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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18回:旧地重来意涌故人何往,望门投止龙虎各逞奇能 ...

  •   天色已晚,残阳如血,高邮出发的客船,终于在京城的码头上停靠稳当了。身着便服的黄芩,肩上斜搭着一个包袱,快步走过跳板,径直向城里去了。

      此次进京,他没有任何刀剑利器随身,连铁尺铁链也留在了高邮,可以说是手无寸铁。之所以这么做,一是不愿显露捕快的身份引人注意;二是如果遇上一些小麻烦,一双肉掌足以应付,真要有重大危机,也可随机应变抢夺别人的兵器,并不差随身携带。

      京城乃天子脚下,大明中心,是中央集权的京畿皇城之所在,更是接受万邦朝贡的威仪显赫之地,气势之磅礴,实非别处所能相匹。此刻,华灯初上,辉煌璀璨,道路经纬纵横,商号鳞次栉比,触目皆是繁荣景象。但凡头次来京城的,怕都要迷失在这异彩纷呈、华丽夺目的街头夜色之中。

      黄芩不是头次来的,但离开了这么多年,城市的改变使他感到陌生。当他缓缓走过街市,经过某处灯红酒绿、喧嚣淫耳的建筑时,不由地停下了脚步,意味深长地默然倾耳细听。

      他不用转头去看,就知道那间美轮美奂的赌坊肯定重新修缮过了,再不是以前的模样。只是从那扇金碧辉煌、左右大敞的门里不断流淌出的声音一如既往般熟悉。
      故地重游,有些人,有些事,从来都不需要想起,但永远也不会忘记。

      顺着耳中纷繁嘈杂的声音汇聚而成的河流,他看到了那时候的如意坊。那时候,有个人一边骄傲地向他夸耀运气和赌技,一边输掉了一年的积蓄,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笑说千金散尽还复来;有个人武艺平平,却愿倾囊所出,向他展示毕生所学,同他交流切磋;有个人文采稀松却敢诗吟作对,还用心教他识文断字;有个人邀他同饮共醉,促膝长谈,相约一生为知己。那时候,他们血气方刚、豪情万丈、意气相投......还有许多事,他已从不愿想起到渐渐淡忘,只是每当秋雨洒落梧桐的时节,总会莫名惆怅,即使努力借酒浇愁也没法喝醉了。

      五年来,维护高邮治安的事务把他占据得满满的,足以令他忽视掉内心的感受,也快要令他心死。
      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人还能活吗?
      能,只要还有不愿放下的就可以。
      但,必须是纵然心死,也不愿放下的。
      黄芩坚定地认为,不放下就能刻骨铭心,永不忘记。也许,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不忘记那个人。

      片刻后,他迈开大步,在这条光怪陆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一直行出好几条街,才找到一处客栈,递上路引,登记过,住下了。
      这间客栈的名字叫“望春”。

      望春是间大客栈,占地不小,房间众多,按千字经的首句‘天地玄黄’分了等级。不过,‘天’代指皇上,随便用来是要杀头的,所以‘天字号房’的名头是没人敢用的。客栈内最好的房间是‘地字号’。地字号的客房共有四间,最好的是‘地字第一号房’,下面的等级依次为‘玄字号房’、‘黄字号房’。

      黄芩说随便要间房,掌柜的就按常规给安排了‘玄字第五号房’。到了房里,把一切安顿妥当后,黄芩的唇角突然闪过一丝笑意。他已想到了打破僵局的法子。果然是车到山前必有路,主意都是被逼出来的。
      ****************************
      这一晚,夜色如墨,月暗星稀。一条黑影自“望春客栈”的某扇窗户中偷偷溜出,一路疾掠轻驰,捷如飞鸟,迅似飘风,片刻工夫到了城郊的某处府院附近。

      这处府院围墙颇高,占地较少,只有前门后门、两进四间屋加上一个庭院而已,正是京城巡检司的巡检大人单华昭的居所。
      在京城,不管级别多高的官员都是一抓一大把,和真正的权贵比起来,巡检司的官位根本微不足道,奉银更加不值一提,是以单华昭的府邸能有如此规模,恐怕要归功于主人的经营得当。

