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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第49回:北归高邮怎知危机四伏,饭馆听书怒闻贼道弄鬼 ...

  •   江紫台道:“义父忠勇盖世、谋略超人,敢同义父作对之人是注定没有好下场的。”
      转而,他又扯过话头道:“接下来,义父打算怎么处置假黄芩一事?”
      看来,他对这件事较为关心。
      江彬微微一笑,语义不详道:“以退为进,以守为攻即可,只要我一句话,这种小事哪还用得着我去处置?”
      紧接着,他又挥了挥衣袖,连着‘啧啧’了几声,道:“只是,未免有些可惜。”
      江紫台点头,口是心非道:“他的能耐的确不小,不能为义父所用确是可惜了。”
      江彬的眼光一转,面上飘过一片暧昧之色,道:“若非突然间冒出这件事,我真是打算好好地‘用’一‘用’他的。”
      感觉江彬说‘用’这个字时的口气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江紫台微愣了一下,接茬道:“莫非义父原本已计划重用此人?”
      江彬的眼神飘忽了起来,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一样。
      对于不想听的话,江彬的这种无视已经是最善意的了。
      江紫台当即不敢再问了。
      此时,江彬的心思已经飘到了书房,那里有一个只有他才能打开的橱柜,真、假黄芩的两张指模印就存放在这个橱柜的某层暗格抽屉里。同时,他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黄芩的那张无论何时都俊朗、坚定、冰冷的脸。
      那张脸,在阅人无数的江彬看来并不见得有多出众,但就是能令他念念不忘。此前,每当他把相中的猎物带进‘观鱼阁’内的卧房里肆意玩乐,却仍觉无法尽兴时,脑子里就会出现‘黄芩’的那张脸。随之,江彬的心里立时如同长了毛一般奇痒难耐,这种难耐的感觉又会驱使他把绑在木驴上、被喂了春药的猎物假想成‘黄芩’。这是可以将他的档下已经熄灭的火焰再次燃烧起来的最有效的方法了。心底里,他是多么希望看到‘黄捕头’的那张冰凉的脸和骑在木驴上的猎物一样哭得挂满泪水,同时却又笑得疯颠狂浪啊。
      一时间,江彬突然感觉到一阵懊恼。
      他懊恼的并非是不能再利用那个冒牌的高邮捕快替自己办事,而是突然觉得也许再也没有机会看到自己想在那张脸上看到的一切了。他本想逼假冒的黄芩乖乖就范,跪在他面前向他讨饶,任他肆意枉为,直至被他亲手摧毁。可作为一个在朝堂上混迹了多年的老手,江彬深知,只有以退为进,以守为攻,抢在别人之前,主动把刺杀皇上的杀手--‘黄芩’抛出去,才能令自己在这件事上无懈可击,让那些虎视眈眈的政敌们在得知此事后,只能恨得牙痒痒的,却没借口向他伸爪子。但是,如果他这么做了,先前抓在手里的、‘黄芩’的把柄就再没有任何价值了。另外,刺杀皇上是天大的重罪,一旦把‘黄芩’抛出去,‘黄芩’就等于是个死人了,而他也再不可能等到那个他想了很久的机会了。
      是为了私下里挥之不去的龌蹉欲望冒一点儿风险,暂时将此事先压着,待得偿所愿后再把‘黄芩’抛出去?毕竟眼下远没到弃卒保帅的地步,除了江紫台和宋素卿,还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还是保险起见,尽快把那个烫手的山芋扔到烤炉里?
