰’在高邮一日,就要保高邮百姓一日平安。”
      韩若壁听不懂,问道:“做鹰?”
      黄芩道:“不错。其实,每个人,不管表面上是不是在做着‘鸽’,心里都藏着做‘鹰’的梦想。我虽然有一身高强的武功,但在别处,总会遇上不得不做‘鸽’的时候。可是,在高邮,我真的可以一直做‘鹰’,我觉得很痛快。”
      韩若壁道:“你的意思是,鹰是强大的,可以翱翔;而鸽是软弱的,只能妥协?”
      黄芩点头,道:“你瞧,这次害我吃尽苦头的无疑是钱宁,可我却没法子提了刀去找他算账,因为京城是他的地方,他窝在他的窝里,我武功再高,也奈何不了他。我是承认强权的,也输得起,明白在京城,他可以做‘鹰’。”话锋一转,他又道:“但是,如若有一天,他到了高邮,那就是我的地方,每一条河沟、每一处弯岔,我都了如指掌。”他低头轻笑了笑,道:“那时,就论到我做‘鹰’了。”
      韩若壁沉思良久,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可是,钱宁和宁王的爪牙遍布天下,他们未必要亲自对付你。”
      黄芩耸了耸肩膀,道:“钱宁大如牛,黄芩小如虱,可牛就是奈何不了身上的牛虱。他们能不能对付得了我,还要走着瞧。”
      韩若壁眼珠转了几转,道:“那我们先回京城,我要找个地方为你践行。”
      黄芩问道:“哪里?”
      韩若壁笑而不答,只催他回程。
      因为也想着早些赶回高邮去,黄芩自然是求之不得。
      二人连夜兼程往京城去了。

      京城,如意坊。
      黄芩又一次站在了那扇金壁辉煌的,永远敞开着的大门前。
      这一次,他身边有韩若壁。
      若非韩若壁从旁催促,黄芩怕会一直站在门口发呆,想不到迈步进去。
      三楼的那间专供休息的厢房,今日已被韩若壁包下了。
      黄芩走进去的时候有些木然,然后,他瞧见了多年前的那张紫檀方桌,还放在原来的地方。
      回头,黄芩看向身后的韩若壁。
      韩若壁怀里,一左一右抱着两坛酒。
      虽然封泥未开,却可闻到‘醉死牛’的香味。
      韩若壁把一坛酒递给他,道:“在这里醉一场,也许你就能忘掉过往。”
      黄芩接过来,苦涩地笑了笑,将那坛酒放置桌上,道:“今日,我不想醉。”

      若是醉一场就能忘掉,那么他早该忘掉了吧。

      韩若壁来到桌边先行坐下,拍开自己那坛酒的封泥,就着坛口,猛喝了一大口。接着,他低头在紫檀方桌的边缘,找到了刻着字的地方。可能因为过了好些年,又被打扫房间的下人经常擦拭的原因,字迹已经有些磨损,必须费些眼力才能瞧得真切。
      韩若壁轻声读道:“一双寒星映冰河,两道清泉涤我心。”抬起头,他望向黄芩道:“当年,他能在此处刻字,足见对你情深意重。”
      “刻字的人不是他,”黄芩的声音有些发颤,道:“是我。”
      韩若壁愣了愣,道:“是你?”
      黄芩在他对面坐下,道:“那句诗,是他死前,躺在我怀里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反复说了好几遍,我想忘也忘不掉。替他去高邮之前,我来这里烂赌、买醉,不知为何就把字刻在这里了。”
      黄芩的声音有些飘渺。
      韩若壁喃喃道:“这里......”
      “这里,是我和他相识的地方。这里,他不只一次说他羡慕我,他想变成我,想拥有更强的力量。”黄芩自顾自地说着,并不像是说给韩若壁听的,“他羡慕的,是我的武功,我的才智。可是,他到死都不知道......其实我更羡慕他,羡慕他这个人。”
      韩若壁心里一阵抽搐,又喝了一大口酒,轻声道:“你什么时候遇见他的?”
      黄芩道:“日子已是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是秋天。那个秋天经常忽然下雨,雨打在路边梧桐叶子上的声音,极好听。那日雨下得太大,我路过京城,又没带雨具,经过‘如意坊’时,就进去避雨,结果遇见了他。”
      韩若壁叹了声,道:“他死以后,你拿了他的碟文和调令就往高邮去了?”
      黄芩笑了,笑得很苦涩,道:“本来是他要去高邮当差,我送他一程,结果却变成我去高邮当捕快了,你说好不好笑?”
      其实,韩若壁很好奇那个小捕快是怎么死在黄芩怀里的,可看着黄芩那双泫然欲泣的眸子,一时间,他问不出口了。
      不知怎的,心里一阵闷堵,韩若壁‘啪’的一拍桌子,站立而起道:“你这个死脑筋,别回高邮当捕快了,跟我混‘北斗会’岂不快哉?!”
      黄芩扯了扯嘴角,站起,一边转身往厢房门口走去,一边道:“陪你上泰山已花费了不少时日,我必须马上赶回高邮,今日这顿酒暂且寄下,来日你我再行畅饮。”
      韩若壁叹一声,道:“知道留你不住,有空我到高邮寻你。”
      黄芩回头一笑,道:“记得带醉死牛来。”
      话音落下,他便出了厢房。
      瞧着黄芩的身影消失在厢房门外,韩若壁举起酒坛,一气喝光了自己那坛醉死牛。
      醉意微熏中,他将没有启封的黄芩的那坛醉死牛,推移到方桌正中,趴在桌上,盯着那坛酒,仿佛盯着黄芩一般,口中默念道:命中注定也好,不注定也罢,纵你是胸中有盟深如海,我也要玉树琼枝两为倾!

      第二部:桃李春风快活剑,梧桐秋雨如意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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