      那条黑影到了墙根,忽地双臂一张,只一个腾跃,身子便平地拔起,轻飘飘地直直纵上墙头,立足稍稳,更不作势,足下一点又跃入到下面的庭院中,先是隐身于一座假山后,敏锐地四下张顾一圈,接着悄无声息地向唯一亮着灯的那间房屋移动。待潜至屋外窗沿处,黑影蹲伏下来。

      窗子是打开的,里面的单华昭单大人正专注地低头伏案忙碌着。忽然,他感到一股冷风抚过头顶,立时抬起头来,正好撞上一对犀利的眸子。那是个以黑布蒙面,瞧不全脸孔的黑衣人!单华昭遇此突变,魂游万里,魄走三千,正待呼叫,却被一手掐住了喉咙,叫声也被卡在了喉管里。

      黑衣人压低声音道:“我有几句话问你,你最好莫要胡乱喊叫,免得惊扰了家眷。否则......”说着,他的另一只手一把擒起桌上的那枚石质兔形镇纸,握于掌心,稍一运力便成齑粉,挥手撒落一地。

      单华昭见他武功若此,深怕自己的喉咙挡不得他小小的一捏,赶紧拼命点头。黑衣人这才松了手,道:“你肯配合,我便不必伤人。”

      眼见那黑衣人露在外面的一双眸子,顾盼间光彩照人,好似黑漆漆的夜空中嵌着的一对灿星,又似两颗白水银中包裹着的黑水银,纯净得不似为非作歹的匪徒,单华昭叹了口气,道:“你先容我把窗子关上,免得被起夜的家仆瞧见。”其实,他是怕夫人和子女受惊,万一自己有事也不想累及家眷。

      黑衣人让开一旁,“请便。”
      单华昭小心地关上窗户,走回案前:“你问吧。”
      黑衣人道:“高邮州出了件灭门案,男主人名叫林有贵,你可知晓此人?”

      单华昭装出正在凝神回想的模样。
      黑衣人提示道:“几年前,他去高邮的路引是你们巡检司开据的。”
      单华昭面露苦恼之色,“我们巡检司每年开出的路引,多得不可计数,哪能桩桩件件都记得。”

      黑衣人的眸子一暗,冷声道:“我既冒险前来,自是已有了说法,你还在这里虚与委蛇,难道是想试试我的手段吗?”
      单华昭明显很为难,吞吞吐吐道:“这却是,这却是……”

      “不能说吗?”黑衣人的目中寒光闪动,点头冷笑道:“看来这林有贵的秘密,是值得你赌上性命了,那我不妨成全你好了。”说罢,作势要再锁他的咽喉。

      单华昭见状慌忙把手摆得没了影,道:“记起来了,记起来了。”
      黑衣人收手,沉声道:“讲!”

      单华昭老实答道:“林有贵这人,巡检司是连面也不曾见过的,真的不晓得他的身份来历。不过,他的那封路引的确是我们开具的。”他皱眉又道:“如果不是前一阵子,有个高邮的捕快,因一桩案子跑来核查此事,你今日就是杀了我,我也想不起来有林有贵这么个人。”

      “人都不曾见过,开的什么路引?”

      单华昭叹了口气,没奈何道:“有的人来头太大,想让我们开什么,我们就得开什么,想让我们怎么开,我们就得怎么开,丁点儿也得罪不起啊。”

      黑衣人疑道:“何人?”
      “就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统领四镇兵马的江彬,江将军,江大人。”
      又是将军,又是大人,足见他对江彬十分畏惧。

      说起江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朝中可算得第一号人物,无官不惧他三分。此人初时由武宗的前任宠臣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引荐而上,未想竟比钱宁更得圣心,一时间达到留侍左右,同起同卧的地步。后来,他祸乱朝纲,不但怂恿武宗纵情玩乐,夜游渔色,还荒唐无比地将京营禁军与宣府、大同、辽东、延绥的四镇戍边兵马对调,趁机夺了四镇总兵权。
      这番胡闹下来虽有无数弹劾,却反而更得武宗宠爱,自此权势越涨,其后专事从谀导非,倾排异已,再无人能将其扳倒。时至今日,能和他稍稍较力的,只有因争宠而再不与之往来的锦衣卫指挥使钱宁,以及朝廷重臣华盖殿大学士杨廷和二人了。
      在民间,江彬大肆敛财,挥霍无度,兼并良田土地,剥削迫害无数平民,令得百姓苦不堪言,但摄于他的威势,无论是官是民都敢怒而不敢言。
      总而言之一句话,江彬不但是个坏人,还是个要权有权,要钱有钱的坏人。这样的坏人,朝里朝外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而他不但活着,还活得越来越滋润,足见一身皮骨颇有几分斤两。