      对于江彬而言,这根本不是一个选择题。他虽然常有为了欲望为非作歹的时候,但到了利害相关的重要关头,从来不会用下半身思考,更不会被欲望冲昏头脑,因为,他的欲望不是掌控者,他才是掌控者。何况,到这刻,对于能否凭借手上的把柄逼‘黄芩’就范一事,江彬已变得极其没有把握了,毕竟,这个‘黄芩’和原先估计的又有所不同了,不仅冒用了捕快的身份,甚至曾经只身进宫行刺过皇上,危险等级大副度攀升,虽说这样一来,对江彬的吸引力反而更大,但想按原计划达到目的的可能性也骤然降低了许多。
      念达此处,江彬左颊上的肌肉颤了颤,带动那块瘤疤也抖动了一下,道:“如有可能,我要亲自审一审他。刑部那里,我还是说得上话的。”
      江紫台道:“意图刺杀皇上是天大的重罪,理应交由大理寺审理,刑部是负责审理普通案件和审批地方送审案件的,恐怕插不上手吧。”
      江彬道:“这么大的案子,也不是没有三司会审的可能。”
      江紫台摇头道:“‘爆裂青钱’只是个江湖客,而且案子又是多年前压下的,案情也没什么复杂、曲折的,应该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以我看,不太可能让刑部、大理寺及都察院三司会审。”偷空瞄了眼江彬的脸色,他又道:“其实,哪用得着审,直接判死罪就成了。还好他是个孤儿,没有亲属,否则,哼哼,可是要诛连九族的。”
      江彬忽然手摸着疤瘤,呵呵呵地笑出声来,旁人见了,定会以为他是有了什么开心的事才笑的。其实不然,有时,他的脑子里想到了别人想不到的东西时,也会这样笑。
      笑罢,江彬猛地迈前一步,逼近江紫台,以饱含压力的目光盯着他,道:“如有必要,我会向皇上请命,要求主审此案。不过,我瞧你的意思,似乎是认为我不该亲自审问那个‘爆裂青钱’?”
      江紫台被他瞧得右腿一软,退后了半步,低下头,没敢答话。
      江彬见状,抬手轻拍了几下他的肩,道:“自家人在自家,有什么话不能说的?正好义父也想听听你的想法,你尽管说来。”
      江紫台小声道:“其实,孩儿是觉得根本没必要活捉此贼,就地正法也无不可。”
      江彬脑中微微一转,道:“怎么我瞧你似乎一副恨不得他早死早超生的样子,他可是对你做过什么?”
      江紫台忙摆手道:“那倒没有。只是活捉本就比正法难得多,而‘爆裂青钱’又是江湖上暗器排名第一的高手,我怕活捉不成,反倒枉送许多公人的性命。”
      江彬面露不悦之色,完全不在乎地一挥手,道:“凡事各伺其职,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更何况对付这样的高手,行事之前定是不能走漏半点儿风声的,必须打他个出其不意才可能得手。真要是面对面的,我看活的、死的都很难得手。想当年全天下戒备最为严森的皇宫,他都能进去可出来,仅凭几十个公人如何奈何得了他?”
      江紫台不服气道:“朝廷养了一大票高手,难不成连一个刺客都杀不了、抓不住?义父也太长他人威风,灭自家士气了吧。”
      见他少有的顶嘴,江彬倒是一点儿也不气,循循善诱道:“这不是逞能的事,天下的公人人多势众,若聚在一起,当然不是任何一个匪徒可以对付得了的。但反过来说,想要在偌大的天下抓一个亡命客则无疑于大海捞针,又岂是容易办到的?对方只要得到风声,大可隐姓埋命躲进深山,又或者改名换姓,混迹人堆,他今天叫黄芩,明天可以叫李芩,王芩,事实上,我们连他真正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江紫台听得有理,忙道:“这倒也是。”微一迟疑,他又道:“不过,恕孩儿陡胆说一句,孩儿总觉得义父对待这个‘爆裂青钱’未免有些......”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没有说下去。
      江彬不动声色,道:“有些什么?”
      江紫台思索了一下,道:“有些与众不同。”
      江彬笑道:“对待与众不同的角色,自然要用与众不同的方法。”
      瞬间,他诡异一笑,口中道:“因为我还想用他一用。”
      江紫台愕然,仿佛又从江彬的眼神里读出了一种藏得极深的欲望的含意,暗里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面上却分毫不露道:“义父的意思是想留下他的性命?”
      转眼,他紧张道:“不可啊,那无疑于放虎归山!”
      江彬搓着手哈哈笑道:“谁说要留他性命了?”
