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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二十六回:坐壁上观遥看鹬蚌相争,血性义胆终难独善其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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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天穹庐下,戈壁瀚海沙。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落日红得仿佛滴出血来,把荒漠映成一片金红。高高低低的石头筑成的堡垒,突兀而孤独地屹立在这片荒漠之中。陈旧的褐色石壁,迎着落日金红的余晖,看起来有种被人血浸透般的妖异。以前,这里曾是大明抵御寇边胡人的军事堡垒,现在业已荒废,人烟罕至。这里就是‘老山墩’。
距‘老山墩’约两三里,有一座高地,与之遥相呼应。韩若壁正站在这处高地上,远远眺望堡垒。望了良久,他似有无限感慨,一面摇头,一面肃然叹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片茫茫黄沙地,不知掩埋了多少生离死别,爱恨情仇啊。”
正卸下马包的黄芩听闻,回头笑他道:“这里以前是大明将士的戍边之地,埋葬的只有敌我双方的将士,哪来的什么生离死别,爱恨情仇。别再泛秀才的酸水了。”
韩若壁依旧摇头叹道:“你此言差矣。那些个将士们,谁人不是父母生爹娘养的?都有自己的过去。如此,哪一条性命背后,会少了生离死别、爱恨情仇?”
听他如是说,黄芩的身躯似是微微震动了一下,面色也凝重了起来。接着,他停下手中活计,来到韩若壁旁边站定,如同韩若壁一样,将目光远远地投向了那片荒废的堡垒。
二人就这样肩并肩站立,沉默无语,遥望远方,一时间看得竟似有些痴了。
天色渐晚,风大起来了。
因为不小心呛了口风沙,韩若壁率先打破了沉默,抱怨道:“不是我说你,十五日分明没到,你心急火燎地跑来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风餐露宿的,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黄芩扭头瞧了瞧他,眼中流露出几分嘲讽和挖苦之意,道:“亏你还是堂堂‘北斗会’匪首,连这种事都想不明白?”
刚要张嘴反驳,却又被一口风沙呛进了喉咙,韩若壁连呸数声,懊恼不已,不禁愠怒道:“想不明白又怎样?!你本来不是说十四日才出发的嘛?!结果呢?言而无信。”
其实,他心里一直憋着‘黄芩认定他是冲着银子才来老山墩’这件窝心事儿,压根儿就没心思仔细想别的了。
说起来,这事儿真是小得不能再小了,可素来以‘将相胸前堪走马,王侯肚里可撑船’自比肚量的韩若壁却就是放不下。他不想去想,可总也忍不住去想,真要去想,又越想越动气上火,但动的气、上的火偏生又只能忍着,无法发泄出来......从神光堡到这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一路上就是这么自己和自己折腾过来的,又哪有闲心再去管黄芩提早出发是为的什么?
黄芩倒是冷静得很,点点头道:“不错,我是言而无信了,却不是对你言而无信。出发的日子本就与你无关,之前也没想到你得了‘长春子’以后还会跑回来。”
在来的路上,虽然韩若壁对他插科打诨,戏谑调笑一样不少,表现得一如平常,可黄芩还是觉出了对方心里的异样。在黄芩看来,以韩若壁的性子,若是真被别人误解了,反而绝计不会放在心上,大不了一笑置之。倒是似路上,以及眼下被他瞧出的诸多端倪看来,象是自己的话戳中了他的痛处,是以才令他无法释怀。
也许是觉出之前小失风度,韩若壁尽量恢复如常,‘唉’了声,自我调侃道:“是啊是啊,都是我的错,我是上赶着来受罪的。”
黄芩道:“我可没这么说。”
韩若壁摇头叹息,道:“不过,就算是上赶着来受罪,也是能少受一天是一天,何必平白多受几日?”
见他又绕了回去,黄芩只得解释道:“成事三大要素,无外乎天时,地利,人和。眼下‘天时’和‘人和’皆不受我们控制,只有‘地利’这一项可以稍作运筹,是以自然要早些前来,才有充分的时间查探准备,抢占有利地形。的确,提前几日到这里匿伏下来,是多吃了不少辛苦,可只要多熬几日 ,便可换来多几分把握,不值得吗?”