      黑衣人惊奇不已,道:“居然是江彬?”
      单华昭点了点头,道:“其实,江大人这么使唤我们,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黑衣人沉默片刻,又问道:“你前面说有个高邮的捕快来核实过,那他核实到没有?”

      单华昭无奈道:“江大人的事,我们哪敢做主,自然是上门请示,结果他那边却说路引是假的,收回来销毁即可,不必去骚扰他。巡检司便据此处置了。”

      黑衣人喃喃道:“没想到林有贵居然能牵扯上江彬这样的大奸贼。”

      听他称呼江彬‘大奸贼’,单华昭吃了一惊,目光闪烁道:“你到底是何人?”

      黑衣人轻笑一声,“你很快就知道了。”说完,他转身推门离开,只留下惊魂未定的单华昭呆立原地。

      黑衣人出来后,又行出几里,见无人追赶,知道已无大碍,伸手揭下黑布。
      月光下,正是黄芩。

      一个捕快在外地知法犯法,犯下这等入室胁迫的大罪,不但令人齿冷,而且极其危险,若被抓个现形,京里的衙门是绝不会姑息的。但不管怎样,黄芩的这个法子的确管用,这个险,也算冒得值得了。

      对于林有贵家的灭门案,黄芩就像一个跋涉已久渴求休息的旅客,一但望见门庭,就忍不住上前打问住宿,而夜探单府私下逼问,是他能看到的唯一‘门庭’,所以尽管需要挺而走险、知法犯法,他还是这么做了。

      其实,他此番亲自上京,并非是不信任邓大庆的能力,又或者认为自己的才能超凡脱俗,同样的事由着自己再做一遍,就能得到别人所得不到的线索,而是知道骨子里自己和邓大庆等捕快是完全不同的人,正因如此,才有可能用不同的手段,来找寻到别的捕快找不到的线索。

      只要认准了目标,再令人齿冷的法子,他也敢想,再大的危险,他也敢冒。现在,如他所想,线索找到了,可他的面色却瞧不出丝毫轻松,甚至看上去更为沉重了一些。因为他明白,若想继续查下去势必要寻问江彬。但江彬不是单华昭,江府也不是没有守卫的巡检府。江府家将众多,高手云集,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去,其难易程度不亚于私入皇宫。而且,江彬本人尚武且多计,还是个众所周知的坏人,就算真的见到面,也未必能听到实话,得到想要的答案。

      若是别的捕快遇到这种难题,怕又要没法可想了,但黄芩从窗户翻回到自己的房间时,面色竟变得轻松起来。

      找不到一个人时,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来找你。今夜发生的事,单华昭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通知江彬,那么剩下的就是让江彬知道自己的落脚处了。法子想到了,黄芩便没了心事,这一夜,他睡得格外踏实。

      第二日辰时已过,黄芩才悠悠转醒,起床后,不慌不忙地先梳洗完毕,又到楼下点了些吃食填饱肚子,才大模大样地往巡检司去了。到了巡检司,他递上徐知州的公文求见单大人。办事的小吏说大人有事外出尚未归来。黄芩也不介意,只让他带一句话给单大人,说是‘高邮总捕因林有贵灭门一案,再次求见单大人。’

      小吏不解地抬眼望他,问道:‘再次求见?我见你是头次来的啊。’黄芩笑而不答,留下了自己在‘望春客栈’的房号就离开了。

      回到客栈,他面朝房门,安心地端坐桌前。他知道,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等。

      午时刚过,‘玄字第五号房’的门被敲响了。黄芩起身打开房门一看,不禁愣住了。门外,当先站着一身华服的江紫台,他的身后还跟着四条衣着各异的大汉。

      虽说在高邮时,黄芩就料定江紫台与此事有所关联,但怎么也没想到来的人会是他,不由暗笑莫非是自己的运气太好了?