      江紫台迷惑道:“义父不是想活捉他,还要用他吗?”
      眼中露出慑人的凶光,江彬道:“活捉他是为了审他,并非要留他性命,等审完了是砍头,还是寸磔、腰斩,随大家的喜好便罢。”
      江紫台壮起胆,鼓起劲,迈前半步,问道:“要孩儿说,‘爆裂青钱’刺杀圣上一事既有人证,又有记录,孩儿不懂还有什么好审的?”
      江彬轻轻指点了一下江紫台的脑袋,以极其瞧不上的口气道:“你是被门卡了脑壳,还是被糊涂油蒙了心,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吗?”
      江紫台尴尬地垂下头。
      踱回位子上坐下,江彬慢慢悠悠地替自己满上一杯香茶,嘬起嘴吹了吹,道:“算了,想不明白没关系,审了就知道了。兴许一个不小心,审出个子丑寅卯来,再加上这案子有些年头了,难免要挖挖朝中某些人的根底,保不准牵上了这个,再连上了那个,若是七牵八连的揪出几个招权纳贿的眼中钉、肉中刺,可就得三司会审啦。”
      顿时,江紫台明白了江彬的意思,他是想利用几年前‘爆裂青钱’刺杀圣上的大案在朝中掀起一场风暴,也好借机排除异己。
      到这时,江紫台不得不赞叹义父真是太善于抓住机会,变不利为有利了,只不过动了一番脑筋,就把一件原本对已方不利的事,变成了用来杀伤政敌的刀剑。
      江紫台急不可奈道:“义父,我们什么时候行动?”
      江彬摇摇头,面色一冷道:“急什么?有些地方我还得和罗先生再商议商议。”
      喝了口茶,他道:“而且,既然你在‘放鸡岛’上遇见了‘爆裂青钱’,就表示他至少现下不在高邮,抓起来反而不便,我倒是希望等他回到高邮时再动手。你觉得呢?”
      不待江紫台回答,他已摇了摇手,道:“你一路奔波,一定累坏了,快下去歇着吧。”
      看来,那句‘你觉得呢’的问话只是一种随意的表示,并非真的在问江紫台的意见。
      江紫台躬身施过礼后,离开了正厅。
      之后,江彬遣走了一干家仆,独自一人站在厅正中,面对着墙上朱熹的联句‘雪堂养浩凝清气,月窟观空静我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是一年秋草黄,北风吹冻雁南飞。和头顶上往南飞的大雁相反,韩、黄二人由南向北,从广东,到福建,过浙江,历时数月,终于接近京师地界了。
      官道上,韩若壁‘唷’了一声,拉起缰绳,缓下马来。仰头瞧了瞧快到头顶上,仿佛围绕了一圈淡金色羽毛的日头,他道:“就要晌午了,咱们也该找个地方吃喝一顿了。”
      黄芩也缓下马,与他并驾齐驱,道:“不必了,这一路上顿顿都好吃好喝的,前面没几日就到高邮了,接下来还是省点儿银子吧。”
      韩若壁笑道:“黄捕头,你是想替我省银子呢,还是嫌坐在饭馆里好吃好喝的耽误了你回高邮的时间?”