知道他说的有几分道理,韩若壁‘哼’了声,阴阳怪气道:“你既说值得,那便是值得了。”
见他口是心非,明显不服,黄芩手指脚下,具体说道:“你瞧,这里是附近的制高点,且周围有高低起伏的沙丘遮蔽,最易隐匿踪迹。我们率先藏身于此,四下里无遮无挡,方圆二三里内的动静,可说无不尽收眼底,而相反的,对方却不易瞧见我们。如此这般,等到了十五日,无论来的是送货的大明商人,还是接货的瓦剌贼人,只要他们出现在‘老山墩’的范围内,一举一动就都暴露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了。届时,对我们而言,一旦有良机出现,眼前这二三里看似不近的距离,只消快马加鞭,一盏茶的功夫便可赶到;而对他们而言,货物沉重,又不能舍下货物自顾逃遁,是以定然无法走脱。当我想到了‘地利’的重要性后,就临时决定提早出发了。”
闻言,韩若壁的脸色瞬时转为严肃,甚至有点微微吃惊,道:“你行事竟能如此严密,幸好不是在江湖上拉山头的,否则,对我‘北斗会’的威胁还真是不小呢。”
黄芩‘嗤’了一声,道:“我现在做捕快,对你而言,也未必轻松到哪里去吧。”
韩若壁听了,眼珠转过两转,嘻嘻笑道:“无妨无妨,我知道你行事极有原则,以后有甚动作,必定离你的高邮远远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黄芩道:“那是最好。”
接下来的两天工夫,二人在这个最理想的观察点上,一刻不停地监视着‘老山墩’的动静,饿了,以带来的干粮充饥;渴了,就喝水袋里的凉水;困了,则去沙丘后搭起的简易小帐篷里轮流歇息。
明日就是十五日了。半夜,帐篷内浅睡的黄芩,被探头进来的韩若壁叫醒了。
他睁眼问道:“有动静?”
韩若壁小声道:“你猜猜看,谁来了?”
黄芩爬出帐篷,来到瞭望口边。
这个‘瞭望口’,其实是他二人在高地上某个小坡的顶部边缘,挖开的一处小小缺口。从这里瞭望‘老山墩’时,身形皆被小坡挡住,只有眼睛从缺口处向外望。如此一来,便只有他们瞧得见‘老山墩’方向的人,而对方则完全瞧不见他们了。
此时,无风无云,无声无息,星垂平野旷,月近四方明。只见,‘老山墩’的方向,来了一彪人马。这彪人马,每人一骑,有几十骑之多,正不厌其烦的在‘老山墩’各处游荡着。他们游荡了一圈又一圈,似乎在查看什么。
黄芩喃喃道:“看样子,是正在勘察地形。不知是买货的,还是想黑吃黑的。”
那彪人马并无货车,显然不是送货的,那么,不是买货的,就是要横插一杠子的了。
韩若壁接口道:“反正不是送货的。你注意看,他们之中有人背了把模样很特别的朴刀。”
黄芩眯起眼,定睛看了好一会儿,可由于距离太远,即使星繁月皎,仍是无法看清那人的面貌。不过,那人的身形、动作,他感觉似曾相识,再加上那把朴刀的形态也颇为罕见,令他顿时想到了此人的来路,脱口而出道:“‘鬼刀’沙飞虎!居然是他?”
