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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第19回:广布眼线北斗会觅新窟,强敌压顶无刃剑蕴锋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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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经纶闻言,一下退开好几步,以迷惑的眼神注视着萧兰轩,轻轻喟叹了一声,道:“几年不见,你......变了......”
萧兰轩‘哈’了一声,反问道:“明明是你成家立业,变化巨大,却反倒说我变了?”
卫经纶失望地摇了摇头,道:“你怎么还是那么喜欢强词夺理?”
萧兰轩得意笑道:“你瞧,你也发现我仍有很多地方没变。”
卫经纶的心隐隐有些作痛,也不知是为了萧兰轩,还是为了他自己。
沉默了一瞬,他下定决心地咬了咬牙,道:“不管怎样,今日,我一定要同你比试。”
“比试什么?”慢慢地喝下一口酒,萧兰轩的面上一派淡然,道:“若是比试酒量,我欢迎之至,若是其他的,就恕不奉陪了。”
垂眼望向腰侧悬着的佩剑,卫经纶的面色‘唰’地一变,目中骤然射出冷硬如铁的光芒,一字字道:“如果我非要同你比剑不可呢?”
萧兰轩面上挂着奇怪地微笑,道:“怎么?堂堂的武当弟子居然想对手无寸铁之人拔剑?”
卫经纶的脸色铁青,道:“是你逼我的。如果你还想留着命喝酒,就快去把剑取来!”
轻轻叹了一声,萧兰轩微微皱了皱眉,道:“其实,你也变了。以往你拔剑前可没有这么啰嗦。”
卫经纶‘哼’了声,道:“还不快去取剑,难道想死在我的剑下?”
将已然空空如也的酒壶撂在石桌上,萧兰轩挺了挺腰杆,浑然不惧道:“刚才我说的话,你没听懂吗?如果没听懂,我可以再说一遍--我已经不用剑了。”
卫经纶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一股压抑不住的怒气直贯头顶。他终于爆发了,冲上前,一把揪住萧兰轩的衣领,在萧兰轩耳边嘶声怒吼道:“你是‘千锋剑’萧兰轩!你可以目中无人,可以酗酒作乐,可以远离江湖,可以做任何事......但你怎么可以不用剑!?怎么可以离开剑?!”
他的声音响彻庭院,不断回荡,震得萧兰轩和他自己都耳鸣不已。
卫经纶却觉得这声音还不够响,因为他要唤醒的是‘沉睡中’的萧兰轩。
萧兰轩垂下眼,低声道:“不用剑的理由,我方才已经说过了。”
此刻,二人靠得极近,他说话时带出的酒气直喷到卫经纶脸上。
卫经纶咬牙切齿道:“什么累了,什么想好好休息了?全是醉话!我不信!你骗鬼!”
他那双揪住萧兰轩衣领的手因为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了。
瞧着眼前的萧兰轩,卫经纶的心也像被一双同样有力的手紧紧揪住了一般。
二人对视良久。
终于,萧兰轩道:“好吧,我来给你一个你能相信的理由。先松松手,我脖子卡得难受。”
松开他的衣领,卫经纶道:“什么理由?”
萧兰轩道:“我已经握不了剑了。”
目光落在那只指甲修剪得极其整齐、干净的右手上,卫经纶狐疑道:“‘握不了剑’是什么意思?”
萧兰轩苦笑道:“你何必这般追根究底,就不能给我留点儿面子?”
卫经纶不予理会,道:“‘千锋剑’离了剑,连里子都没了,还要面子有何用?”
走到石桌边,重又拾起桌上的酒壶,萧兰轩嘲弄地笑了笑,道:“说到底,都是酒害的。”
卫经纶大为不解道:“关酒什么事?”
“你以为我这些年的酒是白喝的吗?”萧兰轩表情复杂地瞧着手里的酒壶,似是又爱又恨,道:“每天至少五斤,我喝了许多年,手指已经发抖、麻木了,根本握不了剑。”
卫经纶道:“不对,以前你就好喝酒,但仍是‘千锋剑’。”
摇一摇头,萧兰轩道:“以前我虽然好喝酒,但没有酒一样过日子。”顿一顿,他继续道:“但现下,我已经一刻也离不开酒,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酒鬼。”
他又强调道:“离不开酒,就得离开剑。”
卫经纶哑然片刻,道:“真若如此,为了你的剑,你该戒酒。”
萧兰轩的嗓音略显沙哑,道:“我试过,但不成。”
卫经纶道:“拿出你当年练剑的决心,绝不会不成。”
“你没有试过那种痛苦。”萧兰轩的面上显出痛苦的神情,似是心有余悸般道:“只要不喝酒,我就会出虚汗,想呕吐,全身发抖,彻夜不眠,有时候还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满脑子都是幻觉。”无力地叹息一声,他又道:“最最可笑的是,还会尿床。”
“尿床?”卫经纶愕然。
萧兰轩惨然笑道:“你能想象得到像我这么大的男人尿床的情景吗?”
卫经纶哑然无声了片刻,才道:“萧大伯知不知道?”