      他的目光扫过那四条大汉,发觉他们虽然身着便服,行动却整齐化一,腰间无一例外都挎着绣春刀。

      绣春刀长约二尺,比一般的刀剑短上一尺,重量极沉,一般人携带起来颇为不便,是以跑江湖的不喜使用,也不擅使用。不过,它的刀脊不同于一般长刀,是直的,可刺可砍,加上份量重过寻常刀剑,在杀伤力要强上许多,很适合战场上冲阵杀敌,同时也是大明锦衣卫的常规武器配置。

      黄芩暗里猜测,这几位不是锦衣卫就是军爷了。

      “怎么会是你?”面对黄芩,江紫台也惊愕不已。
      江彬只告诉他带人去‘望春客栈’,把夜闯巡检府邸的贼人抓回来见上一面,所以他并不知道要抓的人是黄芩,否则绝不会只带四个人过来。

      黄芩将一行五人让进房内,对江紫台道:“没想到你竟是官场中人。”
      江紫台摇头否定,转瞬疑道:“你来京城做什么?”
      “你为何去高邮,我便为何来京城。咱们为的是同一个人,同一桩事。”
      “夜闯巡检官邸的是你?”

      黄芩嘴一撇,耍赖道:“你是有人证,还是有物证?若都没有,这么说便是栽赃陷害。”他摆了摆手,又道:“其实这些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我是为林有贵而来的就行了。”

      江紫台冷声道:“为林有贵而来,就能作奸犯科吗?”
      黄芩嗤笑一声道:“我倒想问你,从高邮骗走林家灭门案的卷宗,算不算作奸犯科?”
      江紫台一时哑然。
      无语了片刻后,他傲然反问道:“难不成你想拿我回去治罪?可惜这里是京师,并非高邮。黄捕头,没有海捕公文,你要如何光明正大地动手拿人?”

      没有海捕公文,黄芩若是在外地随意拿人,罪在越界。
      “拿你?怎么敢。”黄芩摇头面带几分讥讽道:“我刚想起来,你也姓江。”
      江紫台动容道:“姓江又怎样?这天下间姓江的,没有十万也有八万。”

      见他明知故问,黄芩道:“姓江的可算出了个人物,外四家的统帅,国姓爷,原来不也姓江吗?”

      他口中的‘外四家’,是百姓对宣府、大同、辽东、延绥四镇兵马的统称,外四家的统帅,指的自然是江彬。而国姓爷,则是说武宗赐了江彬‘朱’姓,认作义子一事。

      江紫台闻言,那张俊俏的娃娃脸上泛起几抹异样。显然,他和江彬关系非凡。

      黄芩见了,率先笑起来,为自己猜中了几分而心满意足。不想江紫台竟也跟着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其他四人见了均表情迷惑,不明白这二人间有什么值得可笑的。

      黄芩笑,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他找不到的人主动来找他了。而且他发现江紫台与江彬关系非凡,那么,见到江紫台,也就离见到江彬不远了。

      江紫台笑,是因为发现眼前的这个州县捕快,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生了收揽之心。想当初在老胡茶棚里,只见识过他的小小手段,便觉不同凡响,生了大才小用的遗憾,今日又见他冷静自若,分析精准,胆量非凡,实是可造之才。
      就像江彬时常对他耳提面命的,想立于不败之地,身边永远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才。出类拔萃的人才,如果不能收归已用,迟早会被别家发掘用去,日后说不定反而成了难缠的敌人,所以一旦发现,就要尽早收揽才是。

      “公子,别跟他废话!我等直接拿下他去见将军就好。”他身后的一条汉子将手摁在了绣春刀上,狠声道。这四人想必是外四家的将官了。

      江紫台心中苦笑连连。他虽然没有参加那次围杀黄芩的行动,但也知道那些江湖高手统统无功而返了。虽然回来时他们什么也没说,可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黄芩战胜了他们。这样的黄芩,仅凭他们五人如何拿得下?于是,江紫台喝了声道:“不得无礼!”

