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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第43回:似敌非友只因嫌隙早生,不辞万里总为钱权交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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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他的眼光看去,那人身材颀长,一身利落的劲装短打,长着张娃娃脸,模样颇为俊秀,不是江紫台,却是何人?
瞧见江紫台,黄芩也吃惊不小。
一边走下跳板,江紫台一边举目四顾,当他的目光落在黄、韩二人身上时,面上也禁不住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右颊的肌肉不经意地抽搐了一下。
显然,和黄芩、韩若壁一样,他也没料到能在这里遇见“故人”。
不过,除了江紫台外,从跳板上下来的三人里还有一人似乎也在注意黄芩。
只见,这人脑袋上的发际线明显后移了不少,嘴角处隐约显出一道道皱纹来,看样子至少有三十五、六岁的年纪了,但即便如此,他的样貌仍十分出众--瓜子面庞,修耳悬鼻,一双残月般纤细的眉毛,两只葡萄样圆溜溜的眼睛,想来年轻时必是个神清骨秀的俊俏角色。本来,走下跳板时,他还是一副旁若无人、意气自若的样子,但在无意间瞥见黄芩后,便不由自主地将目光锁定在了黄芩的身上。与此同时,他的面色变了变,轻吸了一口气,目中似有疑电一闪而过,象是在怀疑什么,又象是在确定什么,但这一切发生的时间十分短暂,因而不是非常明显。
旋即,他移开目光,恢复了神气。
紧跟在他身后之人,看上去和他年纪相仿,面皮蜡黄、疏眉薄唇,就长相而言十分不精神,但面上却是一副神采奕奕,精力十足的表情。
等前面的三人都走下跳板后,第四人才出现在跳板的另一头。
但见,这人身有残疾,只得一只手,瞧脸庞眉眼分明有几分相熟,却原来是被黄芩斩去了右手的冯承钦。
又是黄芩、韩若壁的一个‘老相识’!
黄、韩二人瞧见了,适时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一眼瞧见站在下面的黄芩,冯承钦惊得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儿从跳板上摔下来,同时,断腕处早已愈合的伤口也好像突然间隐痛阵阵起来。
首先开口发话的是江紫台。
他冲黄芩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道:“怎的黄捕头不在高邮州守卫四方,却跑到这海角天涯来了?真是奇怪。”他的声音带着点儿闷闷的胸音,显得颇是不自然。
许老大等人听言,都吃了一惊,转头瞧向黄芩。
那个先前注意到黄芩的陌生人听言,脸色微微一变,继而又轻轻皱了一下眉头。
听江紫台一口说破了自己的身份,全然不顾自己行走在外需要掩饰身份的需要,黄芩立感不快,反唇相稽道:“是啊,我一个州府小捕快,东奔西颠的,其实无奈得很,不过,这也是职责所在,没甚稀罕的。倒是江公子,令尊江将军手握天下兵马大权,位高权重,你怎的不在京师福地辅佐他,却跑来这海上受苦受累?这才真是奇怪吧。”
作为反击,他也一语道破了江紫台的身份,如果这一回江紫台还想和上次在高邮时一样,以江湖人的身份混淆视听的话,就难免要被当场揭穿马脚了。
不过,黄芩没料到的是,他的这一举动,不但没能坏了江紫台的事,反而在无形中帮了江紫台一个大忙。
许老大闻言,更加诧异了,诧异中还带着一丝惊喜。他插话进来道:“哦?你们居然认识,这真是太巧了。江将军?可是那位威名远播的四镇兵马统帅江彬江将军江大人?难道这位公子竟是江大人家的公子?”
王直则侧目望向黄芩,讶道:“捕头?原来你竟是朝廷的捕头?”
看来,比起江紫台,他更在意黄芩的身份,这也许是因为早先黄芩说的一些话对他很有触动,所以才下意识地更在意黄芩了。
江紫台哈哈笑道:“他确是如假包换的高邮捕头,只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转而,他直视黄芩道:“除非有海捕文书,否则黄捕头是不该离开高邮的,不是吗?”
