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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八回:幸臣勾心斗角借案寻衅,捕快身份被揭扑朔迷离 ...


  •   他大吃一惊道:“能在第一时间,弄到如此精良的军器,决非银钱可以做到。那些倒卖军器之人在朝中必有门路,且门路之深令人咋舌。”
      黄芩淡定道:“也许。”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温文,却蕴含了一种毫不关心的绝决。
      韩若壁问道:“你因何知道来哈密追查此案?莫不是得了确凿的消息?”未等对方应答,他自想明白了,嘻嘻一笑,得意又道:“我已知道了。你道我是如何知道的?”
      黄芩‘哦?’了一声,冷言冷语道:“还用得着说嘛,当然是以你的通天本事,掐指算出来的。”他又戏谑道:“北斗会‘天魁’那不输于江湖术士的玄学五术,在高邮时我就领教过了。”
      佯装没听出他言语里的讥讽之意,韩若壁摇头晃脑,大言不惭道:“黄捕头可是对我生了钦佩之情?。”
      见他故作姿态,黄芩十分不耐,转而大明大白地说道:“北边交战频繁,大明对瓦剌的互市早已关闭,方便的交易场所就剩下西边的哈密一地了。是以,你能猜到根本不足为奇。有什么好得意的?”
      韩若壁笑眯眯道:“我发现,在嘴皮子上黄捕头总喜欢和我争个高下。以你的为人,可是向来如此争强好胜的?”
      黄芩徐徐回道:“只要人不犯我,我向来是很随和的。很少有人似你这般不识好歹,总来招惹我。”
      韩若壁非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口中道:“如此甚好,甚好。”
      原来,听了这话,他已认定黄芩对待别人向来不喜逞口舌之快,可对他却是个例外,此种被特殊对待的感觉,令他喜不自胜起来。
      见他笑的突兀,黄芩一时不明所以,问道:“什么甚好?”
      韩若壁笑道:“黄捕头愿意与我面对面地讨论这桩案子,足见不曾怀疑过我。能得你如此信任,如何不‘甚好’?!”
      黄芩没有理睬他,只在心中道:你一个盗匪头子,怎么瞧也不像能搭上官府门路的样子,哪里有本事倒卖真正的军器,怀疑你才是吃饱了撑的。
      韩若壁转而凝重道:“倒卖真正的军器,朝中没有内鬼是不可能的。若真如你所言,这内鬼怕是只手遮天的大人物。”
      想了想,他又摇头叹道:“你一个小小捕快,还指望把这样的权臣显贵绳之以法吗?”
      黄芩道:“我可没想那么多。”
      韩若壁了然道:“我总算明白京里为何放着众多名捕不用,偏要调你来查此案了。”
      黄芩道:“还是顾着你自己吧,我的事,你少操心。”
      韩若壁瞪着他看了一会儿,问道:“老实说,你是不是以为能借着这桩案子青云直上,一步蹬天?”
      黄芩轻轻一笑,道:“你猜呢?”
      韩若壁叹道:“倘若未曾见识过你的手段,定会忍不住这么以为。但现下,我自是知道,你若想出人头地,早就出了,又何需等到今日。”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听闻此言,黄芩表面不动,心底却还是舒服的,更何况韩若壁所言原也非虚。
      话锋一转,韩若壁咄咄逼人道:“可是这案子,办的好不成;办不好也不成。这等烫手的山芋,遇到别人,就怕沾上身甩不掉,你倒为何尽心尽力跑来关外?”
      黄芩目光灼灼,直视着他道:“在你看来,这只不过是个烫手的山芋吗?”
      被他瞧得心头‘咯噔’一下,韩若壁生出几分心虚,有些无力道:“好吧,我承认这种事只要是大明的子民,都会忍不住心生愤恨。我也一样。”
      沉默了片刻,黄芩森森然道:“我接下此案,只为给那些死在大明制造的军器下的大明将士,一个交待。”
      韩若壁稍加思索后,反驳道:“我说过,那些幕后主使必是高官权臣。仅凭你一人,力量微薄,怎可能扳倒他们?你这么做,除了把自己搭进去,能给那些将士什么交待?”