      黄芩像是闻所未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平淡道:“不必拿了,我跟你们走就是。”说罢,率先跨出门槛,等在了门外。

      先前说话的汉子一脸愕然,想是没料到此次任务居然用不着动手就顺利完成了。而另三人则认定这高邮来的人物实力不过尔尔,否则怎会束手就擒?

      就在他们打算押黄芩回去时,江紫台却站在原地思索起来。忽然,他似是想明白了,缓声道:“义父说,他要见的是夜闯单府之人。如果你不是,我便不能领你前去。”

      他确实并非官场中人,只不过江彬是他的义父,他为江彬做事。

      那四名将官面面相觑,不明白江紫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来此是为拿人,却突然不让拿了,令他们不知如何是好。

      黄芩皱眉道:“我明白了,横竖你就是要我承认,夜闯单府的人是我。”

      江紫台如同吃定了他一样,弯眉一笑道:“不错。”有这个把柄握在手里,场面上想怎么整治黄芩都是手到擒来。

      黄芩斟酌了一下道:“好吧,那个人就是我。毕竟是为了查案,好在不曾伤人掠货,惊扰家眷,治罪的话,也算不得死罪吧。”

      江紫台面有几分得色,道:“我忽然觉得,你是故意让义父怀疑上你,再让我们找上你的。你真正的目的是要见我义父。”
      黄芩叹道:“是又怎样?江将军未必瞧不出我的用意。”
      江紫台摇头叹息道:“这正是你的聪明之处。”
      “承蒙夸奖。”
      “想来你已料到我义父就算明知你这么做是为了见他,却也忍不住想见一见你这揪住林有贵一案不撒手的高邮捕快有多大神通。”转念,他又道:“可你这么做是在玩火,玩得不好的话,一个不小心连命都要搭上,值得吗?”

      黄芩点头道:“命是我的,值不值在我。”停了一瞬,他又道:“而且,你也说了我这么做正合了江将军的心意。既如此,江公子还不赶紧带路,磨蹭个什么劲。”

      江紫台挥手示意身后四人先围住黄芩,才道:“有人想见我义父是为了巴结攀附,以便平步青云、升官发财;也有人是为了偷袭暗杀,以便同归于尽,报仇雪恨。”

      这一刻,他俊面含霜,鹰视狼顾,道:“黄捕头,你属于哪一种?”
      他明白似黄芩这号人物武力惊人、心思难测,定是要确定其意图,才可以带至江彬身前,否则万一出了差错,难免显得自己无能。

      黄芩淡然笑道:“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但我是公人,江公子实在多虑了。之前我就说过,来京师是为林有贵一案寻些线索。”
      江紫台“哦”了一声道:“你想寻什么线索?”
      黄芩正色道:“两件事:一是林有贵的真实身份,二是你为何要到高邮骗走卷宗。”
      “真只为这两件?”

      黄芩瞧他的样子,料想是知情的,于是道:“江公子若肯赏脸告之,在下就不必面见江将军了。”
      江紫台哼了声,道:“我虽然知道却不能告诉你。你还是随我去见义父吧。”

      稍后,他走出房门,冲黄芩会心一笑,道:“我义父武艺超群,也是尚武之人,见了你这样的人才必定欢喜得紧,若我再加以举荐,说不定你升官发财、奉妻荫子的好日子就要来了。”说完,头前带路。

      黄芩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江紫台回头又笑道:“黄捕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要好好表现哦。”

      黄芩迈步跟上他,只道:“我粗人一个,上不得台面,能做一方捕快已经很知足了。”

      江紫台知他分明不愿替江彬做事,寓意复杂地回望了他一眼,“人言可危,有关我义父的风言风语想必也刮到了高邮。”
      黄芩道:“该是人人自危吧,孰好孰坏,百姓自有公论。”
      江紫台边下楼边叹道:“唉,看来我是说服不了你了。”
      黄芩轻笑道:“江公子客气了,是我无福消受。”
      几人下楼后,很快离开客栈,往江府而去。
      ****************************
      江彬的府邸规模宏大,占地颇丰,堂、亭、台、阁、轩、室一应俱全,而且戒备极是森严,府内随处可见往来巡逻的一队队勇丁家将。

