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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第41回:大勇若怯双杰萌生退意,驱虎吞狼王直节外生枝 ...

  •   王直闻言,一撇嘴道:“‘绝不可能’?黄朋友这话未免说得太死。虽说贩卖人口为大明律法所不容,但其间获利巨大,自然不乏胆大心黑之徒为此铤而走险,而且,夺了你们东西的人已同那个贩卖人口的‘红毛鬼’接洽上了,事实摆在眼前,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黄芩还未说话,韩若壁已微微一笑,道:“刚才你们许老大不是说‘红毛鬼’贩卖的都是番人,和咱们大明没甚干系吗?既然没甚干系,如何获利巨大?”
      王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许老大的脸色黑了黑,强言道:“我说的是大多数情况下,而那个恶名远播的‘红毛鬼’却是不同,偶尔也会勾结内地的人贩子,把大明的女子高价贩往异帮,或是把波斯的女子贩来大明。”
      韩若壁装出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早知方才许老大是不愿同他们深言,才随便捡了句话敷衍了事的。
      这时,黄芩冲王直道:“我说‘绝不可能’不是因为获利的问题,也不是那人不够胆大心黑,而是因为......这样吧,我打个比方‘小五哥’就明白了。我且问你,许老大会命你替船上的兄弟们烧饭做菜吗?”
      王直眉毛一挑,正待发怒,旋即明白了黄芩的意思,皱眉道:“你是说大材小用了?那我倒真想知道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了。毕竟,虽说贩卖人口的勾当又肮脏又卑鄙,但怎么着都是‘大买卖’。能不把这样的买卖放在眼里的,绝无可能是小角色。”
      韩若壁苦笑着接话道:“能令我和黄芩联手对付之人,自然不可能是小角色。”
      他这句话说得无奈,但话里的意思却很是狂妄,在座众人不免眉头微皱,心中俱生出一种不痛快之感。
      明知这番话会引来众人的反感,韩若壁仍是不以为意,接着又说道:“如果只是小角色,我们又怎会来请大名鼎鼎的‘五龙船’帮忙呢?在电白这块地盘上,谁不知道放鸡岛上‘五龙船’的好汉们是吹口气就能令海上泛起滔天巨浪的大爷呀。”
      见他又是自吹自擂,又是大捧‘五龙船’,在座的几位虽然心中仍觉不快,却也不便在口头上加以嘲讽了,只得听他胡诌下去。
      韩若壁口沫横飞,继续道:“依我说,朝廷的那一条‘但凡私造超过三桅大船之人便作海盗论处’的条律实在愚不可及。在我看来,不单‘五龙船’是真真正正的商船,几位当家人豪侠仗义,更是不折不扣的英雄好汉。”
      许老大笑道:“在商言商,做买卖,不过求个‘利’字,‘英雄好汉’四字,我们实在担当不起。”
      韩若壁也笑道:“你的意思,我懂,类似‘钉锅碗打坏金刚钻’的生意本就没人愿做。这样说吧,我二人来此求助‘五龙船’,就好比是一桩买卖,货物则是那个蓝绿眼睛的‘红毛鬼’。如果‘五龙船’没货,咱们只能作罢,另寻门路去。可如果说‘五龙船’手头上正好有货,抑或有法子弄到这件货物,价钱方面自然是好商量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道:“大家初次见面,互不了解,心生疑虑也是再所难免,若全凭我一张嘴,拿不出丁点儿镇得住场子的真玩意儿,‘五龙船’自然当我是江湖骗子,全不当真了。”
      许老大心里是这么个意思,嘴里却道:“哪里哪里,你是包总旗领来的,我岂能不当真?”
      韩若壁只当没听见,道:“虽说财不外露,但事已至此,说不得破一回例了。”
      只见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叠东西,往桌子上一放。
      众人定睛看去,却是几张皱巴巴的黄纸,上面隐隐画有暗红色的朱砂符篆。
      原本别人听他说话,只道他会掏出一大摞银票啥的出来,却不料居然掏出来几张破旧的符咒。
      黄芩的眉毛猛然挑动了一下。
      他知道这东西是韩若壁从‘三杀’的巢穴里搜刮来的,而且一拿到手就视如拱璧,塞进了随身的包囊里,连他想多瞧几眼都不让。是以,虽然他不清楚这些符纸是做什么用的,但可以肯定必然极为特别。
      就在众人不明所以时,许老大的双目一亮,仔细瞧了又瞧,眼中露出攫取之意,颤声道:“这?好像是‘离火符’!”