      黄芩仰天大笑,道:“我只有七尺血肉之躯,自是燃不起冲天烈焰。可是,你口中的幕后主使,我根本未曾想过,也不关心。我要的,只是亲手逮住那些贩卖军器给敌人的鹰犬,剁了他们的爪,拔了他们的牙,让他们知道,做鹰犬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韩若壁听的愣住了。
      黄芩继续道:“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这就是我给他们的交待。至于能力不及做不了的,便不必去想,也毫无愧疚。一个人做事,可以亏对别人,却不能亏对自己的‘道义’。”
      韩若壁瞧了眼黄芩背后插着的铁尺,忽然觉得他和他的那把铁尺象极了,有棱有角,冰冷坚硬。
      那把铁尺,韩若壁还记得----黄芩叫它‘是非尺’。
      铁衣铁面,铁尺铁链!
      韩若壁突然想到,似他这般,是不是就叫作心中有‘义’,尺下无情?这样的人若是做了决定,不论后果怎样,自会一肩担下,不喜别人从旁帮衬。
      黄芩已伸手夺回缰绳,道:“别耽搁了,上路吧。”
      韩若壁不再多想,“驾”的一声,同他一并策马狂奔起来。

      一个时辰后,二人又放缓了速度,容马匹喘息稍歇。
      韩若壁随口问道:“那个商人是姓冯吧?”
      黄芩道:“应该是,我听‘威武行’的人都管他叫冯先生。”
      韩若壁回想了一瞬,道:“据我所知,京城里有家姓冯的富豪,兄弟二人的边贸生意做得极赚钱,家里藏着无数金银、珠宝。”
      黄芩问道:“你觉得那个冯先生,就是兄弟俩其中之一?”
      韩若壁点头道:“八九不离十。试想,能从京城跑到山西大同,请‘威武行’押货的人,定是不怕浪费银子的。若非鼎鼎有名的豪富大商,一般人哪有那个底气。”
      黄芩双眉一耸,道:“莫不是你起了歹念,早摸清了人家的家底。”
      韩若壁连连摇手道:“天子脚下,我哪敢胡来,不怕动静太大,官府盯上‘北斗会’吗?是这兄弟二人张扬炫富,象我这种有点耳目的,想不晓得都不成。”他又叹了声,微有酸气道:“想必这趟货,他二人又要大赚一票喽。”
      黄芩鄙夷道:“这一票,怕不是什么正经合法的买卖。”
      韩若壁摸了摸下巴,道:“这趟买卖里至少有茶。你不是闻到茶香了嘛?贩私茶也是极赚钱的,利润不逊于倒卖仿制的军器。姓冯的这种商人利欲熏心、奸猾无比,好辛苦跑这一趟,哪甘心一棵树上吊死?自然是多装多带,多路开花。他这趟暗货,保不定种类繁多。”
      黄芩眯起眼睛道:“就怕其中一路花,开的是真正的军器。”
      韩若壁十分不解,道:“你若真想知道,适才因何不直接亮明身份,令‘威武行’开箱验货?”紧接着,他又补充道:“别告诉我,你没有这个权力。”
      黄芩没有开腔,半目沉思起来。
      其实,韩若壁的想法,在‘沙枣坎’时,他就想到过。只是,要在哈密这个对明廷律令置若罔闻的地界,将密令召示出来,姓冯的会依令给他开箱验货吗?而‘威武行’众人又肯乖乖听命吗?若他们干脆污蔑他是假造密令,来个死活不认账,拒绝开箱,
      又该如何?毕竟,不管是真的军器,还是仿制的军器,被查出来都是要杀头的大罪。难道以武力逼其就范?倘若选择如此,对方人数众多,又有姚兰芝的‘八方风雨’,纵使最后得以开箱,也要斗个两败俱伤。在此种情况下,货物要真与被查的案子有关,倒好办了;倘若无关,不但黄芩白白冒险,‘威武行’众打手的性命只怕也要冤枉在他手里。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若货箱中真是大明的军器,姓冯的见露了底,便不可能再继续交易,如他口风极紧,抵死不招,黄芩也就断了线索,找不到交易的另一方了。可来之前,他已打定主意,不但要找到倒卖军器之人,也要找出那群不愿在战场上,一刀一枪的靠实力说话,而在背后偷偷摸摸地进行交易的豺狼。是以,他没有选择那么做。
      韩若壁见他作态假寐,顿觉无趣,不再理他。
      二人无声地又往前行了一阵。
      风声起起落落,马蹄踢踢踏踏,两种单调乏味的声音叠加起来的结果,便是更加单调乏味,催人恹恹欲睡。
      韩若壁连打了几个哈欠,懒懒道:“再不找点乐子,我怕要睡着,冻死过去了。”
      平时他经常装样,说话也不算靠谱,但这句虽有夸大,却不能说是假话。要知,整夜没睡又奔波了大半天,虽然不碍着什么,但静的时间久了那原本憋着的瞌睡虫,就跑出来四处晃悠了。此时外面虽有阳光,却是寒风倾袭,气温极底,纵是武功再高,真要睡着了,即使冻不死,冻掉半条命也是极可能的。
      黄芩心中微动,睁开眼皮道:“想找什么乐子?”