韩若壁点头道:“估计八九不离十,就是他了。这厮显然不是来买货的。既然不是来买货的,这种时候出现,定是想黑吃黑了。”他的嘴角微咧了咧,又笑道:“嘿嘿,沙飞虎想蹚这趟浑水,可有好戏瞧了。”
二人没有惊动他们,只眼见那拨人仔仔细细地查看过‘老山墩’的一切之后,又纵马离去了。
之后的一日,对黄、韩二人来说,真个儿是无比漫长。天刚亮,他们就早早收拾了帐篷,连同其他用不上的东西一并塞进马包,再把马包埋于某处地下,并且做好标记。剩下来唯一要做的,就是守在瞭望口边,等待着那即将到来的交易时刻了。
又是夕阳西下的光景。终于,一行人马以及几辆货车,出现在了黄、韩二人的视野里。骡铃声声,马蹄阵阵,伴随着金红的落日余晖,徐徐往那片古旧堡垒而去,如同一幅卷动的塞外情景画。可谁能想得到,这幅画卷的背后,隐藏的却是一桩令人发指的罪恶交易。
只见,探路的一骑遥遥在先,背上背的那面大旗上的字,在落日的掩映之下格外醒目,赫然是‘威武行’三字。而他身后不远处,每辆货车上都插着一枝四方镖旗。
黄芩和韩若壁一眼就认出来了,二人同时出声,
一个道:“威武行!”
另一个道:“冯承钦!”
韩若壁低笑了两声,道:“哈哈,真是他们?其实我早觉可能就是他们,但昨夜瞧见了沙飞虎,反倒打消了这种猜测。”
黄芩道:“因何?”
韩若壁道:“因为沙飞虎之前尝过‘八方风雨’的八面威风,怎敢再碰?所以,我只道这次交易定是和‘威武行’没甚关系了。却没想到,我竟然料错了!”
黄芩皱起眉头,道:“这次交易的双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里交易。”寻想了一会儿,他又道:“搞不好沙飞虎已经找到了对付‘八方风雨’的法子,又或者他并不知道对手仍是‘威武行’一众?”
韩若壁道:“我倾向于前者。否则,不清楚对手真实实力就贸然下手的亏,他已吃过一次,这才隔了多久?先前栽了那么大的一个跟头,沙飞虎再不济,也不至于这么快又犯同样的错误吧?”
黄芩的脸上露出了轻松的表情,道:“管他呢?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正好等沙飞虎唱完这出戏,咱们再来收拾残局!”
这边,黄、韩二人坐壁上观,谈笑自如;那边,车厢里的冯承钦却是提心吊胆、闷闷不乐。马上就要交货了,他却莫名感觉心神不宁,虽然已是竭力克制,可多少还是有些紧张。按理说,有强大的‘威武行’保驾,他根本不该有丁点儿紧张,但不知怎的,他这两天左眼老是跳动不止,睡得也不得安稳。
冯承钦把头探出车窗外,深深吸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四下望了一圈。但见,已经展露过‘八方风雨’的姚兰芝,现在不但全副武装,而且一双凤眼还左右顾盼,精光闪闪;更有孙有度、姬连城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目光警觉,一看便知,个顶个的是顶尖的武功好手;而那些‘威武行’的打手们,不但所配刀剑擦得雪亮,而且队形整齐,士气高涨,一副有备无患的模样;还有,他从京城带来的两名高手,一左一右护在车马边,显然也已把状态提升到了最佳点。
冯承钦心想:以眼前的阵势,当可称得上‘万无一失’了。而且,这些年来,此类生意早已不知做过多少回,可谓轻车熟路,根本不该有甚紧张的。
无奈的是,想的明白,不代表就能不紧张。
念及此处,冯承钦谓叹了一声。
不知为何,每次到了交货的时候,他都会感到这种特别的紧张。‘这种紧张’犹如轻风抚过湖面,虽无法掀起浪花,却扰的湖面不得平静。
这种紧张,不算严重,却总是挥之不去。
而且,隐隐的,居然还有所期待。
冯承钦又暗叹了一声。
‘这种紧张’会令他心生慌乱,但同时也会带来某种强烈的刺激,令得交易达成之后的愉悦感骤然倍增。
冯承钦不禁遥想:一瞬间释放‘这种紧张’的快感,实在是太美妙了!甚至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不辞辛苦,万里迢迢地来做这等杀头大罪的买卖,赚银钱只是一方面,那种无以伦比的刺激感所带来的快乐,才是更重要的另一方面。