      韩若壁的脸上显出钦佩之色,挑起大拇指道:“许老大好眼力,这正是‘离火符’。”
      许老大狐疑道:“据我所知,‘离火符’绝迹江湖已经很久了,你是从哪儿搞来的,莫不是糊弄人的西贝货吧?”
      韩若壁‘嘿嘿’笑道:“我也是最近才偶然得到的。至于真假,东西就在这儿,一试便知,唬不得人的。”
      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韩若壁一番,许老大道:“唬得了人也好,唬不了人也罢,到底你为何要给我们看你的‘离火符’?”
      韩若壁‘哈’了声,道:“许船主往来海上,做得都是盆满钵满的大买卖,再多的银子也赚到过,再名贵的珠宝也见识过,我随身带的那点小钱倘是拿了出来,只怕要笑掉许船主的大牙。思来想去,身边也只有这几张‘离火符’还算值得一见的东西,就是不知能否入得了许船主的法眼?”
      寻思良久,许老大皱眉道:“你的‘离火符’虽然稀罕,但对我来说,似乎也没什么用处。”
      韩若壁笑道:“许爷说笑了,我这‘离火符’对你们不但有用,而且用处极大。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试想,‘五龙船’在海上交易往来,难免会有遇上不懂事的海盗的时候,虽然许爷的宝船坚固无匹,但毕竟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倘是遇上硬角色,许爷的损失也会更大。可是,如果有了这几道‘离火符’,只消祭起一道,烧掉对方的桅帆,保管能不费什么力气,就杀得对方大败亏输。”
      许老大狡猾一笑,道:“我只是好奇,你们一路追查之人究竟夺走了你们什么宝贝,竟然比这‘离火符’还要珍贵?”

      正谈说间,只听得脚步声响,几个光着膀子的壮汉捧了几只铜盘,盘内装着切好的西瓜,端了上来。
      原来,岛上无地可种,是以既没粮食,亦无瓜果,一切都只能靠船从外面运来。这一趟,许老大他们带回来大量物资的同时,也运来了许多瓜果。外面有眼力见儿的小头目眼见几位老大和客人在屋里谈事情,便主动吩咐人切好西瓜,端上来给几位当家的及宾客品尝了。
      王直见了,喜形于色道:“来得正好,这几日热得要命,吃几片西瓜解解暑。”说着,伸手就要从铜盘内取过一片。
      韩若壁眼珠一转,道:“西瓜是好,若能冰镇着吃,才真是解暑呀。”
      王直失笑道:“冰镇着吃?大热天的,上哪里找冰去?”
      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又舔了舔嘴唇,道:“是了,听说京城里的老爷们会在冬天买来大冰块藏于地窖内,待到夏天纳凉时再取出来冰镇瓜果。可惜,我没福气吃,从不知道冰镇的西瓜是什么滋味。”
      精灵古怪的一笑,韩若壁道:“想知道滋味却是不难。你去取点儿水,我即刻弄冰出来。”
      许老大听言好奇不已,眼神一示意,顿时有人端来了满满一铜盆清水。
      韩若壁淡淡一笑,伸出双掌,伏于铜盆两边,瞬时运起‘六阴真水神功’。就见,铜盆之上立时凝结起了一层小水珠,不消片刻功夫,一盆水竟已化作了一大块冰砣。
      见了他这一手,除了黄芩以外,在座的诸人无不目瞪口呆,叹为观止。
      王直惊得乍舌不已,左右看了看,问韩若壁道:“这是什么法术,竟能如此奇妙?而且,我见过的冰块都是晶莹剔透的,怎么你弄出来的却是白蒙蒙的,和一般的冰块不太一样呢?”