萧兰轩道:“不能让他知道。”
卫经纶柔声道:“他知道了,一定有法子帮你。”
萧兰轩怒目而视,道:“你若让他知道,我们就不再是朋友!”
卫经纶脑中的思绪飘来飘去了半晌,道:“你就打算一直这么下去?”
萧兰轩盯着酒壶,忽然神神鬼鬼地笑了,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只要有酒,一直这么下去又有何妨?”
卫经纶颇是替他不甘心,忍不住道:“你真的舍得下剑道?”
萧兰轩道:“舍不下又怎样?我就是练到老,练到死,也不可能练至剑道的最高境界。”
卫经纶不服气,道:“不练下去怎知练不到?”
萧兰轩发出一阵颓废的大笑,道:“如果你见识过那样的剑,就知道无论怎么练都是白废力气。”
卫经纶奇道:“莫非你已经见识过那样的剑了?”
萧兰轩装作没听见。
转眼间,他打了个寒战,想是酒瘾犯了,当下急冲冲道:“不成,我得再去打些酒来。”
说罢便跌跌撞撞地向花园外奔去。
卫经纶紧跟上去,追问道:“你还没回答我呢。”
萧兰轩一边奔向酒窑,一边不耐道:“等我大醉一场,感觉过剑道的最高境界后,再来告诉你好了。”
卫经纶劝他道:“瞧见你现在这副模样,还是少喝一点儿吧。”
萧兰轩哈哈笑道:“怎么能少喝?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日你我重逢,可是个喝醉的好时机。走,不醉不归!”
在一个酒鬼心里,能重逢不是重点,能喝醉才是重点。
心知拦他不住,卫经纶长叹一声,跟他去了。
‘朱紫巷’是一条平常的小巷,和其他纵横交错的巷子一样随处可见。
小艾的家就在巷子的尽头。
三人行至巷口时,倪少游转头谨慎地瞧看了一圈,没见到什么可疑之人,这才领着韩、黄二人进到了巷子里。
一路走到最里面的一户大门紧闭的人家前,倪少游道:“就是这里了。”
说罢,他拍了几下门。
这户人家小门小院,很不起眼。
过了一会儿,里面有了响动。
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门开了。
开门的是个面色苍白,病恹恹的年青人,身上裹了件与气候十分不相符的厚罩褂。
“这么早就回来了?”他边咳嗽边问。
倪少游道:“嗯,有人来了。”
说罢,他把架着云吞摊的小车退了进来,在院子的角落里摆放好。
小艾立刻把目光转到了韩、黄二人身上。
韩若壁冲小艾点了点头,走到院子里又四下望了望。
黄芩把马牵进来,栓在了鸡窝和鸽笼旁边的柱子上。
不确定韩若壁是否想在小艾面前表明大当家的身份,倪少游含含糊糊道:“他是北斗会的......”
韩若壁打断他道:“你先说说,王大人派你来为的什么?”
望了眼黄芩,倪少游支吾不语,似是有所提防。
韩若壁邪气一笑,道:“不用担心,黄捕头是王大人钦点的人才,特意从高邮调出来助我行事的,但说无妨。”
虽然万万没想到,但既然大当家已经这么说了,倪少游便如实说道:“王大人派我来,是为了带一个消息给你:前一阵子,‘三杀’的人去了江西,面见李自然,具体是什么事并不清楚,但之后,李自然就派了‘小天师’赵元节带上人马从江西出发,似乎是往广东这边来了。”
疑想了一阵,韩若壁道:“这件事,必定和‘玄阙宝箓’有关。”
黄芩眼光一凝,道:“你的意思是,‘三杀’去江西通知李自然派人来广东犬玄阙宝箓’?”
韩若壁道:“有可能。”
转念,他又道:“不过,‘三杀’何以不按原来的计划把‘玄阙宝箓’送至李自然面前,而要李自然多费周折,派人到这边取呢?”
黄芩摇头道:“虽然我想不明白,但八成是他们的计划生了什么变故。”
韩若壁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倪少游听得云山雾海,插嘴道:“什么‘玄阙宝箓’?什么计划?”
看来,王守仁只是让他过来传消息,并未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他知道。
韩若壁没有回答他,而是直接吩咐道:“辛苦你和这位......”停顿了一下,他又瞧了眼黄芩,笑道:“这位黄捕头,留在院子里小歇一会儿,我同小艾兄弟进屋里说句话。”
倪少游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艾艾期期地应下了。
黄芩没吱声,只站在原地,算作默许。
小艾赶紧抢在前面替韩若壁打开屋门,躬身请他先进去后,自己才跟了进去,显得很是恭敬。
倪少游瞧在眼里,不禁暗想:小艾是外面的弟兄,只是负责与会内的联络,应该并不知道韩若壁就是‘北斗会’的大当家,怎的对他如此恭敬?转而,他又想,也许小艾见经识经,从自己这个曾经的五当家对韩若壁的恭敬程度上猜到了一二,也不足为奇。
进到屋内,小艾小心地把屋门和前窗关严实了,使得光线只能从不大的后窗照射进来。
暗淡的屋内陈设十分简单,一张旧桌,两把破椅,一个灰土土的柜子。
小艾一边转身欲行大礼,一边道:“没想到这次来的是大当家!”