黄芩上前一步,‘嘿’了声,道:“上一回,刑部一声令下,我便不得不千里迢迢奔赴关外查案一事,莫非江公子已然忘记了?”接着,他又冷笑一声,道:“是了,江公子一定是忘记了,否则怎会和当时押解的犯人成了一伙的。”话到这里,他拿眼睛狠狠地盯了冯承钦一阵。
此时的冯承钦神色如常,面露微笑,似乎黄芩那锐利如刀、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对他全无半分影响似的。
转头瞧了眼冯承钦,江紫台尴尬地笑了笑,道:“关外一行,黄兄行事干净利落,家父极为赞赏,还常向我提及若非黄兄无意于庙堂之间,前程必定不可限量。呵呵,不知这次黄兄又是为了何事万里迢迢地来到此地?难道又是刑部下了什么命令?”转瞬,他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道:“可是,怎的我在京师时,却不曾听说啊。”
不待黄芩应答,韩若壁已‘嘻嘻’一笑,道:“虽然令尊大人神通广大,但朝廷上每日间的公务繁杂,也不至于每件事情、每个命令都能过江公子之耳吧。偶尔有那么三、五桩江公子没了解到,不曾听说的公务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又有什么稀罕的?”
黄芩淡淡一笑,也道:“反正此次我们不是为了‘五龙船’而来,所以和江公子要办之事定是不相干的。”
听他们一番你来我往,虽然表面还算客气,但俱是语气不善,言含讥讽,许老大一时之间只觉糊里糊涂的,也弄不清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了。他只知道其中一方是当今炙手可热的权臣江彬的公子,另一方则是高邮州的小捕快,两方都是有朝廷背景的人。
按说,虽然自称是在海上做买卖的商人,但许老大的‘五龙船’做的多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买卖,其间也不乏掳掠船只的勾当,所以仍属海盗水匪一类,以这样的身份,‘五龙船’本不该同有朝廷背景的人打交道,但他们在海上横行已久,而且像包器那样的朝廷官军也照样和他们交往频繁,是以倒也不惧。
这时候,刚才那个注意过黄芩的中年人接过话头,打着哈哈道:“真是无巧不成书,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江公子的旧相识。这样也好,我正头疼着如何令许老大相信咱家的话呢。”奸滑一笑,他又对许老大道:“若是我对许老大说,请来了一位想和‘五龙船’做买卖的贵客,而这位贵客就是当今权倾朝野的江彬江将军的公子,只怕许老大反倒不信了呢。”
原来,此人就是在江浙海域上做买卖的、有名的剧盗宋素卿。
宋素卿做的买卖和许老大等人的没甚区别,唯一的区别只在于,许老大的‘五龙船’多和佛朗机人打交道,而宋素卿则常做大明与倭国间的海上贸易。
许老大呵呵笑道:“宋船主真是会说笑。宋船主威震双屿岛,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宋船主说的话,素来一言九鼎,又有哪个不开眼的敢不相信?查兄弟,你是宋船主的左膀右臂,你说是也不是?”
跟在宋素卿身边的那个面色蜡黄、疏眉薄唇的中年人笑着应付道:“许船主客气了。”
此人名叫查良凡,是宋素卿船上最重要的一名管事。
双手一拍,许老大道:“大家站在这里,说话多有不便,来来来,还是到我们‘五龙船’上详谈一番吧!”
说罢,他一摆手势,立刻有一队喽啰上来,将宋素卿等几人引上了已经搭建好的、往停泊在另一边的‘五龙船’上去的跳板。
看来,他们是要在船舱里商谈生意了。
许老大一面迎客,一面在心里寻思着:既然姓黄的是高邮州的捕快,那有没有可能是朝廷派他来对付‘五龙船’的?