      被他瞧破了心思,黄芩怪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道:“出来久了,总是有点儿不放心家里。”
      韩若壁酸溜溜道:“少来,我离开‘北斗会’的时候比你长多了,也没你这么不放心。”
      黄芩平和地笑了笑,道:“我和你不一样,我是自打出来以后,就没有高邮的任何消息了,而你一路上还背着我暗里同‘北斗会’设在各地的暗哨紧密联系,互通有无,‘北斗会’的情况,你可说知道得清清楚楚。你肯一路送我,可见‘北斗会’里暂时没出什么纰漏。”
      韩若壁装作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见他笑得假兮兮的,有点儿讨厌,黄芩微微皱起眉,讽刺他道:“在高邮时,‘北斗会’就折了二当家、四当家,后来你又把五当家赶出去了,目前虽然没什么事,可当家人都不够用了,以后不出事才怪。亏你现在还能笑得出来。”
      听言,韩若壁突然摆出一脸惊喜的样子,嘴巴里如同连珠炮般蹦出一大串话来:“‘北斗会’的当家人的确不够用呀。哎呀,难为黄捕头肯放弃初衷,急我之所急,想我之所想。老实说,我手底下的兄弟有资格升作当家的只有一个,我正寻思着怎么办呢?看来,黄捕头是想加入‘北斗会’了,欢迎之至!欢迎之至啊!我一准儿让你做二当家的位子。”
      黄芩听得一阵发懵,心里早骂了自己八十遍了,怎么想起和他提这个茬的?当即,他掉过脸去不理韩若壁,想以冷处理做个了结。
      韩若壁哪能放过他,从马背上一个斜插柳,身子扭得好似麻花一样靠过来,不依不饶道:“怎么?瞧不上二当家的位子,不要紧,不要紧,也可以让你坐大当家的位子,我退居二当家好了。”
      见不理不成了,黄芩瞥他一眼,‘哼’了声,嘲声道:“拉我入伙好增加‘北斗会’的实力?韩大当家当真打了一手好算盘,太会为‘北斗会’着想了。”
      不可否认,韩若壁心里确有这一想法,但却不是全部。嘴上,他笃定道:“拉你入伙和增强‘北斗会’实力一文钱关系也没有。你就是没有武功、才智,我也是要拉你入会的,我只求能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这话,他说得也是真心实意。
      黄芩淡淡一笑,道:“若只是要在一起,你为何不离开‘北斗会’,跟着我?”
      韩若壁缩身在马鞍上坐正,无语半晌,喃喃道:“就当是为了我,也不成吗?”
      他这话说得十分无力,因为黄芩早已给过他答案了,可是,要让他就这么彻底死心却也不是容易做到的。
      低头沉默了许久,黄芩抬起头,转顾韩若壁,眼光中有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道:“为了你,我可以做一些事,但仍有一些事不可以做,否则,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
      韩若壁摇头道:“不会的,无论你怎么变,在我看来,都一如初见时的黄捕头。”
      黄芩没说什么,只是自嘲地笑了笑。
      只有他知道,在他心里,有些东西少了,有些东西又多了,变化已经产生了,他的心也活了,再不是以往的黄捕头了。这种变化,有一部分因为韩若壁,还有一部分源于出来得太久、自由了太久,所以,该是回高邮的时候了。
      见他的神色有些抑郁,韩若壁嘻嘻笑道:“喂,别一副吃了黄连,吞了木通的样子,你不愿加入‘北斗会’,我又不会迫你。”
      无奈地摊了摊手,他又装腔作势道:“非是我不想离开‘北斗会’跟着你,而是,只有在‘北斗会’,才有足够的银钱花。”
      黄芩不服地回他道:“银钱只要够活就成,养活你我的银子,我并非赚不到。”
      韩若壁嘬了嘬嘴,道:“你说的,我相信。可是你也说了,那只是‘养活’,而不是‘快活’。想要快活,就得有大把大把的银子。”
      黄芩显然不赞同,道:“那是你的看法。不过,我知道你的看法也有你的道理,所以,我并没有要你离开‘北斗会’。但我也早说过,那条匪道,只要可能,我都不会沾。”
      韩若壁沮丧道:“在江湖上,我的‘北斗会’可是个大大的香饽饽,不想到了你和那个毛都没长齐的王直的眼里,却成了切糕的棍儿--没人要的货。”
      黄芩奇道:“怎么把‘小五哥’也给扯上了?”
      韩若壁悻悻道:“在船上,我曾想招揽他入‘北斗会’做当家的,可他却说‘能当商人的时候,谁愿意混□□啊?’”
      黄芩‘哈’了声,道:“那不得把你气得够呛?”
      韩若壁点头道:“是啊,是气得不行。不过,他真是个人才,我也是真心想招揽他,所以强压住火又劝他说‘倘若有一天,朝廷加强了海禁,你们就没得混了,还是跟我混保险些。’”
      黄芩道:“他怎么说?”