      韩若壁道:“这样吧......你编个笑话说与我听,估计乐一乐,来了精神,就不想睡了。”
      黄芩犹豫了片刻,略有为难道:“我不太会编笑话,不如你先编一个,也好容我想一想。”
      韩若壁点头道:“也好,我先来。”
      他在马背上挺了挺腰,说道:“以前,有个樵夫,家里世代都是樵夫。婚后,他一直没有子嗣,直到年纪大了,才喜得一子。他特别羡慕有学问的读书人,就满心欢喜地给儿子取名叫‘学问’。紧接着第二年,他竟又得一子,又要取名字。樵夫是个粗人,肚里无有墨水,一番搜肠刮肚下来,也没能取出什么好名字。最后,他想到自己已是一把年纪,便干脆给二儿子取名叫‘年纪’,全当凑合着用。谁成想,第三年,他居然再得一子。樵夫见要么一个不来,一来,就接连三个,连呼‘笑话’,也就不再费脑筋,直接给三儿子取名叫‘笑话’了。若干年后,樵夫夫妇老了,樵夫腿脚不灵,他婆娘眼神不好,就让三个儿子上山砍柴。儿子们砍柴回来,樵夫婆娘问他:“孩儿们砍了多少柴?”樵夫看了看,回答道:‘年纪一大把,学问是一点没有,笑话倒有一担。”
      说完,韩若壁自己先笑了。
      黄芩听了,眯起双眼,低头也是一笑,梨涡显现。此时,恰逢韩若壁困倦难当,双目迷离,难以清晰视物之际,是以,在他瞧来,那对梨涡朦朦胧胧的,似是覆了一层薄酒,由远而近地轻轻荡漾了过来,只觉千种柔情、万种旖旎都盛在了其中,直想俯身凑上前去,浅尝一口......
      起初,黄芩见他动作僵硬着从马背上向自己靠拢过来,以为是他困顿之下坐骑不稳,本想伸手帮扶一把,却又见他一脸邪笑,眼里溢尽春情,如痴如醉,尽似又在乱发荒唐梦,立刻深为不耻起来。
      当即,他收回手,敛了笑容,冷声喝斥道:“你是想把自己变成个笑话吗?”
      韩若壁忙收摄心神,澄心定虑,坐正上身。他一边不舍地从黄芩面上移开目光,一边口中悻悻道:“饿了吃,困了梦,梦了什么又不由我做主。”
      黄芩无言,面色冷硬,堪比冰雪。
      韩若壁青黑着眼圈,无奈地又打了个哈欠,啰里啰嗦道:“话说回来,大白天发春梦,可想而知这些日子以来,我是多么欲求不满了。黄捕头,大家同为男人,似此种看得见吃不着的苦楚,你不该不理解吧?就算不理解,瞧在我日日忍耐的份上,也不该不假以辞色、温言安抚吧?就算不假以辞色、温言安抚,也不该把我当成个笑话吧?就算非把我当成个笑话看,也不该......”
      明明是他丑态毕露,可居然有脸说出这一大堆歪理来,黄芩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语驳斥回去,只好拿眼光恶狠狠地刮他两眼。
      韩若壁竟不觉理亏,分毫不让,大大咧咧地直对上他的眼光。
      黄芩的眼光凶狠、愤懑、慑人心神。
      韩若壁的眼光宽容、狡黠、暖暖溶溶。
      二人就这样对视着。
      此刻,若说黄芩的眼光象利剑,那韩若壁的眼光必是这把利剑的剑鞘。所以,就算眼光能杀人,即使黄芩的眼光杀光了全天下的人,也杀不死韩若壁。
      韩若壁这种人,看似自由散漫,随波逐流,任情任性,可一旦认准了什么,却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油盐不进,纵你怒火冲天,把云彩烧个窟窿,也别指望他能受到半点影响。
      这种人,黄芩还是头次遇见。其实他怒火难遏,并非是感觉韩若壁亵渎于他,而是气愤韩若壁丑态毕露、自毁形像。
      说来也怪,黄芩素来冷静自制,不受外物干扰,对别人当面出丑这类事可说完全没有感觉,却独独受不了瞧韩若壁在他面前露出丑态。
      看他瞪得实在辛苦,韩若壁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道:“你又恼我了?”