转念,他又想:不应该啊,朝廷若是想动我们,大可调用附近的水军,怎么可能从高邮州找个捕快过来,可见此种假设实在不合情理。另外,姓黄的他们认识江彬的儿子这件事,不太像是事先准备好的,而且姓黄的二人看起来也不像是演双簧的托儿......哎呀,这件事儿还真是蹊跷得很。不管了,就暂且先听他们有何计较,一切小心为上,只要凡事别急着做出决定就成。
想罢,他冲王直使了个眼色。
跟在后面的王直赶紧赶前几步,来到他身边,二人咬了一阵子耳朵,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稍后,韩若壁灵机一动,拉起黄芩的袖子,就想一道上跳板,好混进去,却被许老大回头阻止了。许老大冷声道:“‘五龙船’有生意要谈,不方便当着外人的面,二位还是先去别处休息休息吧。”
听言,韩若壁面上不便发作,只堆笑道:“也好,也好。”但在心里,他早咒了许老大百八十遍了。
二人被拦在‘五龙船’前,来来回回地走了几遭,发现这里的守卫比他们先前呆着的那条副船多了许多倍,除非来硬的,否则想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溜上船去也未免太过困难了,因此,黄、韩二人只得无奈地离去了。
却说宋素卿、江紫台、冯承钦等人,以及‘五龙船’的五位当家的依次在船舱内坐定了。
见黄芩、韩若壁二人没有跟进来,宋素卿似乎松了一口气,道:“许船主是如何与那二人结交上的?”
许老大道:“谈不上结交,是个熟人介绍来找我们帮忙的,不过打了个照面。话说,那个姓黄的真是公人吗?”
江紫台道:“是呀,他是高邮州的总捕。”
许老大又问道:“那个姓韩的呢?”
江紫台道:“应该只是个跑江湖的混混。”
转而,宋素卿说起了客套话:“许船主,这么久没见,我瞧你们又多了一条船,定是买卖兴隆,财源广进啦。”
许老大笑道:“彼此彼此。宋船主的生意也是越做越大了吧?”
宋素卿摇头叹息道:“哪能和许船主比,这几年,我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
许老大把双手放至桌面上,微笑道:“宋船主,我的几位兄弟,你应该已经熟识了吧,可你的两位贵客,还没向我们一一做介绍呢。”
宋素卿一拍脑袋,哈哈笑道:“被那二人打了个岔,我差点忘了正经事了。”
然后,他向江紫台做了个‘请’的手势,介绍道:“这位公子的身份,刚才那两人也已经提到了,他就是当今皇上面前的红人,国姓爷,四镇兵马统帅江将军的义子--江紫台江公子。”
许老大冲江紫台拱了拱手。
宋素卿一指冯承钦道:“这一位,原是京城里最富有的大商人--冯承钦冯大掌柜,现时已被江将军纳入麾下,专门替江将军办事了。”
许老大频频点头道:“天子脚下最是藏龙卧虎,无论哪一行哪一桩,能在京城做到个‘最’字,都是了不得的。不知冯大掌柜做的什么生意,这么好赚,说出来也让兄弟们长长见识。”
冯承钦笑道:“许老板也太夸张了吧,大家都是生意人,同‘五龙船’在海上的生意相比,我在京里的生意不过是毛毛雨罢了。”
宋素卿道:“说起生意,我们素闻‘五龙船’和许船主的大名,此番前来实是有一桩好赚的生意寻求与你们合作。这桩生意,对我们大家而言,都有极大的好处,简直是天赐良机,机会难得啊。”
不顾身后的老三、老四已经喜形于色,许老大皱眉道:“谁人不知道宋船主在江浙一带,雄踞双屿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果真有什么好赚的生意,宋船主早就顺手做了,何必还不远千里跑过来与我商量?”
不待宋素卿搭话,断了一只手臂的冯承钦已抢先道:“虽说生意人最讲究机会,尤其是赚钱的机会,只要有的赚,哪怕一分一厘都要往口袋里装,但遇上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心生疑虑则再正常不过了,别说是许老板,就是换作我,也会有所顾虑的,许老板的反应实乃合情合理。”
顿了顿,他继续道:“只不过这一次的情况确实非常特殊。”
许老大道:“哦?怎么个特殊法?”
冯承钦道:“你有所不知,宋船主那里虽然兵强马壮,但这一回的生意实在是太大了,仅靠他一个人是万万吃不下来的。”
朝江紫台那边努了努嘴,他又道:“你想啊,能让江将军放在心上,还特意派了江公子出来督办的生意,可能小得了吗?”