而这更重要的‘另一方面’,于他而言,显然比喝酒、赌博、女人更能令他感到吸引、刺激和兴奋。以冯承钦目前的财富,是喝酒便喝最贵的酒、赌博就下最重的注、至于女人方面,更是要多少有多少,反倒没有当年还是个穷小子的时候来的刺激了。至于吃食,以前他热衷的大鱼大肉、山珍佳肴,近几年也是一点儿兴趣都提不起来了。
忽然,冯承钦惊觉,慢慢的,随着他的财富越来越多,以前追逐着的那些享乐,都越来越令他厌倦了。
厌倦,是因为那些享乐对现在的他而言,实在太容易获得,以至于最后总会在不知不觉中,演变成一种习惯,一种定式;厌倦,更是因为那些享乐太单调、太浮浅、太依赖他花也花不完的银钱,是以享乐得越多,反而越烦躁,越难回归平静。
眼下,可能也只有这种若有若无地,体会生死,游走在获利和杀头之间的感觉,会让他以为永远都不会感到厌倦吧。想到这里,冯承钦在紧张之余,不免又生出了一点点莫名的兴奋。他心道:只要过了今晚,箭簇脱手,银钱落袋,便万事大吉了。
抬眼,他发现‘老山墩’的堡垒遗址已在不远处,于是指着一个堡垒,大声说道:“就是那里,把货物押过去。”
待车马队到了堡垒近前,孙有度跳下马,一挥手,立刻有两个打手快步上前,把这处堡垒里里外外的情况都仔细巡查了一番后,回报说一切正常。孙有度见没甚可疑,点了点头,示意手下把货物搬过去。同时,他分派人手看住了各个方向的重要出入口。姬连城则找到了这一范围内最合适的位置站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这时候,冯承钦已从车厢里出来了。
一切准备停当,孙有度来到冯承钦身边,拱一拱手,道:“货物业已安排好了,要如何联系接货之人?”
冯承钦淡定地笑了笑,道:“我也不知怎么联系他们。大家还是等等看好了,他们一定会来的。”
孙有度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管指挥‘威武行’的打手们小心提放,看牢货物。
因为距离较远,在黄、韩二人眼里,‘老山墩’的活人瞧上去比蚂蚁大不了多少,极难目视。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全神贯注地盯着远处‘威武行’的众人。眼见那些人一边搬下货物,一边组织防卫,进退舒徐,井井有条,确实都是经验老到、训练有素之辈,二人不禁暗生敬佩,心道:不愧是顶着‘天下第一打行’名头的角色啊。
韩若壁小声问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黄芩应道:“继续等。”
每一个尝过‘等待’滋味的人,都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焦虑,而如果等待的同时,身边还带着一大票烫手的货物,那简直就是一种煎熬了。
此刻,冯承钦一众人带着大批的货物,在这个强人出没的荒凉之地等待着,而时间又恰是盗匪、马贼经常出没的傍晚时分,于是乎,这种煎熬愈加让他们如坐针毡起来。
眼见金乌西沉,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众人只觉一颗心仿佛被拎到了嗓子眼,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真正比煎熬还要煎熬啊。
太阳终于完全落了下去。
孙有度问冯承钦是否需要点上火把。
冯承钦摇头否决。
于是,大家就在黑暗里静静的继续等待。幸好,时近月半,天上挂的虽不是完整的满月,但也很大很亮,加上繁星似斗,照的地上黄沙如雪,隐有反光,于是在众位内家好手的眼里看来,几同白昼。
孙有度、姬连城已无数次看向冯承钦,却只看到他同样是一脸焦急,心知问了也是白问,只得耐下性子,苦苦等待。
又过不多时,一串清晰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由远及近,在这片荒凉的夜地里,听起来格外分明。俄顷,众人眼前一亮,但见远处出现了一人一骑,正飞驰而来。在没有火把指引的情况下,那马上之人好像已熟知目的地,直奔冯承钦等人所在的这处堡垒遗迹扬鞭策马、追风赶月般疾驰。