      黄芩哼了一声。
      韩若壁又明知故问道:“因何恼我?”
      黄芩又哼了一声。
      韩若壁装作一脸苦恼地认真猜测道:“莫非因为我做梦亲了你?......不该啊,上次在‘妙不可言’,人我都亲过了,这次不过梦一梦,又有何妨?”
      黄芩脸色变了变,恨声道:“你整日色欲熏心,就没点正经事想吗?还有完没完?!”
      韩若壁无奈回道:“当然没完。有你在身边,我怎么可能完得了?”
      眼看黄芩的手向背后的铁尺伸去,韩若壁知道不妙,连忙作了个揖,服软敷衍道:“好了,好了,之前全是我的不是,是我胡扯,是我色迷心窍。黄捕头大人有大量,且饶过小的这一回,下回定然不敢了。”
      见得多了,已知他这副嘴脸几乎等同于做下了病,类似回改的话也全当不得真,黄芩还是依着‘息事宁已’的想法,把手放回了原处。
      见他神色稍缓,韩若壁心中暗笑。
      这一番折腾下来,他的瞌睡虫早吓死了一大半,不过,他还是道:“来来来,轮到你说笑话了。”
      黄芩又瞪了他一回,才转头静默思索起来。
      良久,他缓缓道:“以前,有个人想劝我做捕快。他说,一个捕快的力量很小,改变不了什么,但若是许多捕快联合在一起,便能成大事,破掉大案,甚至可保一方平安。接着,他兴致勃勃地递给我一根筷子,让我掰掰看。我随手轻轻一下,筷子便断了。他笑着说,你看这道理就好象是一根筷子,只消稍稍一下就掰断了,可是好多根筷子捆在一起,却怎么也掰不断一样。”黄芩的目光望向远方,继续道:“然后,他急冲冲找来了一大把筷子,捆在一起,塞到我手里,让我再试试看。我和他说还是不要了,可他固执地不停要求。我只得照做。稍一用力,筷子就全断了。他见了,脸涨得通红,连声辩解说是筷子还不够多,于是东家借,西家凑,又拿来了更多的筷子捆在一起,让我再试......”
      说到这里,他的思绪象是随着目光一起飞到了遥远的地方,一时又找不到回来的路一般,卡住了。
      韩若壁问道:“后来呢?”
      黄芩回神,漠然道:“还是一下就掰断了。”
      韩若壁听了,不住抚掌大笑,几乎笑得喘不过气来。他口中道:“知道你力气大,可这么干也太狠了点吧。我真想瞧瞧那人当时的表情,定是有趣极了!”
      笑完他才发现,自始至终,黄芩都没有笑。
      他也收了笑意,问道:“可是,你还是当了捕快?”
      黄芩神色转为凝重,道:“虽然我把他的筷子都掰断了,却知道他的道理不假。”
      韩若壁依旧不解,问道:“可是,你这个捕快,却只喜好独来独往,专断专行,永远也做不到他说的那样。”
      无奈地苦笑了一下,黄芩道:“因为,他是他,说的纵然再有理,我终究只能做我自己。”
      抬眼已经到了‘二道岭’,黄芩率先扬鞭打马,跃前几丈。同时,他回首招呼道:“再不多远就是‘白羊镇’了,我们快些。”
      韩若壁还沉浸在刚才那个,他感觉是真实的笑话里,莫名一阵神思不安,只觉眼前的黄芩,一怀心事就仿佛黄河之水,茫茫然让人瞧不见底。这个黄捕头,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去?直到黄芩的身影已越来越小,韩若壁这才反应过来,急催座下神骏,追赶了上去。

      此刻,远在万里之外的京城,也有人和韩若壁一样,神思不安。这人便是坐在将军府书房里的江彬。江彬的目光落在面前的案桌上。桌上除了文房四宝,还有十几本高高摞了一叠的小册子,以及一张白纸。白纸上印着个鲜明的、黑色的大拇指指模印。江彬目光直愣愣的,就盯在那个指模印上,眼角隐隐不停跳动。
      半晌,他象是终于有了决定,一拍案桌,唤道:“来人,去把小少爷叫来。”
      门外侍候之人得命离去。
      不一会儿工夫,江紫台揭帘而入,来到江彬面前。他恭敬施礼道:“孩儿见过义父。”
      江彬先令门外下人回避,而后站起身,踱至江紫台面前,语带慈爱道:“我让你几个哥哥都荫了官职,唯独没给你入朝为官的机会。你可是觉得义父未能将你视同已出,偏心所致?”