许老大心头一动,不由颇为赞同地轻轻颔首。
冯承钦继续道:“这桩百年难遇的好赚买卖,宋船主虽然吃不下,却也舍不得丢掉,于是就不得不想法子找别人合作了。可是,其他人宋船主不是看不上,就是不放心同他们合作,最后,数来数去,也只有‘五龙船’的许船主名头响,实力足,而且为人最讲义气,绝非那种背后捅刀子的小人,这才特意前来相邀的。”
许老大还是犹豫不决的模样。
以左手拿起手边的茶杯,饮了一口,冯承钦不急不缓地接着道:“据我所知,海上的这些贸易虽然利益丰厚,但都是朝廷严令禁制的,所以做这些生意的商家,本身都要冒很大的风险,弄得不好,还有牢狱之灾,掉脑袋也不是不可能的。当然,风险对于所有生意人都一样,是本钱的一部分。海上贸易的风险巨大就导致了你们的生意没办法做得太大,除非......“
说着,他故意停顿下来,慢条斯理地转动了一下桌上的茶壶,把壶嘴转向江紫台的方向。
因为他的这番话说到了许老大的心坎里,于是,许老大忍不住催促道:“除非怎样?”
冯承钦‘嘻嘻’一笑,道:“险非,你能和我一样,在朝廷里找到一棵靠得住、能遮荫避雨的大树。如果有了这么一颗大树,就意味着把朝廷方面的风险降到了最低,如此一来,你们的那些海上贸易未必不能大摇大摆地做进内陆。一旦做进内陆,利益和规模何止目前的十倍、百倍?”
宋素卿连连点头道:“是啊,关于这一点,我很久以前就已经想到了。可是,那样的大树委实不好找啊。想当年,我费尽心机,砸下去无数血本,才能和当时权倾朝野的大太监刘瑾搭上了线,不想生意还没展开,刘瑾就出事倒台了。唉,那次可真害得我血本无归,损失惨重啊。”
冯承钦轻描淡写道:“凡事都有代价,越是枝繁叶茂的‘大树’越是需要养料滋养,想要背靠大树好乘凉,就得把大树滋养好,没有那一次,哪来得这一次?”
宋素卿语带诱惑道:“是啊,这一次,我们总算是和江将军接上了头。许老大,你也知道,江将军最得当今圣上的信赖,又是国姓爷,权势更胜当年的刘瑾,如能得到江将军的庇护,不单这一笔,以后我们的生意也可畅通无阻了。不是我不想着老朋友,说实说,若非这桩生意的路线颇长,我把握不了,才不愿把这样的好处与你分享呢。”
许老大道:“这么说,是我走运了?”
宋素卿道:“可不是嘛。江浙那边,我足以把握局势,但福州、广州这片海域,豪强甚众,还有很多弗朗机人,非是我所能掌控的,所以我们才想找你一起合作。”
一直只听不言的王直忽然狡黠一笑,道:“既然这桩生意又大又好赚,宋船主就不怕我们半途把你甩了,独占这笔生意?”
宋素卿摇头笑道:“哈哈,‘小五哥’,原来你还和以前一样,喜欢把丑话说在前面啊。我记得,上次我们合作时,你也是这样的。”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他继续道:“我就给‘小五哥’交个底吧,这笔生意,真是大到谁也独吞不下的,无论是我,或是你们,都不行。就目前看来,合则两利,分则两败,所以不管是我,还是‘五龙船’都不必担心。”
许老大眼光转动,道:“官场之人,最是反复,说句不怕得罪江公子的话,我向来不太放心官家的人,也不怎么想和他们有什么生意往来。”
言下之意,怕一旦出事,就会被当成棋子牺牲掉。
冯承钦的眼睛里含着笑意,道:“这一点,许船主无需担心。朝廷虽然禁了海,但也开了一个口子,那就是可以接受朝贡,所以,利用朝贡来做海上的生意,并不违背我朝律令,而且还可以完成一切我们所需要的事,可谓一举两得。因为这只是在钻一个空子,而并非明目张胆地违背朝廷的律令,所以江大人本身没有任何干系,也就谈不上什么反复的问题了。当然,我想大家都明白,朝中有人,才有空子可以钻,朝中无人,那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
许老大疑惑道:“朝贡?怎么个朝贡法?”