      宽敞的偏厅中,左右两侧站着好些打扮或文或武的客卿、家将,江紫台复命后也立于一旁。整个偏厅里唯一坐着的人,就是案桌后、主座上的江彬。

      黄芩立于堂下。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江彬。

      江彬,年纪四十有余,一张脸须得两边看。右半边,刀眉入鬓,虎目显威,英武之气极盛;左半边,骇然有个巨大的、有结有瘤的疤痕,奇丑无比,简直可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但是,他却似炫耀一般,将头颈向右侧微微偏过,把左半边脸毫无遮挡地显露在所有人面前,仿佛那处不是丑陋的伤疤,而是无上的荣耀。

      原来,几年前,河北群盗以刘六、刘七为首造反起事,后横行京师,京军不能自治,于是调戍边军队入京抗击。当时,江彬位列大同游击,随军入京,战斗过程中被一箭射中脸部,他拔箭再战,表现极其英勇。待贼乱平定后,戍边军队回调原处,喜好武力,时常做着将军梦的武宗,就把江彬和武状元许泰一起留在了京师。此后,江彬攀附钱宁,进而被举荐给武宗,武宗得知他脸上伤疤的来历后,竟越瞧越是欣赏,简直如获至宝。另外,江彬能言善辨,行事又极得武宗心意,自是愈加得宠,渐渐将个脸嫩皮白的钱宁给比了下去。

      黄芩瞧着座上这个百姓口中坏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之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江彬上上下下地端详着面前的青年,微微颔首道:“刚才我还在想,捕快营里出身的黄捕头该是个什么模样。现下瞧见了,虽说输了几分英武,倒也称得上一表人材。”
      在他眼里,从来就没人能比他英武。

      他这话一出,黄芩暗里吃了一惊,“将军知道我?”
      江彬从案桌上拿起一叠文书,递给身边站着的一位细眉小眼的文士打扮之人,道:“罗先生,拿给他看看。”
      罗先生依言将文书接下,走过来转递给黄芩。
      黄芩拿在手中迅速翻看了一下,不由脊生冷汗,惊悸不安起来。

      那里面记载着他从初入捕快营,到在营中学习,再到各项成绩评定,缉拿过什么人,参与过什么案子,以及后来调至高邮的种种细节,无一不足。

      黄芩第一次意识到江彬也许真如世人传言的是个混蛋,但一定是个极精明厉害的混蛋。心底深处,他生出一种恐惧,只怕在同此人打交道的过程中,只要稍有不慎,自己的那些不愿被人发觉的小秘密就可能被连根拔起。

      “黄捕头可看清楚了,有无什么错漏?”
      黄芩慨叹了声,“佩服,佩服。”
      这句话倒是他由衷而发。
      江彬对他的反应很满意,道:“我知道你对林有贵此人很感兴趣,不过想管他的事,首先要证明你有足够的能力。”
      黄芩疑道:“此话怎讲?”

      江彬道:“他的事,对我来说是有些头疼的。如果你没有解决这件事的能力,我根本不必与你多废唇舌。”笑了笑,他又道:“意外地多了个帮手,我是没有意见的。不过,平白多一个听众,实在毫无乐趣可言。”

      黄芩点头,道:“有道理。关于我的能力,不知将军想怎么验证?”

      “直率!我喜欢。”江彬哈哈笑道:“不知黄捕头有没有胆色与我座下的几位客卿切磋一下技艺?”

      黄芩毅然决然道:“如果只有这样才能令将军把林有贵的事全盘托出,在下当仁不让。”

      江彬淡然道:“既是以武相搏,难免伤及身体,黄捕头想是已有自觉。”
      黄芩点头。

      江彬闭目凝神片刻,又道:“常言道事不过三,我们就以三局定胜负。这样安排,黄捕头可觉勉强?”虽是问话,听起来却更像决定,不容别人稍有异议。

      黄芩摇了摇头,道:“无妨。”

      随后,江彬领着一众人等,来到一处被树木环绕的、宽大的露天练武场中。黄芩也不多言,径直迈入场中央,静待来人交手。

      待大家站定,江彬抬手示意江紫台到身边来,问道:“你且说说看,我最先该派谁与黄捕头交手?”
      江紫台垂目想了片刻,道:“严客卿可好?”
      他所指的严客卿,乃是江湖人称‘翻江手’的严群。他的功夫在江彬座下一班高手中,可列入前十位。