      江紫台怔了一瞬,道:“义父行事向来深奥,孩儿浅薄,从不敢无端揣测。”
      江彬笑了笑,脸上疤痕受到牵连,面容狰狞而可怕。他道:“其实,你心里有无怨恨,我根本不在乎。除了当今圣意,其他还有谁的心思值得我在乎?”
      江紫台惶恐道:“那是自然。”
      江彬微一沉吟,道:“我有心以后将你放置在江湖上,所以才不能给你官职。当然,待时机成熟,我便会把‘青狼’以及在江湖各地培植的势力都交到你的手上,供你统一驱策。”
      江紫台做出受宠若惊之色,道:“义父太高看孩儿了。”
      江彬摆了摆手,道:“你的资质要高过你几个无用的哥哥,且不似他们一般好逸恶劳,我不会看错。”
      接下来,他面色微沉,道:“眼下,我有件任务要交给你。”
      江紫台道:“义父尽管吩咐,孩儿定尽全力。”
      可接下来,江彬并没有明确任务,而是莫名其妙地转移了话题,道:“高邮总捕黄芩,你可还记得?”
      除了面对武宗,和其他任何人谈话时,江彬总会抢占谈话的主导权,令别人不得不按照他的思路谈下去。这是他的一种习惯,也是一种攻心策略。就象现在,江紫台就不得不舍弃了刚刚被他激起的,对任务内容的好奇,来应付这突然冒出来的问题。
      江紫台点头道:“他不是正在关外,追查倒卖军器一案吗?”
      江彬道:“这桩案子,你怎么看?”
      江紫台沉思片刻,道:“孰孩儿斗胆,在旁人看来,这桩案子,只怕我们被牵连的可能性最大。因为义父手握四镇兵马,在军中地位显赫,足有这样的实力和门路。”
      说着,他以眼角偷瞟了眼江彬,见他并无不悦之色,才继续道:“当然,这桩案子与我们无关。而除我们以外,能有这样实力的朝臣便呼之欲出了--那就是钱指挥使。”
      他说的正是和江彬嫌隙已久,但同样权焰滔天的锦衣卫指挥使钱宁。
      江彬摇头笑道:“虽然你的此种推断合乎情理,但也无法排除其他人的可能性。”
      江紫台不解道:“还有谁有这等能量和胆量?”
      江彬道:“当然有。比如,被封为安边伯的武状元,许泰。”
      江紫台舒了口气,道:“义父是他的统帅,他也一心攀附义父,不是自己人吗?趟若真是他做的,义父怎会不知?”
      江彬斥了声:“幼稚!”
      江紫台不由一哆嗦。
      江彬继续教训道:“最要命的,往往就是这种‘自己人’。你要记着,朝堂之上只有临时的合作者,没有真正的自己人,而最不缺的就是各式各式的对手。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利益是真的。官场这潭水深不见底,任你此刻如何厉害,立得如何之稳,也难知道这会儿脚下踩着的是不是底。今日看你翻手是云,覆手是雨,明日说不准有个牵连,就被打进大牢,处死市口。”他又冷笑道:“那些依附我的,说起来是自己人,可有几个没私心的?而真正没私心之人,我又如何敢用?人,只会事事为自己的利益着想,你看着他们攀附我了,可私下里那些个蝇营狗苟,怎会事事报予我知?正如,我的买卖,又岂能件件都告之他们?”