冯承钦笑道:“关于这桩生意的合作方法,我已经完全规划妥当了。宋船主和倭人素来联系密切,所以宋船主那边,可以借用倭人朝贡的名义,携带海外货物来我朝,名为朝贡,实则交易。我听宋船主说,许船主和弗朗机人打过不少交道,那便以弗朗机人朝贡的名义,来和我朝交易好了。总之,一切途径都是名正言顺的,绝无任何风险。”
许老大听言,道:“如此,我们的货物便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入港口,除去了摸黑用小船偷偷私运的痛苦,对提高成交量确实很有帮助。”
言罢,他有些犹豫不决地望向王直。
王直摇头道:“但是,大量的货物进入内陆港口的市场,当地的官员岂能不知?那样一来,朝贡的名义不就不攻自破了嘛?有了朝贡的桥,我们的货物确实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内陆,但问题是如何在不引来麻烦的情况下把东西卖掉。”
江紫台拿眼光上下巡了王直几遍,道:“我听宋船主叫你‘小五哥’,想必你就是‘五龙船’的五当家了吧。”
王直点头。
冯承钦伸出左手的大拇指,赞道:“这位小哥当真见识非凡,绝非常人可比。确如你所言,大批货物在一个地方的市场倾售,必定会令当地的市场发生骚乱,很难不引起当地官员的注意。但是,假如能利用某些渠道,把这些货物运到南北各州府,分开出售的话,就没有这个棘手的问题了。”
王直的脸上带着友好而嘲弄的微笑,道:“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只怕难比登天。”
冯承钦道:“一般说来,这事真是无计可施,难比登天了。但是,对我们而言,却是易如反掌,不值一提。江公子和我来此之前,曾先去了一趟平江府,正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许老大不解道:“去平江府做什么?”
冯承钦见许老大不明白,微笑道:“当年太祖兴火德,立大明,定都应天府,是谁个花自家的钱替太祖修城墙,却修来一身祸事的?”
不待许老大答话,王直一拍大腿,道:“是沈万三!”
冯承钦又面露嘉许之色地看向王直,道:“不错,就是沈万三。沈万三当年富可敌国,号称沈半城,半个应天府都是他沈家的产业。后来,虽然他惹怒了太祖,被流放到云南,但沈家根深叶茂,在平江府依然势力滔天。虽然沈家的后人里没什么人能在朝中做官,但生意却一直做得很大,在各个州府都有出货的渠道。假如,我们能把海上的货物交给沈家去处理,以沈家的渠道,足可把这些货物卖到全国各地,也就不会引起任何一个地方的市场骚乱了。”
许老大猛眨了几下眼,急着问道:“沈家肯吗?”
冯承钦咧嘴一笑,娓娓道来:“江公子和我此去平江府,和沈家一谈即合。他们很愿意负责处理我们的货物,而且,他们会直接出钱买下我们的货物,而后想办法销往各地,我们只需要负责把货物弄进内陆,便可银钱落袋,就此两讫了。”
有一句话,冯承钦没明说,那就是,沈家的人不缺钱,但却缺做官的人,何况这桩买卖沈家也有钱可赚;而江彬有权有势,给人几个空缺的官做,完全不是问题,他花销巨大,难免有手头吃紧的时候,缺的只是财路,所以江彬和沈家才一拍即合,各取所需了。
许老大一面点头,一面在心下飞速地盘算着。
按照冯承钦的意思,这笔买卖是由‘五龙船’和宋素卿合作,先以海外番邦朝贡的名义,大摇大摆的把海上的货物运到内陆,再交接给平江府的沈家,沈家负责将大批的货物贩卖至全国各地。听上去,这桩生意不但好赚得紧,而且,因为是沈家直接出钱拿下货物,再进行贩卖,出货方完全不用担心售货环节的本钱和风险,真是极为上算的了。当然,整个过程中最大的困难,无疑是如何以海外番邦朝贡的名义出入官家港口而不被揭穿了,但是,由于有了江彬这样的朝中重臣做后盾,这个最大的困难也就完全不成问题了,因而许老大难免贪念大盛。
这时,王直又出声道:“这桩生意听起来是不错,只是,平江的沈家出钱拿了货物,再去贩卖,一肩扛下了银钱流通的压力和贩卖货物的风险,岂不是吃了大亏?”
江紫台哈哈笑道:“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对于这趟生意,沈家尚且没有意见,为何你却替他们忧心忡忡的?不觉得这有点儿皇帝不急太监急吗?”