转眼,那人到了近前,看服饰装扮,应该是个瓦剌人。
那名瓦剌人瞧见了冯承钦,立刻翻身跳下马来,原本严肃的面容也松弛了一些。
冯承钦迎了上去,同他以手势比划了几下,那名瓦剌人似是明白了,点了点头,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瓦剌语,复又上马,扬鞭而去。
转头,冯承钦长舒了口气,对众人解释道:“这人是先来望风的,接货的马上就到。大家各自准备,可以将火把点起来了。”
片刻间,十几只松明点了起来,把附近一片地方照得透明透亮。
又等了一阵子,一片杂乱的马蹄声响起。很快,十余骑人马出现在刚才那名瓦剌人来的方向。这拨人马来得极快,等到了近前才瞧得清楚,一共有十四人,都是瓦剌武士,身后背着短弓、箭壶,腰间配着马刀,个个全副武装,看上去精明强干,气势狂野彪悍,想来绝非易与之辈。这十四人上来之后,拉缰止马,列队站好,却不急着下马。为首之人纵马踏前一步,向冯承钦做了一个比较特别的手势。冯承钦也回以一个比较特别的手势。至于手势的含义,怕是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接着,那为首之人扬手一挥,他身后跟着的五名武士立刻催马出列,各自取下身后马背上的一只羊皮口袋,掷于地上。
一共五只口袋。
冯承钦独自上前,逐一查看过去。他发现前面四只口袋内,都是按事先讲好的规格私铸的银锭,且每只口袋里不多不少,都装有一千六百两,可最后一只口袋里装的却是一些杂乱零碎、规格各异的银锭,以及少量种类不一的金珠。见状,他不免皱起了眉头。
为首之人显然瞧出了他的不满,于是嘴里叽里咕噜的,以瓦剌语说了一大堆,同时手上也是手势不断。而冯承钦也操起极不熟练的瓦剌语,同那名为首之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见此情形,威武行这边的姬连城和姚兰芝对望一眼,均猜想可能是冯承钦的这趟买卖出了什么纰漏,但苦于听不懂瓦剌语,只能皱起眉头,云山雾罩地旁观着。
这时,孙有度不着痕迹地移至他二人身侧,轻声道:“刚才,那个瓦剌人说,有一只口袋里面装的是临时凑来的金珠杂银,让姓冯的不要见怪。姓冯的则觉得很不满意,说这样很难处理,而且又怪罪瓦剌人此次接货迟了好多天,害他苦等云云。那个瓦剌人则辩解说,来迟了这些日子,正是凑银子去了,都是姓冯的这次带来的货多,他们一时没能凑足银子,所以,最后一袋的数目只能临时想办法,不过虽然是临时凑齐的,但实际价值只多不少,说到底,反倒是他们吃亏了。”
原来,年青时孙有度也曾经常押货走关外,虽然不会说瓦剌语,但还是能听懂一些的,是以,大略听出了冯承钦和那个瓦剌人的说话内容。
大概是冯承钦也觉出自己没吃甚亏,在和那个瓦剌人一番交涉后,便不再多言,领着他们派出的一名瓦剌武士,来到了货箱前。
孙有度和姬连城心领神会,一起取出钥匙,合并,当场一一打开货箱。只见,那些布绢、黑茶早已在市集上出了手,里面只剩下铺的密密实实的稻草。揭开最上面的一层稻草,下面骇然露出一层铺得满满的箭簇。
由此可见,箭簇装箱时极有讲究,是要先摆满一层箭簇,再覆以一层稻草隔垫,再在稻草隔垫上摆满一层箭簇,继续覆以另一层稻草隔垫,如此一层隔着一层,一层覆盖一层,严严实实,既可压缩空间,多装多带,又可避免运送途中稍有颠簸,箭簇就互相碰撞,发出惹人注意的铁器相击之声来。
只见,那些箭簇一只只俱泛着闪闪寒光,一望而知打造精良,绝非普通劣制仿造品。
那名瓦剌武士伸手,在货箱里翻找了一阵,随意取出一枚箭簇,仔细地看了又看。稍后,他回头冲那名首领点了点头。那首领见状,朝冯承钦咧嘴笑了笑。冯承钦也笑了笑。双方又互相做了一个手势。这手势,不用解释,旁观的也明白,大意就是买卖成了。这时际,双方心意通明,各自拿钱的拿钱,取货的取货,好一场皆大欢喜。
远处的黄芩、韩若壁,并没有出手阻止这笔交易的意思。因为,从他们的角度瞧得一清二楚,那批曾经来‘老山墩’踩过点的人马,马脖子摘了銮铃,马蹄子包了毡布,已悄悄地潜伏了过去。
看来,这买卖,可没那么容易做成了。
韩若壁‘啧啧’了几声,艳羡不已道:“冯承钦那厮贩卖箭簇,得的银子倒真是不少啊。”
黄芩道:“莫非你也想转做他那行?”