      韩若壁笑道:“‘小五哥’说的真是外行话了。一般来说,如果是水缓缓地凝结成大块的冰,就会是完全透明的样子,但如果是迅速地变化成大块的冰,里面就会出现一层层白障,如同现在一样,并非是晶莹剔透的。”
      王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众人纷纷称奇,许老大也不禁对韩若壁刮目相看了起来。
      而后,大家把西瓜置于冰块上冰镇了吃。

      一边笑眯眯地吃着西瓜,许老大一边在心中暗自盘算:韩若壁先是拿出‘离火符’这样的珍品向自己献宝,后又刻意显露出一手相当惊人的绝世功夫,分明是想在表明实力的同时,以利益相诱,足见其用心之深。他身边的那个黄芩想来也不是易与之辈。虽说已方干的就是海上走私的买卖,和白道、□□都打过不少交道,从来不怕别人玩横的,更不怕得罪什么人,但到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和这样两个来路不明的硬手闹翻,结下梁子,并非上上之策。
      更重要的是,韩若壁亮出了‘离火符’。这在许老大看来,除了利诱外,还有另一层含义,那就是危险--如果双方闹毛了,韩若壁未必不可能祭起‘离火符’,烧坏他们的海船,那便是了不得的大事了。
      想到这里,许老大主意已定,丢开西瓜皮,抹了把嘴,道:“韩朋友、黄朋友,你们是包总旗介绍来的,‘五龙船’本当全力相助,但那个蓝绿眼睛的‘红毛鬼’整日里鬼鬼祟祟,东躲西藏地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委实不好找。本来,我们是可以领着两位朋友去海上四处逛逛,碰碰运气的,但偏巧这几日,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交易等着我们面谈,大家都抽不开身。不如这样吧,我把那个‘红毛鬼’可能出现的地点罗列出来,你们自己设法寻一条海船到那些地方走走看看,至于能不能遇上,就全凭运气了,毕竟,就算由我们领着,也一样是碰运气。当然,无功不能受禄,既然帮不上你们什么大忙,也就不能收受你们的任何礼物了,还请几位朋友见谅。”
      看来,他的主意就是既不掺和进这件事,也不同韩、黄二人闹毛。
      韩若壁摊手苦笑道:“须知,我们能到‘放鸡岛’来,还是多亏了包总旗先前征用的一条船。要我们自己找船下海寻‘红毛鬼’,只怕是难比登天了。”
      包器急切恳求道:“许老大,你就再想想办法吧。”
      许老大面上一副歉然的神色,没再接口。
      意思很明确,这事只能到此为止了。
      这时,啃着冰镇西瓜的王直突然问道:“据你们得到的消息,你们所追之人,是如何与那个‘红毛鬼’接上头的?”
      韩若壁心中一动,回道:“几日前,在电白港,有人瞧见他和那个‘红毛鬼’等一伙人在一起,然后又同乘一艘小船出海了。”
      王直轻轻地‘哦’了一声,一边吃着西瓜,一边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
      这时,场面安静下来,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突然,只听见外面呼啦啦一阵响,黄芩、韩若壁都吃了一惊。
      本来,包器无精打采地靠坐在椅子上,此时一跃而起,奔至门口,向外面张望了一眼,脸色顿时大变,道:“不好,起风了!”

      海上的风,不比内陆,不但来去突然,而且格外的强劲。这不,眨眼前还算得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刹时间箕星发威,厉风呼啸,挟带着水气的狂风把如银山般的滔天骇浪颠荡着抛至空中,万顷怒涛你追我赶,十余丈高的浪头一个接着一个地拍在嶙峋的礁石上,吞吐出无数白沫,同时也发出撼人魂魄的巨大撞击声。

      望着远处海面上激荡而起的滔天巨浪,包器喃喃道:“坏了坏了,这可怎么走啊......”
      王直当即接口道:“别想走了,这么猛的浪,再大的船也走不了。咱们‘放鸡岛’上虽然贫瘠,但有得是石屋,你们就在岛上留宿一夜,等明日风浪小些再做打算吧。”
      许老大等四位当家也跟着极力挽留。
      于是,黄芩、韩若壁被安排在一间摆有两张床榻的双人石屋内。
      包器的住处与他们毗邻,是一间较小些的单人石屋。

      刚入夜,风息了,浪也平了。
      外面,星光灿灿;
      屋内,烛光点点。
      来此的事情未有定论,黄芩、韩若壁哪里睡得着?
      二人都不愿闷在屋内,于是悄没声息地跑到海边,在一处礁石后寻了处角落坐下,互相商量起下一步该怎么办来。
      黄芩道:“从那个小五哥的反应看来,‘五龙船’的人肯定是知道那个‘红毛鬼’的下落的。当然,也许他们不知道具体在什么地方,但至少有门路可寻。”
      韩若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苦恼道:“你说的我岂能不知?可他们不愿领我们去找,我们能怎样?你也瞧见了,我符咒亮了,手段也施了,但他们就是不买账。”
      抬头望了眼静静的星空,黄芩忽然幽幽道:“如果他们知道咱们要追的人是谁,恐怕就更加不买账了。说实话,就算给咱们找到那个‘红毛鬼’,仅凭你我二人之力,又能拿得下李自然吗?你能确定我们不是在送死?”