王直的脸上一红,讪讪笑道:“我只是觉得,一桩生意,如果有一方明显吃亏的话,就算是因为某个原因而不得不做,这样的合作也必定不会长久,并且往往还伴随着许多潜在的风险,是以,不得不慎重考量。”
忽然间,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响起,原来竟是冯承钦用唯一的一只左手拍打桌子,以这种方式替王直鼓掌。
接下来,他点头道:“‘小五哥’此言深得我心呀。既然是生意,当然是‘利’字当先。有道是,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钱的生意没人做。沈家愿意做这笔生意,虽然也有诸多考量,但绝非像‘小五哥’所想的那样吃了大亏。恰恰相反,这笔生意会给沈家带来惊人的利益,这才是沈家愿意接手的根本原因,所以,‘小五哥’完全不必多虑。”
王直没搭话,暗自琢磨起冯承钦话里的意思来。
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冯承钦又道:“不过,我们也必须把丑话说在前头,宋、许二位船主的任务是把货物送到沈家的手里,承担的风险相对最小,因此货物的价钱嘛,恐怕会在一定程度上被压低一些,这一点,二位船主心里还是要有个准备的。当然,因为有了朝贡的身份,虽然你们的货物价钱被压低了,但交易量却会大幅度增加,所以仍是大大的有利可图。
其次,你们需得知道,在你们贩卖的各类货物里,对沈家而言,是香料、象牙、珊瑚、海珠这些东西的利益最大,因为沈家在各地的生意是以脂粉店和珠宝铺为主,旗下拥有一大批能工巧匠。做买卖的都知道,脂粉和珠宝首饰的利润素来最为惊人。是以,有了上好的原料,再加上好的师傅,这些东西的价钱足可翻上十倍百倍。至于上好的龙延香,那可是京师里达官贵人、富家子弟的最爱,更是千金难求。从这方面来讲,沈家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承担了沉重的银钱流通,以及贩卖货物的压力,但却反而是获利最大的一方。所以,我们事先已经和他们商量妥当,我们的这桩生意,一共有三方,宋船主和许船主一方负责提供上好的货物,沈家一方负责贩卖,而江将军一方则保证二位船主的货物畅通无阻地送至沈家手里,当然,也要保证沈家在贩卖过程中不被地方官员骚扰。”
思索了许久的许老大道:“虽说人不多,粥不少,但如何分配仍是我们最为关心的问题。三方的利益到底怎么分?”
冯承钦道:“江将军的那一份,会直接从沈家那里提走,宋船主和许船主则一手交货给沈家,一手拿钱走人,最是干净利落。而且,我也了解过了,‘五龙船’贩卖出去的货物,以丝绸,瓷器和茶叶为主。沈家不做茶叶生意,但是丝绸和瓷器,那可是他们家的拿手产业。由此,许船主还可以从沈家以最低的价格拿到上好的丝绸和瓷器,再转卖出去,这无疑又是一笔利润巨大的买卖,正所谓一举两得了。”
轻笑了一声,他又道:“最关键之处还在于,你们有了朝贡的身份,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来去官家的港口,而不必偷偷摸摸的靠从大船换到小船的做法来偷贩货物了,这其中的差别,相信你们比我更清楚。”
冯承钦到底是生意人,这番话句句说在点子上,听得许老大、王直等诸人个个怦然心动。
眼见着,这桩生意就快要谈成了。
另一边,黄芩和韩若壁又回到了那艘副船上,黄芩倒还沉得住气,韩若壁却一如先前般抓耳挠腮,坐立不安。
见黄芩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韩若壁忍不住问道:“你就不想知道江紫台那小子跑来这里要做什么吗?”
黄芩眉毛一挑,道:“这还用得着想吗?都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江紫台来这里,当然是为了一个‘利’字。”
韩若壁撇撇嘴,道:“你跟谁学了算命的本事,会说一堆废话了。”
黄芩一笑,道:“除了你,还有谁?”
韩若壁回他一笑,转而道:“你说的没错,当然是为了一个‘利’字。可具体又是什么呢?”
黄芩微微皱了一下眉,道:“这还不简单?听那个宋素卿说,江紫台这次是以江彬之子的身份来的,可知是代表江彬。你说,江彬那样的人会要什么?”