      韩若壁恨恨道:“他说朝廷若是把人逼急了,不给他们这些商人活路,他就去当海盗,总之不入什么‘北斗会’。”
      黄芩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韩若壁使劲砸鼻子,吸了一大口气,不屑道:“神气什么?你们虽然不想入我的‘北斗会’,可想入的人不要太多啊,大把大把的都数不过来呢。”
      憋住笑,黄芩道:“‘小五哥’的志向在海上,你若是真想招揽他,至少得在电白设立一个‘北斗会’的分舵才成。”
      韩若壁‘哼’了声,把脖子一梗,道:“鬼才在那里设立分舵,到处都是一股臭鱼烂虾的味道,熏死人了。”
      黄芩回忆了一下,道:“是有些怪味,不过也没你说得那么严重吧。”
      原来,高州的电白县里家家户户都会用鱼、虾熬制酱汤,所以城里一年四季都飘着一股特别的味道,当地人早闻习惯了不觉怎样,可对于本来就不喜鱼虾的、外来的韩若壁就有些受不了了。
      正说着话,前面出现了一座不大不小的镇子。
      韩若壁立刻扬鞭打马,道:“走,找个馆子吃喝去!请了你一路了,不在乎再多请几顿。”
      随后,黄芩也策马跟上。

      这座镇子离京师不远,黄芩之前也来过,所以很快主动领着韩若壁找到了镇子里最大、最豪华的饭馆‘珍馐楼’。
      二人楼前下马,把马栓在栓马柱上,一起迈步往里走。韩若壁边走边摇晃着脑袋笑道:“珍馐楼,好名字啊。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黄捕头啊黄捕头,想不到不屑于生活品质的你,也这么懂得享受了,能选择这个饭馆吃饭,说明你在享受方面真是大有进步。哈哈,一定是受了我的影响,潜移默化啊潜移默化。”
      听了他的话,黄芩心里一咯噔,这才注意到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倾向韩若壁的选择了。随及,他道:“吃你的,喝你的,又不是我付账,饭桌上自然得按你的喜好来。”
      韩若壁拍手笑道:“饭桌上能按我的喜好来,那床帏里能不能也按我的喜好来?”
      黄芩黑起脸,道:“来你个头,大白天的,好死不死的瞎扯些什么?”
      韩若壁意会地点点头,嘻皮笑脸道:“我懂了,等天黑了再扯不迟。”
      黄芩瞪他一眼,一甩袖,抢前几步先进去‘珍馐楼’了。
      韩若壁在他后面扮了个怪样,也走了进去。

      今个儿有点儿奇怪,一楼的大厅里多的是空桌空椅,居然没有几桌客人。
      负责一楼的伙计殷勤地迎了上来,道:“二位客官,吃点什么?”
      韩若壁一指空荡荡的桌子,道:“你们这儿可是出什么事了,怎的到了饭点都没多少客人?”
      看来,他可不是头一次来‘珍馐楼’吃食了。
      伙计笑着一指通往二楼的楼梯,道:“‘刘麻子’来了。”
      韩若壁不解道:“什么‘刘麻子’?”
      伙计道:“‘刘麻子’是咱们这块儿说书界的行情人,想请都不一定能请得到。十日前,老店主送了书帕给他,想请他到店里来说书,这不,今天终于把他盼来了。因为‘刘麻子’说的段子个顶个的精彩,来的食客们都想边吃边听他说书,所以全挤到二楼去了。”
      韩若壁道:“我们也想听一听,二楼还有空桌吗?”