韩若壁吐了吐舌头,道:“还是算了吧,免的做了你的刀下之鬼。”
猛的,黄芩突然想起了什么,‘咦’了声,道:“那些银两,单是一袋而言,没有一百斤也有八十斤了,总共有五袋之多,合起来该有好几百斤。这个姓冯的要如何带回关内?难道再寻打行护送?”
韩若壁闻言,扑哧一笑,道:“隔行如隔山,你一个捕快,当然不晓得那些生意人的道道。”
黄芩道:“莫非你晓得?”
韩若壁道:“我也要处理大笔银钱,自然是略知一二。别的不说,‘钱庄’你总晓得吧。”
黄芩点头道:“‘钱庄’就是可以开具银票,异地兑取银钱的铺子呗。可这里远在关外,哪有什么钱庄?”
韩若壁笑道:“正规钱庄的确是一个没有。可是,天下间只要还有繁荣的集市,就有各式各样的能人,暗里经营一些地下钱庄。但凡‘正规钱庄’开不到的地界,‘地下钱庄’都有本事开得红红火火。‘地下钱庄’一样能开具银票,只不过抽头多一些,也没有正规钱庄那么保险。而那个冯承钦既然长做这条线上的生意,想是知道哈密哪儿有地下钱庄。如此,只是想把银子带回去,于他而言还不是小菜一碟。”
黄芩这才恍然大悟。
说罢,二人噤声,一门心思注视着远处分别忙着拿钱、搬货的众人。
就在众人忙得不亦乐乎之际,突然间,只听得“呜--”的一声啸响。随着犀利的破风之声,一只利箭不知从何处飞至,正射中了一名手持火把照明的‘威武行’打手。
一箭穿胸,当场毙命!
顿时,孙有度爆喝一声:“风紧!小心!”
所有‘威武行’的打手们立刻矮下身形,同时向利箭飞来的方向警惕察看。那十几名忙着跑进堡垒里搬运货物的瓦剌武士,也反应极快,见一时来不及上马,便各自寻找合适的障碍物隐藏起身形,以免被暗箭所伤。
他们如此选择可算明智,毕竟,眼前离马匹颇远,想飞奔回去纵马相斗,恐怕没奔到马前,就做了别人的活动靶子了。
只见利箭飞来的方向上,已出现了高高矮矮几十条人影。那些人都骑着马,因为距离尚远,还看不清容貌,但个个手里都是张弓搭箭,显是有备而来。
那名瓦剌首领一边招呼手下防备,一边呜哩呜啦地向冯承钦大声咒骂着什么。冯承钦也毫不示弱,虽然躲在车厢后,同样扯开嗓子,大声回骂着什么。
见姚兰芝怀疑地瞧向瓦剌人和冯承钦,孙有度沉声道:“他们俩在互相抱怨,都说是对方引来了贼人。别理他们,这批贼人相当可怕,你能看出什么名堂吗?”
姚兰芝苦修暗器,眼力自然高人一筹。她看了一会儿,很肯定地说道:“这批人里,有先前曾经打过我们注意的‘鬼刀沙飞虎’。不过,这一次,他却是跟在别人后面,看起来不像是领头的。”
姬连城‘哼’了一声,道:“上次给他逃了条狗命去,这次还敢再来送死?!”