      他这番话未必尽然,但确是切身体会,说出了他对朝堂、官场的理解。要知道,江彬以前也曾攀附过钱宁,就象现在许泰攀附他一样,但他得势之后,二人便形同水火,互不相容。可即便如此,他和钱宁也曾联合起来,参奏过其余被他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言官、朝臣,是以,自是知道官场的变化与无常。在他心里,只有一点是不变的,那就是要抓住武宗性好游嬉的禀性,将顺逢迎,从而巩固自己在朝廷里的地位。令他放心的是,到目前为止,真正能码得准皇帝心意的,还只有他一人而已。
      江紫台低头道:“孩儿受教了。”
      江彬斜了他一眼,道:“和你说这些,并非为了告诉你官场险恶,而是想让你明白,做事一定要稳妥,否则很可能想露脸时,却把屁股露出来了。”
      江紫台虽然不明白他这么说是何用意,但还是连连点头称是。
      江彬面色稍缓,向他使了个眼色,转身行至案桌边。江紫台识颜辨色,连忙跟了上去。
      二人站定,江彬随手拾起最上面的一本小册子,在手中翻动了一下,面色阴沉道:“真是好东西。”
      江紫台瞧着案桌上垒得高高的十几本小册子,疑道:“这些是什么?”
      江彬道:“是从捕快营出来的所有捕快的签押册。”
      江紫台小心问道:“要这些来,有什么用?”
      江彬没有回答,而是将手中那本签押册翻到其中一页,再摊开来,以镇纸平压着,放回到案桌上。江紫台探首看去,只见纸质虽有些泛黄陈旧,但那个大拇指沾上墨汁,摁在纸面上的印迹仍清晰可辨。他目光上移,又见这页的页头上以工整的小楷,写着‘黄芩’二字。
      江紫台抬起头道:“这是黄捕头的签押印?”
      江彬点了点头,而后又将案桌上那张白纸推至他面前。
      江紫台粗粗扫了眼纸上的拇指印,愣了愣道:“这又是谁的?”
      江彬踱开几步,冷冷道:“也是黄捕头的。”
      江紫台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江彬道:“那日在府里见他武功高的出奇,我便对他这人有了些兴趣,想给他在我这儿留个底。说实话,我不太相信捕快营能培养出这样的高手。所以,他走后,除你之外,我还另派了一名轻功极高的客卿,暗地里跟着他。”
      江紫台不免疑惑地想,义父明明已派了自己去监视黄芩,怎生又派别人,莫不是对自己不放心?
      立刻象是瞧出了他的顾虑,江彬笑道:“我并非不放心你,而是以黄芩的身手,派去跟踪、监视他的人纵是轻功再好,也很难不被察觉,是以才留了这一手。他既知我已派你去跟踪他,那么,大半的注意力必然放在你身上,而相应的,对其他人的注意力就会有所下降,如此一来,便很难注意到还有更厉害的轻功高手也在跟踪、监视他了。而那个人,才是我真正筹码。”
      江紫台恍然,口中道:“义父行事当真滴水不漏。”
      江彬道:“那一晚,他在如意坊里输钱、灌酒,被人抬进厢房时,已是滥醉如泥。我派出的高手趁机潜入,轻松地套取了他的指印。”
      他一指桌上的那张纸,面无表情道:“你且仔细比一比,瞧瞧可有特别之处。”
      江紫台依言,认真比对了一下,惊呼出声道:“他不是黄芩?他是何人?!”
      却不成想,江彬阴冷地笑了一声,伸手撕下册中黄芩的那张签押印,意味深长道:“谁说他不是?我说他是,他便是。”
      这下,江紫台是彻底糊涂了,不知该说什么。
      江彬将撕下的签押印和那张印着拇指印的白纸重叠起来,转身,放入了后面的橱柜暗格中。
      江紫台实在不解,道:“义父,您这是......”
      江彬笑得令人发寒,深不可测,道:“你记着,从这刻起,他就是黄芩。”
      江紫台实在无法猜透江彬的意图。他换了个思路,试探问道:“因为义父对他早有怀疑,所以就想到留下他的指印,拿来与捕快营的记录对照。”
      江彬摇头笑道:“怀疑是有些怀疑的,但也是直到前几日,我才偶然听闻,但凡完成学业从捕快营出去的捕快,在离营前,都要留下一份签押印备存。所以,才向捕快营讨要这份东西。至于之前派人去套取他的指模印,则是我的无意间的多此一举,却不料竟有了惊人的发现。”
      他为人城府极深,行事最忌被别人瞧出真实意图,是以,虽然意在黄芩的签押印,却把捕快营内所有的签押册都要来了。
      江彬轻轻合上那本签押册,道:“这不,捕快营还算买我的面子,今日一大早就送过来了。”
      江紫台慨叹道:“义父无意间的举措,却是意义重?”