      伙计摇头,一脸歉意道:“真对不住,二楼全部客满了。”紧接着,他向大厅里坐着的、正吃喝着的几桌客人的方向努了努嘴,又道:“他们都是没赶上趟,所以只得在楼下吃食了。”
      就在这时,一行三个客人从二楼的楼梯上缓缓走了下来,看样子是吃饱喝足听够了。
      韩若壁立刻窜上楼梯,得意笑道:“赶早不如赶巧,有人下来说明有空桌了,我们上去吧。”
      说罢,三下五除二就上了二楼,寻空桌去了。
      黄芩自然也跟了上去。
      伙计呆在原地,惊讶于他们的反应之快,动作之迅速。
      其实,他本想告诉韩若壁,大厅里已有两桌客人提前支会了,说楼上一旦有了空桌,就要移上去的,无奈韩若壁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想了想,他又瞟了眼那两桌,发现其中一桌的客人正喝酒划拳,呼呼喝喝地热闹着呢,根本没空注意这边的动静,而另一桌则由于位置过偏,座上的客人完全瞧不见楼梯口这边,也就不可能发现韩、黄二人上楼去占桌一事了。伙计拍了下脑袋,觉得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那两桌客人都不知道,又何苦得罪这两名客人呢?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又转到后堂忙活去了。

      二楼果然挤挤攘攘的,一桌挨着一桌,大桌卡着小桌,桌子都搭到楼梯口了,怎么着也得有四十多桌吧,而且每桌都坐满了客人,有的相谈甚欢,有的大嚼海饮,有的浅尝细品,有的交杯换盏,还有不少交头接耳的,总之,这楼上连食客带桌椅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片了。在这种环境下,上菜的伙计都得侧着身子,在桌椅间的缝隙处东弯西绕,小心翼翼地走小碎步,才能保证不打碎经过的桌上的碗盘。
      不过,食厅正中央却留出了一块挺大的地方。那地方摆着一张桌,一张椅,桌上放了一块醒木,一把折扇,桌后的椅子上坐着一人,正用汗巾擦拭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只见,这人四十出头的年纪,一身淡灰色长袍,瘦眉窄骨的,黄中透黑的小面膛上布满了白麻子,颌下乱七八糟地扎着几缕枯草也似的胡须,着实丑陋得可以。
      看来,他就是说书先生‘刘麻子’了。
      二楼的伙计见来了客人,于是领着黄、韩二人在唯一的一张空桌上坐下了。
      歪着头瞧着‘刘麻子’,韩若壁道:“天凉得很,刘先生怎的弄了一头的汗?”
      伙计回头瞅了一眼,‘哦’了声,道:“正常啊,刘先生刚讲完‘武松打虎’的段子,估计是累的。”
      韩若壁‘哈’了声,笑道:“是武松打虎,又不是他刘先生打虎,动动嘴皮子而已也能累出一头汗,这个刘先生的身子骨还真是够虚的。”
      伙计道:“客官有所不知,刘先生说起段子来最为逼真,是以也最花费精气神,这才累得出汗了。”
      这时,‘啪’的一声,是醒木拍在桌子上的声响。
      顿时,四下里静了下来。
      按说,坐在桌前的食客加在一起也有百十来号人了,可自从醒木响过后,所有嘈杂的声音就平息下来,甚至连轻微的碰杯夹筷的声音也没有了。不但食客们俱屏息静坐,倾耳待听,连原本来来往往送菜添酒的伙计们也不动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刘麻子’的身上。
      手中的醒木刚一落下,刘先生整个人就精神了一大截,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他站立而起,以极赋磁性,略带沙哑的嗓音说道:“我有个没有说过的新段子,诸位听众可想尝个鲜儿?”
      下面马上传来一大片回应:有说“新段子好啊!”
      也有说:“就要听没听过的!”
      还有说:“刘先生的段子,新的旧的都好!”
      又有说:“新段子够不够劲啊?”
      ......
      ‘啪’--,醒木再次响起,四下又回归安静了。
      ‘刘麻子’道:“这个段子是我和几位同仁匆忙编写的,说的是近来才在江湖上传开的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奇事。段子里的大部分内容是依据在场之人的所见所闻改编的,如果大家觉得改得不好,还请海涵,毕竟咱们只是说书的,可比不了秀才状元,编写段子实是赶鸭子上架,全为占个新鲜。不过,若是我‘说’得不够好,各位也别给我面子,尽管朝我吐口水,砸我的场子都可以。”
      言毕,他麻利的从桌上拾起折扇,‘哗啦’一下展开,拔高了声调,抑扬顿挫道:“提起‘太玄天师’李自然,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说起他的能耐,怕是能抵得上半个陆地神仙了。下面这个段子,咱们就要来说一说,几个月前,李自然李道长是如何在一个荒礁野岛之上白日飞升,步入仙界的。似这等脱胎换骨,得道成仙的奇闻自然要大书特书一番......"