      韩若壁佯作吃惊地看向黄芩,然后咧嘴一笑,道:“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听你说如此丧气的话。”
      黄芩苦笑道:“尽管李自然先后被萧园主和我们所重创,但毕竟也意外地得到了你们道家的宝贝--‘玄阙宝箓’。难道你就不怕他参透了其中的奥秘,并因此伤势告愈,法力更胜从前了?果真如此,我们两个联手恐怕也是白给。”轻笑了两声,他又道:“这样说来,找不到‘红毛鬼’,是福是祸还说不清呢。”
      韩若壁眉毛轻皱,道:“你说的这些,我何尝没想过。只不过,‘玄阙宝箓’放在李自然身上越久,后果就会越严重,所以只有尽早找到他,夺回‘玄阙宝箓’才是正理。当然,这是要冒一些风险的,但当下也没别的办法了。”
      黄芩淡淡道:“我说的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此前,我见过太多像李自然这样投身豪门权贵的江湖人。虽然他们模样各异,性情不同,武功有强有弱,江湖地位也各有高低,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为了图财谋利不惜放弃尊严。这样的人,最是贪生怕死。所以,既然李自然还愿意继续南下,处理宁王交代给他的大事,而没有不管不顾赶紧找个隐秘之所躲起来疗伤,那么,照我估计,他的伤势即便没有痊愈,也绝不可能很重。因此,纵然你我二人联手,李自然依然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非常硬的骨头。”
      见他长敌人威风灭自己志气,韩若壁心生不悦,板起脸,道:“你什么意思?”
      黄芩沉声道:“我的意思很简单,你费尽力气,把我从高邮借来,目标就是‘玄阙宝箓’。可眼下看来,无论你的目标是把‘玄阙宝箓’占为己有,还是不让它落入李自然之手,都已经无所谓了。因为,‘玄阙宝箓’已然落入李自然之手了,也就是说,我们的任务其实已经失败了。”
      停顿了一瞬,他又道:“此前,我并没有想到这些,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出于意气的干扰,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同高手争胜的好胜心,但这一路行来,我总算平静了不少,这才想明白了。”
      韩若壁心头一颤,道:“你是说,你接受这个失败了?”
      他的声音有些飘渺,有些陌生。
      黄芩点头道:“就事论事,我当然接受这个失败。实际上,我们已经失败了,我们现在试图做的事,不过是盼望着能反败为胜而已。但是,老实说,我并不觉得对这件事继续紧追不舍是个好主意。”
      韩若壁冷声道:“为何?”
      黄芩道:“我们回过头重新来看这件事,首先,是王守仁得到了有关‘玄阙宝箓’的消息,担心它将要被送至南昌,落入妖道李自然的手里,于是请你出手阻止,而你又拖上了我,于是才有了这么一出。我问你,如果当日王守仁找你时,完全不曾提及有关‘三杀’财宝的事,却说明了李自然会离开南昌,亲自出来犬玄阙宝箓’,你还会不会淌这趟浑水?”
      说这话时,黄芩的双目如同他头顶上天幕中最闪亮的两颗星子一般,盯着韩若壁瞧看,瞧得韩若壁的心里微微有些发虚。
      仔细想了想,韩若壁道:“恐怕我不会答应。”
      黄芩微微点了一下头道:“为何?”
      韩若壁笑了笑,故作轻松道:“虽然我喜欢挑战,但仅仅为了一个虚无飘渺的‘玄阙宝箓’,和李自然这样名满天下的高手搏命,实在是不值得。至于宁王能不能成事,说实话,干我屁事。你呢,你还会出手吗?”
      黄芩满脸严肃道:“我本来就不愿淌这趟浑水,是你找我来的。”
      言下之意,他答应帮忙,主要是因为韩若壁。
      澄思寂虑了片刻,黄芩又道:“现下,‘玄阙宝箓’落入李自然手中,已是不争的事实。你千方百计想要从他手里把东西抢回来的心理,我也完全能够理解,毕竟,我们花费了大把的时间和精力在这件事上,已经付出了许多,再想收手,难免心有不甘。但是,你不要忘了,你在‘三杀’的巢穴里得到了大量的财宝,足可弥补之前的付出,而且追根到底,这才是你真正想要的东西。那么,现在仍追着李自然不放,冒这么大的风险,究竟还值不值得?”