      江彬得意道:“我行事向来滴水不漏,这便是滴水不漏的好处。”
      他摸了摸面上的疤处,笃定道:“有些事,看起来只是无用且麻烦的规矩,可一旦出了事,这些规矩就变的无比有用起来。我有个规矩,那就是不管在哪方面,只要能提起我兴趣的人,都会想法子留下他们的指印。那时,留下黄芩的指印,就是依着这个规矩。”
      江紫台问道:“对这人......义父有何打算?”
      江彬悠悠然纠正道:“不是‘这人’,是黄捕头。”
      江紫台忙点头肯定道:“对,是黄捕头。”
      江彬又无视他的问题,皱起眉头,道:“你说,黄捕头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哈密,正在着手查案?”
      江紫台计算了一下时日,点头道:“应该是了。”
      江彬叹了声,道:“既然他不是捕快营里的黄捕头,便不能保证会遵循捕快的规则去查案、抓人了。”
      江紫台道:“不错。”
      江彬道:“我见这个黄芩能力非凡,是可造之才,这才授意刑部,调他去查倒卖军器一案。可任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突然生出了这样的变故。眼下对他,我不得不做一些防范。”
      他转向江紫台,道:“我说有件任务要交给你,是要你即刻出发,跑一趟哈密。”
      江紫台念头转动间,道:“义父可是想让我前去取代黄芩,查这个案子?他来路不明,原就当不起义父的信任。”
      江彬微微一笑,道:“不管他什么来路,仅以为人论断,查案子还是信得过的。更何况这案子是他自己要查的,定会全心全意查出倒卖军器之人。而以他显示出的能力,加上力挫我门下三大客卿的武功,我相信,他做得到。”
      他绕过案桌,走到江紫台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含笑道:“紫台,不必急着在我面前表现,以后有的是机会。你并非捕快,义父怎会委屈你去查什么劳什子的案子。”
      江紫台问道:“那义父派孩儿出关,为的什么?”
      又抚了抚脸上的伤疤,江彬道:“上次,黄芩夜闯巡检司单华昭的居所,胁迫朝廷命官一事,我当时只以为他急功进利,不喜按常理出牌,可现下多方联想起来,只怕不是那么简单,或许那才是他的本性。我突然担心抓到人后,他不按大明律令把人押解回京,而是一意胡来,手起刀落......那样一来,死无对证,要是钱宁真如我想,与此案有所牵连,我就痛失了一个绝好的、扳倒他的机会。”
      想了想,他又道:“为防有失,我才要派你出关。找到黄芩后,你名义上是助他,暗地里则是监督他。等他抓到人犯,不管用什么法子,以什么借口,你都要避免生变,尽快安全地将人带回京城来。至于如何取得黄芩的信任,则与我无关,是你需要琢磨的事。”
      在惊叹江彬的思虑缜密之余,江紫台也明白了此次出关的目的--那就是一旦黄芩抓到了倒卖军器之人,自己就要小心看护,不能让人有什么闪失。
      他望向江彬道:“请义父放心,孩儿定会督促黄捕头,把疑犯安全押解回京的。”
      江彬却寒下面孔,摇了摇头,道:“不是押解回京,是押解到我的面前。之后,我自会把人转交刑部。”
      何不依令直接押至刑部?
      江紫台心中疑问重重,可嘴上只道:“谨遵义父之命。”
      江彬问道:“你不想知道我因何这么决定?”
      江紫台诚实地点了点头道:“孩儿确是好奇。”
      江彬道:“对你,没什么可瞒的。这桩案子,我之所以授意追查,是因为正如你所想,钱宁掺上一脚的可能性极大。但我毕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是以,到底会牵扯上朝中何人,并不确定。而此等倒卖军器的大案,在弄清之前,千万不能由着犯人随意乱咬,否则,一不小心,咬到自己,就收不了场了。”
      江紫台立刻明白过来,江彬是怕万一估计失误,参与倒卖军器的并非钱宁,而是在朝中另有其人,就不合意了。再如果,参与的人根本是,如安边伯许泰、左都督刘晖等,这些个江彬手下的将官,说不定反被钱宁利用,倒打一耙,胡乱把江彬也牵扯进去。那样一来,就真是不好收场了。所以,江彬要在刑部之前,先审一审犯人。
      他凝想了一阵,道:“孩儿明白其中的轻重,定不会叫义父失望。”
      江彬点了点头,道:“好吧,你马上收拾一下,即刻准备出关。另外,今日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可泄露给其他任何人,包括黄芩。”
      他阴恻恻一笑,又道:“难得他这么喜欢做捕快,我岂会不成人之美?”