      就在‘刘麻子’摇头晃脑,口沫横飞,说得热闹,而在座听众们也俱听得入神时,韩若壁却不耐烦地打断道:“什么白日飞升?我怎么听说是他和别人动手,最终战败身死的?”
      ‘刘麻子’鼓起腮帮子,一脸不满意地瞪着韩若壁,道:“你说的那个说法,我也不是没听说过。不过,料想李自然何等人物,那可是江湖上公认的陆地神仙呀,什么人能令得他战败身死?好吧,就算真有这样的人,也得是有名有姓有来头的绝世高手吧,可那个说法里的两个高手根本就不存在。所以,我以为,那个说法完全就是杜撰出来的,不过是江湖上的好事之徒胡编乱造出来的段子。大家都懂得,江湖上从来也不缺少那些个胡编乱造的碎嘴子。”
      说到这里,他又转顾在座众人一圈,脸上显出传播小道消息时所特有的神秘感,道:“而关于李天师白日飞升之事,你们道是谁说出来的?”
      在座各位你看我,我看你,没人答话。
      其实,‘刘麻子’也没打算让别人回答他的问题,得意洋洋地又拿眼睛把四下里扫了一遍,将手中的折扇往空中一举,脖子一挺,肩膀一架,高声道:“说出李天师白日飞升之事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嫡传弟子。李天师飞升之时,那名弟子就在身边,所以看得一清二楚,听得明明白白。”
      一帮闲汉们纷纷点头附和,催促刘麻子快些说段子。同时,四下里还传来窸窸窣窣的讨论声,诸如‘哟,这事居然是真的?’‘嫡传弟子在场,还能有假?’‘修道真的能升仙啊?看来有点意思。’‘不管怎样,总比李天师战败身死的说法更像那么一回事。’......可以看出,在场听段子的人大都倾向于‘刘麻子’的说法,认为由那个嫡传弟子说出的就算不是事实,也该八九不离十。
      韩若壁气哼哼道:“你们怎么知道李自然的那个弟子没有撒谎?”

      其实,事实怎样,对于听段子的人根本不重要,他们只选择相信自己爱听的、想听的。而‘得道升仙’显然比起‘战败身死’要受欢迎得多,毕竟‘战败身死’的江湖高手多了去了,可‘得道升仙’的却是凤毛麟角,难得一闻。

      ‘刘麻子’又一次拍下了醒木,场中又恢复了安静。他继续道:“据绝对可靠的消息,那名弟子在目睹了师父李自然得道升仙的整个过程后,深信仙道可凭,于是决心放弃软红十丈,专心修道。之后,他返回南昌,毅然决然的向宁王请了辞,此后遁入深山,一心一意地继续修道,寻求升仙之法。”说着,他又转向韩若壁,显出十足把握的模样道:“依在下愚见,李天师的亲传弟子,之所以能够放弃宁王府上的荣华富贵孤身入山修道,必定是因为目睹了先师得道之景而大受启发所致。所以,那个弟子没有撒谎。再者,那个弟子的话有根有据,总该比也不知从哪个藏污纳垢的犄角旮旯里传出的话更加可信吧。”
      一番话说得韩若壁目瞪口呆,有嘴没舌的作声不得了。至于接下来刘麻子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道的那些烘托李自然的、各种各样的神奇小段子,韩若壁是再也听不下去了。所以,他干脆不听了,冷着脸又从二楼移到了一楼。黄芩自然也跟了下来。

      一楼空桌多,二人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点了一桌吃食吃喝。
      韩若壁恶狠狠的一口咬在用筷子夹起的那块大肉上,咕噜道:“那个说书的,说的什么玩意儿,除了地点是在荒礁海岛上没错外,其他的全是狗屁!”