      二人一路追踪李自然而来,已令得韩若壁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却没想到黄芩的心里居然埋着这许多想法,此刻被他突然反问过来,只觉嘴唇发干,喉咙发堵,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黄芩从容冷静道:“如果我是你,现下掉头就走,‘玄阙宝箓’的事失败就失败了。没有人可以永远成功,不会接受失败、输不起的人,就不配成功。有句话叫‘胜而不骄,败而不乱’,我们这么穷追不舍,和输不起的人有多少区别?恐怕,我们早已经乱了。”
      韩若壁苦涩一笑,道:“很显然,你没有乱,乱的是我。”
      黄芩道:“如果我们现在不放手,就是拿命在赌,可赌桌上只剩下一枚筹码了,那就是‘玄阙宝箓’。下决心去赌其实一点儿也不难,只是在此之前,是不是该想一想,这枚筹码真的值得吗?虽说在江湖上混,天天都是玩命,但你我都明白,同样是玩命,风险可大不相同。风险太高的赌桌,是不宜下大注的。”
      韩若壁沉吟了一下,道:“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就收手回头?好啊,王守仁那里无所谓,老子就当放了他的鸽子,谅他也不能把老子怎样。实际上,那只老狐狸一定另有一套方案,专等万一我放了他的鸽子,或是没法完成他交代的任务时备用的,不必我去担心。银子方面也不是问题,从‘三杀’那里,我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不虚此行。‘解剑园’就更不是问题了,多了一个手刃仇人的机会,说不定萧兰轩还得谢谢我趁早抽手呢。至于李自然,‘玄阙宝箓’再神,也没法把他变成神仙吧?所以,无论他因此变得多厉害,说到底还是凡人一个,连昔年的佛母唐赛儿好大的神通,都被朝廷剿灭了,他又能掀得起多大的风浪?再者说,如果他真的有幸变成了神仙,那便白日飞升了,也就没他什么事了。”
      看起来,他像是在帮黄芩说服自己,而且理由还挺充分。
      转过脸,他一手作拳,一手作掌,拳掌用力相交一击,同时用力‘嘿’了声,又道:“但是,但是......你让我我怎么甘心啊?!”
      黄芩冷冷道:“与人搏命,算来算去,总归跳脱不出‘酒色财气’四字。你不甘心,显然不是被酒乱性,也不是为了财、色,所以只能是为了一口气。值得吗?”
      韩若壁呆了呆,不服气地一挺脖子,跳了起来,强道:“你少来。在苗疆时,你一意孤行,要去找寻引发大旱的怪物那会儿,可根本不知道会遇上什么可怕的东西,你说算不算是去搏命的?那时,你怎么不想这许多了?怎么不问自己值不值得了?你又为何要去?酒色财气,你算是哪一桩?你也不是被酒乱性,也无财可得,难道是为了熊姑娘?”
      黄芩‘嗤’了一声,也站起身,道:“那显然也是为了气,正气。”
      韩若壁‘呸’了声,道:“没看出来啊,黄捕头真是能言会道,原来,你为的‘气’就是浩然正气,我为的‘气’就是撒泼打混死不认栽?”
      黄芩‘哼’了声,道:“你心里知道这两者的区别,图争口舌之利又有何益?”
      一时间,二人四目相视,针锋相对,俱是寸步不让!

      如此这般对视了片刻,韩若壁率先把目光移开,叹了口气,道:“你所说的,我不是没想过。我也明白眼下追着李自然,无论是夺回‘玄阙宝箓’,还是杀了他出口恶气顺道为萧园主报仇,于你我而言,价值都不是很大,回报的多少和难度的大小也完全不相衬。换句话说,这事已形同鸡肋。如今的上策,当然是你回你的高邮继续做捕快,我回我的北斗会继续逍遥快活,只是......这种挫败感,让人实在是不爽。”
      黄芩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苦之色,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道:“挫败感这玩意儿,头几次是很痛苦,但经历多了,慢慢就会习惯。我学了一身武艺,辛苦活在这世上,不是为了去送死,是以,没必要时,我还是很怕死的。”
      韩若壁突兀地笑了笑,道:“如果有必要时呢?”