愣了一下,韩若壁道:“是啊,看来我是关心则乱了。江彬位高权重,找宋素卿、许老大之流能做什么呢?说到底,他们一半是商人,一般是盗匪,都不是正经角色。”
黄芩道:“江彬是什么人?四镇兵马统帅,有权有钱。你说,有权有钱的人想要什么?”
停顿了一刹那,他继续道:“不过是更多的权和钱罢了。方才,你也说了,宋素卿和许老大半是盗匪,半是商人。盗匪能给江彬什么?打手。商人能给江彬什么?钱。”说到此处,他的面上浮现出一丝疲惫,道:“一个倒下去,一个冒出来,好不容易没了刘瑾,却又有了江彬。其实,江彬这种人同刘瑾没甚区别,就像刘瑾豢养‘三杀’,江彬豢养‘青狼’一样,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罢了。”
韩若壁茫然道:“青狼?什么青狼?”
黄芩这才记起此前并未对他提及,于是说道:“当年在高邮,那个死去的‘闪电刀’洪图,你可记得?”
韩若壁点点头。
黄芩道:“他是‘青狼’组织的一员。‘青狼’是江彬豢养的杀手组织,专门在江湖上做一些江彬不方面出面做的事。而那个宋素卿和许老大,各自可以扯上倭人和弗朗机人,如果江彬想拿他们来填充‘青狼’的实力,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况且,他们还是商人,商人能给江彬带来更多的钱。我们辛辛苦苦抓出来的冯承钦不就在为江彬办事嘛。你说,冯承钦能做什么事?”
韩若壁道:“嗯,你说的有道理。冯承钦别的本事未必很大,但赚钱的本事肯定不小。这一趟,他跟着江紫台一道来,必然是为了钱来的,也不知要谈什么见不得人的生意。”
黄芩嗤笑道:“你瞧,许老大一早就说过,他要和宋素卿谈生意。你我费了这许多力气胡猜乱想,其实许老大根本就没有瞒过我们。当然,他也没必要瞒我们,恐怕他从来也没把我们两个放在眼里过。”
韩若壁一边摸着下巴,一边自言自语道:“会是什么样的生意呢?”
黄芩‘哈’了一声道:“你就是想得太多了,所以才想不出来。我不用想都知道,和两个走私的船主搅合在一起,能谈什么生意?肯定是走私海货的生意了。有江彬坐镇,走私的东西当然没人敢查,然后两边分钱,大致也就这样了。”
韩若壁一拍大腿,道:“有道理呀。好小子,看你平时闷闷的,这会儿怎么特别灵光起来了?”
黄芩‘去’了声,道:“你别忘了,我可是捕快,对这些盗匪的勾当,自然最熟悉不过。”
听到‘盗匪’二字,虽然知道不是说他,但韩若壁还是觉得浑身老大的不自在,抓了抓耳朵,道:“如此看来,江紫台他们此来,和我们应该不是一茬事。井水不犯河水,他们要去走私就去走私吧,反正是不相干的事。”
黄芩低眉垂首,一副不乐意搭理韩若壁的样子,道:“本来就是如此。现在对我们来说,干系最大的就是点子扎手,要如何去应付,其他的一切都是不相干的旁枝末节。好了好了,既然说明白了,你就不用那么坐立不安了。我马上要打坐调息,休再来烦我。”
韩若壁道:“等等,关于那个宋素卿,你没瞒我什么吧。”
黄芩不明所以,道:“我第一次瞧见他,对他一无所知,能瞒你什么?”
韩若壁疑惑道:“这就奇怪了。”
黄芩挠挠头道:“什么事奇怪?”
韩若壁道:“就是那个宋素卿,我觉得他瞧你的眼神不一般,好像识得你一样。”
黄芩摇头,面带狐疑道:“不可能,此前我从未见过那人。”
韩若壁低声咕哝道:“我的感觉不会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黄芩无奈地摊一摊手,道:“我是真不认识他,哪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此后,二人就呆在船舱里。黄芩席地而坐,运动吐纳;韩若壁则思前想后,被那个宋素卿扰的心绪难宁。
大约个把时辰过后,王直进来船舱,说那边的生意已经谈妥,没他什么事了,可以马上开船走人。
不多时,这艘副船下了海,扬起风帆往远处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