      瞧他这一口的样子,仿佛嘴里咬的不是大肉,而是‘刘麻子’。
      接着,他又恨得磨了磨牙,更加凶狠地在大肉上咬了第二口,嘟囔道:“那个贼小子!当初怎的没把他饿死在鲨鱼礁上!”
      看来,这一口应该算是咬在陶仲文身上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看上去反应有点迟钝的小道士吹起牛皮来竟比他还强,凭空捏造出一大堆子虚乌有的东西,以证明他的师父白日飞升了。
      到这时,黄芩终于捧腹大笑起来。
      此前,他憋得实在够辛苦的了。
      本来,韩若壁正自窝火,但一转眼,瞧见黄芩少有的笑得那么开心,象是吃了欢喜团子一般,那双笑弯的眼睛里盛满的快乐,好像马上就要溢出来把嘴角边那两朵深深的梨涡填满一样,顿时又觉得事情并没有想像的那么严重了。
      ‘多大事啊?算了算了,即便拿来换他这样快活地笑一回,也属值了。这事就当作没发生过吧,不提了不提了。’韩若壁这样自我安慰道。然后,他闷不吭声地,挑挑捡捡地吃起菜来。
      可惜,黄芩并不知道他想的什么,一痛笑过后,又俯在韩若壁的耳边悄声逗他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大当家,这一回,你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眼下,是不是特后悔当日放走了李自然的那个弟子?”
      本来,韩若壁听他笑得开心,已经不想再提及此事,能全忘了才好,可他却偏偏要提,还语带讥讽,韩若壁立时像被人踹了一记窝心脚般难受。他连瞪了好几眼黄芩,懊恼道:“那个贼小子居然到处向人吹嘘李自然是白日飞升了,我呸!有这么编的吗?还什么弃荣华富贵于不顾,重返深山修身炼气,说得真好听啊。我瞧他是没有了李自然这个大靠山,又见识到弗朗机炮的威力,害怕王守仁依着图纸造出炮来,宁王可就没戏唱了,这才不跟着宁王混的。”
      黄芩笑道:“这不是很合理吗?把师父吹得神乎其神,自己脸上也有光彩呀。没想到那小子还挺有头脑的,说不定日后的成就不可限量,更胜其师。”
      韩若壁恨恨然道:“挖苦我几下子就那么开心?这回倒好,李自然是得道飞升,没咱俩什么事儿了,你很得意吗?”
      黄芩悠悠笑道:“我没什么得意的,但也没什么失意的。再说了,我也没挖苦你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世上最不靠谱的就是人的一张嘴。这个道理,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韩若壁不忿地反唇相诘道:“你啊你,总是把自己深深地埋起来,成天做一个‘地老鼠’,这样很快活吗?哼,这世上有不少自以为聪明之人,都喜欢藏在自己的智慧后面,无情地审视世人,可我却觉得他们这么做是最最愚蠢的。因为,这不是置身事外,分明是一种胆怯。其实,这不过是他们为了寻求某种安全感,而把自己藏起来的行为。你知道吗?吐火罗有一种大雀,叫做骆驼鹤,体型巨大,但不会飞,每当遇到危险的时候,就会把自己的头埋进沙子里,这样就瞧不见敌人了,也就能自以为安全了。”话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冲黄芩吐了吐舌头,道:“我觉得,有时候,你就和这种骆驼鹤差不多。”
      黄芩听了也不气恼,只是哈哈笑道:“你看你,真急了你去找李自然的那个弟子算账呀,跟我较什么劲?不过,话说回来,这个世界的确太危险了,尽可以多寻求一些安全无疑是正道。”耸一耸肩膀,他又道:“你整日里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本应比我们做公的人更懂这个道理呀。”
      韩若壁撇嘴道:“哼,你也算是做公的人吗?不知道你的肚子里面究竟藏了多少秘密,要是被人掀出来,我看足够你喝一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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