      轻轻晃了一下脑袋,黄芩道:“总有一些事是死也要做的,那时候,便顾不得这许多了。”
      韩若壁会心一笑,点了点头,突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道:“罢了罢了,就听你这一回吧。明日,我们就回电白港,再不提妖道李自然那茬儿事。大丈夫能屈能伸,即便斗不过他也不算丢人,反正你我二人从来也没以为武功天下第一。说句良心话,在箩坑时,那妖道受伤后还能以一已之力对付我们两个,修为之深,无疑已在你我之上,就算我们联手赢过他,以多打少,也挣不回什么面子了。”
      说罢,韩若壁摊摊手,又吐了吐舌头,一派抛却烦心事,了然无挂牵的模样。
      这种异乎寻常的拿得起放得下的潇洒不羁的风度,为他平添了一股他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的魅力。
      见韩若壁说放手就放手,黄芩倒是吃了一惊。
      扪心自问,他说那么多,只是因为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并非以为能说服韩若壁甘心放手。韩若壁不肯放手,他当然也无法坐视,因为他知道,如果韩若壁独自跑去同李自然玩命,是一点儿机会也没有的。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看着韩若壁去送死。可是,令他想不到的是,韩若壁居然真打算放手了。
      仔细端详了韩若壁几眼后,黄芩缓声道:“我觉得,单以武功论,比起‘火焰刀’管天泰,李自然已经更胜一筹了,何况他还有一身妖术,真要同他生死相拼,估计我们能有三成胜算就算不错了。”
      韩若壁挑了挑眉毛,耸了耸肩,没再说什么。
      二人心意已通,一起离开海边,并肩从来路向休息的石屋走去。
      原本,韩若壁还计划找个机会,悄悄地溜去偷听一下‘五龙船’的几位当家人在讨论什么,此时也兴致全无了。

      令黄芩、韩若壁想不到的是,就在此时,‘五龙船’的五位当家人正为了他们的事吵得不可开交。

      一件特别巨大的石室内,五人齐聚一堂,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议起黄芩和韩若壁的事来。
      许老大,以及老二、老三、老四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日一早把那个‘红毛鬼’可能出没的地点随便交代几个,就可打发黄芩、韩若壁回去电白了,当然瞧在包器的面子上,还可奉上一些银两以表诚意,这样一来,即不得罪包器,也算把事了了。但‘小五哥’王直却同他们有不同的看法。
      此刻,王直两眼放光,口若悬河道:“那个蓝绿眼睛的科萨蒂一向行事歹毒。你们可记得,去年,屯门岛张老大的船莫名其妙地被劫了,包括张老大在内的几十个兄弟惨遭杀害,根据后来传出的蛛丝马迹,应该就是这个科萨蒂干的。这只‘红毛鬼’谁都不放在眼里,此前还曾跑到我们的海域横行霸道。”顿一顿,他继续道:“假如我们的这片海域是牧场,我们是在这片牧场放牧的牧羊人,那么科萨蒂就是一条贪婪疯狂的饿狼,只有除掉他,大家才能安心。因此,为何不利用眼前的机会,一举铲除科萨蒂?”
      原来,这个科萨蒂不单买卖人口,还是个无恶不作的海盗。
      许老大摇摇手,道:“科萨蒂的船,在弗朗机番鬼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快船,而且船上还装配有极其精良的火炮,连‘红毛鬼’自己都怕他,平白无故去招惹他,我怕会引火上身,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王直道:“这回不一样了嘛。一来,你瞧那个姓韩的,手段够神吧?一盆水,眼皮子底下就变成了冰,邪不邪?我瞧那个姓黄的也不是善主,估计能耐未必弱于那个姓韩的。而且,你别忘了,他们还有‘离火符’,祭上几道,烧了科萨蒂的船帆,我看他还能逞什么凶。”
      咽了一口吐沫,他接着道:“前一阵子,我得了一些消息,知道科萨蒂近期会有一桩大买卖。现下看来,这桩大买卖必定就是他们追踪的那人与科萨蒂之间的交易了。”
      ‘老二’--‘飞鱼’李剑杰疑道:“ 你怎么知道是这桩交易?”
      王直道:“记得一直和我们有往来的‘程记钱庄’高州分号吗?”