孙有度脸色铁青,道:“想来,沙飞虎必是寻到了极为厉害的帮手。我估计,这一次他们不但要劫货,还要寻仇。”
他料得不错,原来,沙飞虎一面派人暗中紧盯着‘威武行’一众,一面四处招兵买马,拉拢联合,发誓不但要吃下‘威武行’的货,还要杀光‘威武行’的人,把在‘沙枣坎’失了的面子给找回来,也把余宽的仇给报了。接着,他根据‘威武行’的行进路线,料定‘老山墩’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因此提前带人跑来查探,再小心部署,专等双方交易时下手,方便银、货两端,扫个净光。
由于沙飞虎吃过‘八方风雨’的亏,找来这拨人时就预先给予了警示,是以,他们都象是知道姚兰芝的暗器厉害一般,只在暗器的射程范围外,离得远远地放箭,并不急着冲杀上来。一时间,姚兰芝的暗器够不着他们,只能无可奈何的干着急。倒是那十来名瓦剌人,都是擅使弓箭的,纷纷拈弓搭箭予以还击。刹时间,双方箭声大作,呜呜乱响。
黄芩皱眉,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恍然点头道:“难怪沙飞虎虽然吃足了苦头,却还敢打‘威武行’的主意,原来是不知从哪儿搞来了许多皮甲,把全身要害都防护住了,这才有恃无恐,倾巢而出。看来,‘威武行’这回要倒大霉了。”
本来,他二人离得远,眼力再好也无法看清别人身上的穿着打扮,能发现那些皮甲,实是托了天上那只熠熠生辉的白玉盆的福:全靠倾泻而下的月光,照在沙飞虎等人穿着的皮甲上,产生了明显的反光,映入了黄芩的眼帘,才使他得窥个中奥秘。
韩若壁‘啊’了声,道:“比起一般刀剑,皮甲一类的盔甲,大明更是严令禁止私人拥有,关内根本不可能弄到。”语锋一转,他又道:“不过,在这个武器能当白菜一样,铺在地上卖的哈密,倒也不算稀罕物了。”
他说的不错,相对于一般刀剑,以及猎户所需的弓箭而言,明廷对强力弩矢和各类盔甲的管制更为严格。
稍加思考,韩若壁又疑惑道:“可是,若说单凭几件皮甲,就能挡得住‘八方风雨’,那‘八方风雨’垂威江湖数十载,也未免太过儿戏了吧。”
黄芩道:“‘八方风雨’的暗器有许多种,不是件件都能破甲,当然也并非件件都不能破甲,其中有些暗器,甚至连护体罡气都能破,更何况区区皮甲?只是,能够破甲的暗器,都是那些体积、重量较大的,比如‘接引神刀’一类,而越是大范围的杀伤暗器,体积和重量就越轻,破甲的能力必然越弱。反观沙飞虎他们,人多势众,一两把‘接引神刀’才能杀得了几个?是以,这一次,姬夫人两手八种暗器的‘八方风雨’绝技,除非全能打中敌人的头部,否则对身披皮甲的沙飞虎一众,威胁的确算不得多大。”
韩若壁笑道:“那婆娘的暗器准头,早间已见识过,百发百中,现下只需打中头部,想来亦非难事。”
黄芩嗤笑一声,微有轻视道:“你当会使暗器之人都是神仙吗?头部本就目标小,且闪躲快,更何况这等夜晚,光线哪比得了白天,想打中对手头部,谈何容易。我估摸着,‘威武行’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韩若壁心知他擅使暗器,有此判断,必有依据,是以不再相辩。
眼见双方激战正酣,黄芩似乎并不着急出手,而是耐心十足的观望着。
忽然,韩若壁摇头疑道:“你还不打算出手吗?想冷眼旁观到几时?”