      江彬轻叹摇头道:“我怎么感觉你还是小瞧‘他’了。”
      ‘他’自然指的是黄芩。

      江紫台道:“黄捕头的确武艺超群,可严客卿也不是易与之辈。义父怎会觉得是我小瞧了他?”
      江彬道:“你可知‘霹雳火印’重阔海的那位朋友是何人?”
      江紫台摇头道:“不知。我见他腰间配剑,应该是个用剑的高手。”
      之前,他从高邮回来后,已把当时的所见所闻,尽数汇报给了江彬,不曾有任何遗漏。

      江彬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啊,到底还是嫩了点儿。”转而正色道:“我已让人查探过了,那个人是‘雷音神剑’许孝先。”

      江紫台听闻愕然,他没想到重阔海居然能交到那样厉害的朋友。

      ‘雷音神剑’在八大神剑中排名第三,江湖上的名头实在比‘翻江手’要强上很多。黄芩能够战胜‘雷音神剑’,自然可以稳胜‘翻江手’。而江紫台选择‘翻江手’作黄芩的对手,自然是小瞧他了。

      江彬瞟了他一眼,道:“有些事,你还要好好学学。”然后,他转向场边的一位黑衣老者,道:“这头阵,就有劳杨客卿了。”

      那黑衣老者约莫五十上下,身材高瘦,狼眼鼠眉,一双三角眼寒光闪闪,两腮无肉,深深的凹陷下去,一脸凶相。

      他闻言也不说什么,只点点头,便缓步来到场中,到了黄芩面前,抬手一抱拳,皮笑肉不笑道:“老朽姓杨,草字德高,今日便来领教一下黄捕头的身手,承让了!”

      黄芩淡然一笑,微微颔首,身形挺立如渊停岳峙,居然流露出一派宗师风范。
      接着他双脚作马步拉开,两掌掌心向上,徐徐平抬至胸前,转而又于胸前交错,旋即翻腕提掌,掌心向外,改握成虎爪状,一后一前缓缓分开。右手后拉,五指大张成蒲扇,停在了耳侧。左手前推,伸直转握成拳。
      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起手势。

      杨德高满脸凝重,双手捏成鹰爪,护住面门,一双狼眼死死盯住黄芩的眼睛,几乎成了斗鸡眼的模样,不敢有丝毫怠慢。

      江紫台一旁见状,惊道:“这不是杨先生遇到绝顶高手时才会亮出的架势吗?这个黄捕头,果然不简单呐!”

      杨德高的‘龙爪手’可抓石成粉,走得是极刚极猛的路数,是以和人交手时,素来喜欢一上手就狂风急雨般地猛攻,直到击败对手为止,而摆出如现在这般的守势,则明显是要后发制人,企图寻找对手的破绽后再出手,分明是只有在遇到绝顶高手时,才会出现的状况。

      江彬点头叹道:“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位黄捕头的武功确实非同小可。你看他一个起手势,接连亮出拳,掌,爪三势,每一势亮出都深谙其味,倒像浸淫了数十年的功力般纯熟。另外,一般人若是一手开掌,一手握拳的话,必然是开掌在前手,握拳在后手。因为开掌之后虽然力量分散了,但照顾的面积变大了,利于防守、遮挡,却不利于进攻,最适合在前手应变。而握拳之势力道沉重,可发出致命的打击,是以放在后手为宜,才好伺机而动,一击制胜。”

      江紫台随即问道:“那似他这般,拳在前手,开掌拖后,是何计较?”