      李剑杰点头,道:“当然记得,高州府最大、最有实力的钱庄嘛。”
      王直道:“前一阵子,他们四处找人,用银子兑换黄金,还从我们这里兑换走了几百两呢,你们记得吗?”
      许老大点头道:“嗯,是有这么回事。经常和他们打交道,就当帮他们一个忙,我们也不吃亏。”
      其余几人也点头。
      王直眼光闪动,道:“后来,我私下里找关系了解到,是‘程记钱庄’接了一个单子,有人要从钱庄提走三千两黄金,可他们库存的黄金不够,所以才四处找人兑换的。”
      许老大大吃一惊,道:“三千两黄金,谁要提这么多的黄金?拿来做什么买卖?”
      王直道:“当时我就在想,这是什么人要做大买卖呢。”
      听言,‘老三’--‘黑鲨’骆光祖嘀咕道:“高州的人都知道,从‘程记钱庄’出入的银钱九成九来自海上的生意,可在这片海面上,谁有这么大的手笔?”
      王直赞同地‘嗯’了声,道:“三哥说的是。这片海面上做正经生意的商船,没有我们不知道的,谁也不可能做这么大的生意。所以,这一定是一笔见不得人的生意。”
      许老大的眼中露出贪婪的光芒,探身向前,道:“小乙,你怀疑提这笔黄金的,就是姓韩的他们穷追不舍的那人?那人提这笔黄金,是打算和科萨蒂做买卖用的?”
      王直揉了揉鼻子,道:“正是。老大,你想啊,如果是本地有人想做一桩见不得光的大买卖,生怕被别人知道,一定会私下里备足银两,不会一次从钱庄取这么多金子,引来外人注意。只有外乡人才会因为长途跋涉,怕身上带的金银太多不方便,先在当地的‘程记钱庄’分号存入大量金银,然后跑来这里的分号提取。而且,这和我听说科萨蒂近期有桩大买卖的消息不谋而合。”
      ‘老四’--‘丑夜叉’杭猛猛力一拍大腿,插嘴道:“我看,这事八九不离十。否则,天下间哪有这么巧的事?”
      许老大颇为不满地瞥他一眼,显是嫌他打断了王直。转而,他对王直道:“继续说。”
      王直道:“如果我没算错的话,甭管科萨蒂弄来了什么宝贝,那个外乡人都已经准备好了三千两黄金买货。”狠狠咽了口吐沫,他啧啧道:“三千两黄金呀,谁个能不动心?”
      杭猛小声嘟囔道:“科萨蒂到底弄到了什么稀罕货,居然值三千两金子?”
      骆光祖有些跃跃欲试道:“赔钱的生意没人做,杀头的买卖有人做。三千两黄金,再加三千两黄金的货物,冒再大的风险也值得!”
      对于自己的贪心,他毫不掩饰。
      许老大皱眉道:“稍安勿躁。”
      王直眼珠子一转,道:“话说回来,科萨蒂的手底确实很硬,本来我们就算眼馋这三千两黄金,也是没奈何的。但是,现如今这姓黄的和姓韩的主动找上门来,而且还都是摸不着底的狠角色,岂非是天赐良机?”
      骆光祖连点了几下头,深以为是。
      王直继续道:“其实,只要小施手段,来一个驱虎吞狼,让那个姓韩的和姓黄的去找科萨蒂等人火并,我们则从旁观注,寻机下手。如果能一举铲除科萨蒂,那三千两金子和货就算是进了我们的腰包了,同时也算除掉了科萨蒂这个心腹之患。”
      许老大犹豫道:“仅凭他们两人,能行吗?”
      王直笑道:“不行也是他们不行,与我们无伤。”
      许老大的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了几声,稍后,他咧嘴笑道:“小乙的年纪虽小,但消息灵,心思活,不愧为我们‘五龙船’的军师。好,很好!明日我就告诉那两人,我们出海帮他们去找科萨蒂那个‘红毛鬼’去。”转念,他又踌躇道:“不过,科萨蒂贼溜得要命,确实是不太好找啊。”
      李剑杰开口道:“小乙,你会说弗朗机话,同你常打交道的那几个‘红毛鬼’里有人知道科萨蒂的行踪吗?”