黄芩微微侧过脸来瞧向他,嘴角浮现出一丝冷冷的笑意。这笑意与他平素大不相同,带着股说不出的残酷、冷漠之意。他淡淡道:“最好是他们两败俱伤,统统死光时,我再下去收拾残局。”同时,他在心里暗想:虽然我答应了江紫台不杀主犯,但主犯若被贼人所杀,却是怨不得我了。不过如是出现此种情况,那些标枪我便也不必使了,带回去还给他,算是没得他的好处。
韩若壁听言,心中微有吃惊,暗道:这小子,有够毒!
转头,黄芩又望向远处的战局,道:“我瞧沙飞虎找来的这拨贼子扎手得很,‘威武行’的人恐怕挡不住他们,等下若被杀光了,就差不多了。”
韩若壁远远望去,只见大形势上,沙飞虎那批人已越逼越近,显然完全掌握住了主动,眼看就要攻到‘威武行’苦守的堡垒前了。
见黄芩仍是无意出手,他脸色有点发青,沉默了片刻,终于按捺不住道:“你还不出手吗?!真打算等到沙飞虎他们杀光‘威武行’和冯承钦一众人后,方才出手?!”
黄芩居然点了点头,不急不忙道:“差不离吧,最好把那些瓦剌人也结果了,等场上只剩下沙飞虎那拨贼子时,我们再出手不迟。”
韩若壁猛地啐地一口,恨恨道:“什么‘我们’?你想等到何时出手,便等到何时出手吧,我可是马上就要出手了!”
听言,黄芩顾不得关注战局,讶异地转过头来瞧着韩若壁,莫名其妙道:“你这是怎么了?他们两虎相争,我们当然是越迟出手越有利,这有问题吗?”
韩若壁显出几分怒气,冷冷道:“没问题,但也没人性。”
黄芩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搞不懂他哪来的这么大火气,问道:“怎的没人性?”
他以为,‘老山墩’上诸如冯承钦、瓦剌人、沙飞虎之流,包括明知暗货有鬼,但为着银钱仍一路保驾护航的‘威武行’一众,没有一个是无辜的,任这些人杀来杀去,大抵不过狗咬狗,根本不该有任何问题。
韩若壁道:“见死不救,还不是没人性?”
黄芩‘咦’了声,不解道:“那群人本就是拿着刀剑,拼了性命吃饭的,他们杀别人可以,被别人杀了自然也可以,活该如此。我瞧着没一个顺眼的,为何要救?”
韩若壁抬了抬下巴,断然道:“我就瞧姬连城夫妇极是顺眼,也喜欢姬连城他婆娘的行事风格,是以不想她就这么死于非命,定要援手救她一命。”
黄芩‘哈’了声,笑道:“原来你喜欢姬连城的老婆?这句话,你最好莫在姬连城面前抖出来。”
显然,韩若壁没甚心情开玩笑,只嘴里嘟囔了一句,也不知说的什么。一跺脚,他转身过去牵马,眼看就要去了。
黄芩口中道:“你真的要去?”同时,急忙伸手想拉住他。无奈,韩若壁走得急,他一把没拉住,待起身再去追时,韩若壁已三步并作两步,翻身上马,愤然从高地上冲了下去。
纵马起步,还没奔出多远,韩若壁便听得身后有马蹄声响起,知道是黄芩追来了,心下才平和了不少,暗道:不枉我如此看重他,果然他的人虽然冷,可血仍未冷。当下,他轻拉缰绳,马步稍缓,意在等黄芩赶上来。
可是,黄芩的那匹青鬃马赶上来后,不但没减速,还加速从韩若壁身侧超了过去。只听得黄芩朗声一笑,道:“罢了罢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便救下姬夫人一条性命。不过到时,人家老公若找你拼命,就恕我无能为力了。帮你救人的事,我可以做,帮你抢别人老婆的事,我可做不来。”
知道黄芩此番确是为着自己才肯出手的,又想到似他那样冷酷而坚守原则之人,毕竟还是为自己做出了让步,韩若壁不免心花怒放,催马就要赶上。
似是猜到了他的反应,黄芩接着又说道:“你没有远距离杀伤的手段,不宜和那些弓箭好手搏命,还是由我先上吧。等到了近前肉搏之时,你再出手不迟。”
说话间,他打马扬鞭,已冲到了最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