      江紫台得命,转身正要离去,江彬又追加道:“顺便叫罗先生来。”
      江紫台点头,加快步伐而去。

      书房内已无旁人,江彬看着那叠签押册,慢悠悠地自言自语道:“握在自己手里的才叫‘把柄’,有可能被别人寻了去的,只能是失误。”说完,他不紧不慢地从案桌上的那叠签押册中,随便挑出五本,一本本看了起来。说起来是‘看’,但他的看法却很特别,不似寻常人一页一页地翻读,而是随手翻到一页,便把那页签押印无情地撕扯下来,丢至一边,就象刚才撕下黄芩的签押印一样。当然,也有不一样的,那就是有些是整张撕下,有些却是撕了一半,还有些撕了个角,撕法五花八门,各不相同。而这五本签押册中,有的被撕了一页,有的被撕了两页,等江彬全‘看’完了,合上时,面前已有了七八张大大小小,或零或整的签押印。这些都是他随机撕下来的。江彬把五本签押册放回去,而后点起烛火,仔细地瞧着那些被他撕下的签押印,变成了灰烬。
      回头瞧向身后的橱柜暗格,黄芩的那两张指模印就收纳在里面。望着暗格抽屉上冰冷的铜制拉环,江彬好像望见了里面的指模印,更象是透过指模印,瞧见了它的主人。他眼前浮现出那个武力强悍之人力战三轮的场面,还有那张无论何时都俊朗、坚定、冰冷的脸。
      黄芩的脸。
      自从将军府一见,江彬就对黄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和见不得人的私欲,可碍于用人之际,虽然心中不爽,理智却让他将私欲按捺了下来。
      黄芩,黄芩,黄芩......在心里,江彬默念了这个名字好多遍,每一遍的语气都不尽相同。他本是心思多变之人,每念一遍,心思都在发生变化,这种变化复杂到连他自己也捉摸不透,把握不住。
      不过他总算可以清晰地捕捉到其中唯一一点不变的感觉:那就是,每多念一遍,对名字的主人就更热烈、更沉迷、更想把他控制在掌心。
      眼下无意间发现了黄芩身份的秘密,可能会导致之前江彬对他的评估全部都错了,也可能导致倒卖军器的案子,不能按照他的预想发展下去。这本该是个极坏的消息,可江彬却觉忧喜掺半。他忧的是,这个来路不明的黄芩难以把握,极可能会坏了他的案子;而喜的是,这样的‘黄芩’仿佛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而藏在这层面纱下的人,以及他那双明明很清澈,却又让人感觉无法看清的眼睛,变成了一种致命吸引力,令得他那多年来,越来越难激起的欲望瞬间萌发,欲罢不能起来。
      这一刻,他想撕扯开那层面纱,肆意地看清那个人,尽情地折磨那个人。他想将那人囚进‘观鱼阁’的卧房,把自己所有费心收藏的珍奇‘玩具’,在他身上一一试过;他想在那张冰冷的脸上看到羞愤、屈辱、迷乱、痛苦,乃至崩溃的表情;想从那张紧闭的嘴里,听到惊呼、怒骂、诅咒、哭泣,乃至求饶的声音……
      这一次,算不算碰巧‘握’住了那个黄芩的要害?
      下次见面时,能不能借此逼他就范?抑或反会激起他对自己的杀心?......
      没人知道。
      正因如此,江彬才能感觉到危险,也才能感觉到令他兴奋到战栗的刺激。
      只有强烈的危险刺激,才能带给他乐趣,就像当年从虎口中救下武宗,也像在战场上拼死博杀被一箭射入面庞。
      他想要的是破坏和毁灭带来的刺激。
      至于破坏和毁灭对象,是别人最好,是自己也无妨。
      象他这样体验过多之人,表面上无论多么雄壮,内腑中都已经不得不去习惯萎靡了。也许,这个黄芩可以令他再次雄壮起来--那是真正的雄壮,不是和武宗一起,靠着道家丹药得到的虚假雄壮。
      江彬狂热地哈哈大笑了起来,左半边脸上那个巨大的,有结有瘤的疤痕随之抖动,令人悚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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