      王直的眼珠转了转,道:“这个包在我身上。另外,我想过了,这件事由老大和几位哥哥出面不太好。因为其一,之前老大才说帮不上他们的忙,调过头又说能帮上了,未免有失威信,令他们心生疑虑。其二,我们尚不能确定这姓黄的和姓韩的到底有多大能耐。毕竟,我们的船在这片海面上独一无二,目标太明显,如果他二人不过是银样蜡枪头,一上去就给科萨蒂的人灭了,却害我们露了底,就不好收拾了。”
      许老大道:“还是小乙考虑得周到。你说怎么办,我们全听你的。”
      王直道:“我想,由我去联系他们,再找个合适的理由,提出以我个人的名义帮他们的忙即可。”
      思索了一刻,他继续道:“届时,我会带几个兄弟,开走一条撤下旗号的副船来做这件事。哥哥们放心,此种规格的船,咱们这片海面上有几十艘,除非对方登船,否则谁也不知道是谁家的船。而且,一旦找到地方后,只让他二人自去,我则远远地吊着,如发现苗头不对,就寻机溜走,绝不和科萨蒂起正面冲突。当然,如果他们得手了,我就开着船去浑水摸鱼。这个计划,老大觉得合适吗?”
      几个均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许老大面露出嘉许之色,道:“小乙言之有理,就按你说的办吧,但切记千万小心,最重要的是不要惹祸上身。”
      紧接着,他又叮嘱道:“不过,关于我们自己的那桩大买卖,我已经和姓宋的约好了,让他明日带人上岛详谈,双方话事人都要到场,所以小乙你也不能缺席,一定要等和姓宋的见过面,谈妥之后才能开船走人。”
      王直想了想,道:“没问题,我可以把姓黄的、姓韩的先安排到船舱里呆着,等同哥哥们一起见过姓宋的之后再扬帆出海。”
      接下来,几人又商谈了一些关于明日同姓宋的谈生意的相关事宜,便各自回去歇息了。

      夜深了,深绿色的海面上月影横斜,淡淡的海风临窗而入,一阵一阵的,像母亲柔软的手哄拍着孩子入睡。可是,黄芩和韩若壁却翻来覆去,几乎一宿未眠。

      海岛上天亮得特别早,是以还不到五更天,一轮红日已出现在天的尽头,整个海面上金光闪耀,红霞荡漾,美妙绝伦。
      习惯早起的王直正顺着海难,一面一路溜达,一面想着些什么。远远地,他望见一人独自站在临海边的那块陡峭、巨大的礁石上遥望大海。那人站得很靠前,脚下即是数百丈的悬崖。悬崖下面,海水正一波接着一波地冲击着他脚下的礁石。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黄芩。
      王直紧赶了过去,几个纵跃攀上礁石,走到黄芩身边,笑道:“黄朋友,一个人看海?韩大侠呢?”
      回头见是王直,黄芩微微一笑,答道:“也不知道这会儿他跑哪里溜达去了。”转而,他又道:“不能纵横四海,就不能称雄天下,小五哥真是好大的志气。”
      王直的脸上红了红,不过因为皮肤早被晒的黝黑黝黑的,倒也不大瞧得出来。他讪讪笑道:“嘿嘿,你嘴上夸我,心里定是笑我满口胡言,好似得了失心疯一般吧?说起来,我的四位哥哥就经常这么笑话我,说我是个不值一文,却想改变世界的疯子。”
      摇了摇头,黄芩把脸转向大海,道:“我怎么会笑话你呢?不过,我觉得他们说你是疯子也没错。其实,能改变世界的,都是那些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世界的疯子。”
      王直的双目中闪现出一种别样的光彩,还没有说话,一个声音已从他身后响起:“‘能改变世界的,都是那些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世界的疯子’,这句话说得真好!你也是那种疯子吗?”
      黄芩回头,瞧见韩若壁手里拿着一只大海螺靠在耳朵边上,一面听,一面笑嘻嘻地缓步走来。
      脸色一沉,黄芩道:“我唯一能改变的,就是我自己。”
      摇了摇头,他又道:“其实,连这一点,我都不是很确定。”
      王直左左右右地看了看这两人,一时间竟产生了一种摸不清楚他们之间具体关系的感觉。
      黄芩瞧了瞧王直,又看了看韩若壁,突然又加了一句,道:”而且,这世上,疯子很多,能改变世界的疯子却很少。”
      王直摸了摸脑袋。苦笑道:“好家伙,你这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呢?”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他又咳嗽了一声,拉下脸,露出一副异常严肃的神情,道:“差点忘了说正事,如果你们真想找那个‘红毛鬼’的话,我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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