      江彬在武功上很有些研究,也乐意当众显摆一下见识高竿,道:“这等架势大异于常规,原因不外乎有三。一、他的前手一样拥有致命的杀伤力,而他的后手虽然位置靠后,但以他的速度,足以应付敌人的各种攻击;二、他的身手已经不局限于前手、后手这样的空间限制,可以做到随机应变,见招化势,一切攻防变化皆可按照实战的需要来施展,不再局限在招式之内。”他停了一下,才道:“三、他根本是在装腔作势、故弄玄虚,不过是个银样蜡枪头而已。”

      抬了抬眉毛,江彬又道:“当然,第三点我只是说笑了,是不可能的。只要瞧他一握拳,一捏爪,一立掌,功夫高低立判,半分掺不得假。”

      江紫台点头称是。

      二人说话间,杨德高虎吼一声糅身扑上,左爪直取黄芩面门。

      在格斗中,人的头部极为灵活,而且目标很小,是以头脸是最难以被击中的。此种上手直取面门的打法看似勇猛,其实最为外行,因为对手只要稍稍一个侧身,就可错步让开。同时,此类攻击往往会留下胸腹之间的巨大破绽,若遇上机灵的对手,一个反击就吃不了兜着走。

      但是,杨德高的这记直取面门,却极为阴毒。他出手前大吼了一声以示提醒,一般人以为必然是声到人到,下意识地就要进行招架。可实际上杨德高的扑上,看似迅猛,实则比他的吼声稍稍迟了半拍才到。所谓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因为稍稍的迟了半拍,他扑上时,便可利用对手先行招架露出的破绽,予以狠狠打击。此前,不少高手就曾在他的这第一个照面下吃过大亏。

      黄芩此刻全神贯注,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进入到最高的戒备状态,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招来条件反射般的还击,更何况这一声大吼。此种还击完全是以感觉和本能驾驭的,反应的速度必然快过脑袋里的想法。

      杨德高攻势才发,黄芩便立刻矮身,左肩微微前倾。这一动作在杨德高看来,是黄芩准备让开他的左爪之后,再俯身攻击他的胸腹破绽。可他的招式比吼声要慢上半拍,正好可以借机攻敌,于是不由一阵暗喜。
      只见,他的左爪自左上往右下急拉,保护住胸腹处的破绽,而右爪抬起,就待黄芩低头反击时,攻击对方的后脑,倘若真的抓中,黄芩只怕立即就有性命之忧。这等场景,杨德高练功时已不知演习过多少遍了,以至于敌我双方的每一个变化,都烂熟于胸,是以双爪变换攻守,快如闪电,又准又狠。

      却不料,黄芩的左肩只是微微前倾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原状,并没有反击他的胸腹破绽。杨德高攻出的左爪则已拉回防御,攻势自然消解,而既然黄芩没有低头进攻,便毫无破绽可露,由此,杨德高的右爪也攻不出去了。

      黄芩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化解了杨德高的这记狠辣毒手。杨德高心中一凛,知道是落入了敌手的算计之中,害怕贴得太近反遭不测,旋即向后跃出尺余。

      他的这一下倒跃而出,全凭脚尖一点地的力道,全身上下绝不露半点破绽,令得黄芩也无隙可趁,不由暗里为他叫好。
      双方呈现对峙之势。
      黄芩冷冷地瞧着面前的杨德高,心中备感警惕。

      这人身为江彬的客卿,虽然通报了姓名,却没有亮字号。江湖中人,大多重字号而不重姓名。更有甚者,必要时连姓名都可更换。天下间叫杨德高的多了去了,他今天可以叫杨德高,明天就可以叫杨德低、杨德中,谁知道是何方神圣?

      黄芩不知他的底细,心中难免忐忑。但这人是江彬在已经猜出自己曾经战胜过‘雷音神剑’后派下场的,可知身手必然不俗,极可能在‘雷音神剑’之上。而且,这人既然第一个出场,可知后面还有更为扎手的角色。所以,黄芩虽然也是一贯喜欢抢攻之人,此刻也不得不小心收敛心神,避免贸然进攻,以保存体力,防止过早露底。

      二人面对面地绕了几圈,杨德高突然再次发动。他先是一个空翻,向后腾跃而起,双足正蹬在场边的一棵小树上,再借势腾空飞得更高,于半空中扭腰旋身,宛如黑鹰扑落般,双爪不断交错在前,凌空攻向黄芩!
      此刻,黄芩的上半身几乎全部暴露在了杨德高的双爪之中,而在这种角度下,他能够攻击的,却只有杨德高的双手!

      手,是最为精准的攻击利器,也是最为灵活的防守堡垒。似这样的凌空下击,根本无从反击,亦绝难招架。

      既不能攻,也不能守,黄芩只有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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