韩若壁张臂扶住他,道:“你大病未愈,这等虚头八脑的礼数能免则免。”
小艾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阻碍了。
韩若壁在桌边坐下,提起桌上的水壶倒了碗水推至他面前,道:“喝口水好说话。”
小艾依言轻轻抿了一口,总算是不咳了。
韩若壁又把水碗从他面前挪到自己面前,把右手的食指伸进了水碗里。
小艾不知何意,微显讶容。
提起沾了水的手指,韩若壁一边在桌面上写字,一边道:“有些话,我不想让外面的人听见。”
小艾遂明白了他的意图,点了点头,道:“我懂了。”
同时,他由衷佩服起韩若壁的小心谨慎来。
韩若壁不间断地沾水,手中写道:‘还记得我派你来此地为的什么吗?’
小艾用力地点头,也以指沾水,在桌面上回道:‘到广东各地寻找合适的处所,必要时方便北斗会隐蔽。’
原来,自打‘北斗会’劫了宁王运宝入京的货船后,宁王就在各地发布悬赏花红捉拿‘北斗会’的当家,并留意起这个□□组织,希望将其一网打尽,只是一方面碍于找不到机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全力预备起兵,无暇他顾,所以直到现在也没能有什么实质性的行动。有宁王这么个大对头惦记着,韩若壁自然不敢小觑,是以那之后就未雨绸缪,做了许多防范措施,并启动了一个叫作‘放长线’的计划,暗地里从刚进‘北斗会’的年青成员中挑出了一些较为机灵的生面孔,直接派遣到选定的尚无任何势力的地方或流动,或蛰伏下来,一来,需要时可以作为联络点,二来,以期在适当的时候为‘北斗会’铺一条后路。
韩若壁又写道:‘这件事,你不曾泄露给别人吧?’
小艾边咳嗽边摇头。
他知道韩若壁口中的别人就是外面站着的、曾经的‘五当家’倪少游。
然后,他一手捂住不停咳嗽的嘴,另一手在桌上写道:‘五当家的事,我早得到了消息,也依据会内的指令,将联络点换到了此地,他既已不是会内兄弟,我当然会有所提防。对了,我什么都没说,他还以为我不识得大当家呢。’
其实,除了他的这处联络点,其他所有倪少游知道的联络点都或远或近地进行了转移。
韩若壁办事,向来无懈可击。
对于小艾的表现,韩若壁赞许点头。
这个小艾是他亲自挑选出的,怎可能不识得他?只不过‘放长线’的计划是韩若壁和三当家‘天玑’傅义满一手策划的,在‘北斗会’内部十分机密,连大多数参与之人都只知道自己负责的那部分,难窥计划的全貌,没有参与的五当家倪少游自然更是一无所知。
韩若壁笑了笑,口中道:“做得好。”
对于不在乎被别人听到的话,他可不想费功夫去写。
转而,他又写道:‘六当家来过没有?’
小艾摇头,手上写道:‘用信鸽联系过。’
韩若壁点头,道:‘会内弟兄到广东了?’
小艾写道:‘已经来了一部分。’
韩若壁没有问那些弟兄们身在何处,或许是没到时候,也许是心中有数。
他又写道:‘赵元节的人马现在何处?’
小艾摇头。
沉思许久,韩若壁写道:‘想办法查一查,必要时传消息给其他弟兄,让他们帮着查,这件事非常重要。’
这件事当然非常重要,因为,赵元节在哪里,就意味着‘三杀’在哪里。
然后,他又写道:‘此地不宜久留,你跟我一起离开。’
小艾写道:‘会里可是有别的任务派给我?’
韩若壁皱眉摇头,微显不满,说道:“你何时变成‘包打听’了,问这么多做甚?”
小艾伸了伸舌头,口中道:“怪我多嘴了。”
韩若壁又写道:‘届时你只管跟我离开,其他的我自有安排。’
实际上,他只所以要撤回小艾,一则,是因为知道这个联络点的外人已经太多,包括倪少游、王守仁,还有黄芩,等于暴露了;二则,从‘曹丞相八十一疑冢’得到启发后,他已决定放弃在广东建立北斗会势力的可能性,虽然这种可能性本就不算大。当然,用以迷惑宁王的痕迹还是要留的;三则,他此番前来的时机不佳,也许‘解剑园’已有所查觉,会因此怀疑小艾的来路,再留下来也无甚益处,倒不如尽早撤走的好。
之后,小艾又继续以此种方式汇报了近期得到的一些重要消息。
屋外,黄芩从草棚里找了条落满了灰尘的条凳,搬至小院中央,以衣袖稍加擦拭后,便自大马金刀地坐下了。倪少游远远地站立一旁,时不时拿眼角瞟他一下。二人间的气氛莫名有些紧张。
眼见黄芩微闭双目,如老僧入定一般,倪少游阴阳怪气道:“黄捕头的武功那么好,想来耳力也必定超乎常人,听见里面说的什么了吗?”
他以为黄芩此刻正聚起耳力试图偷听屋内韩、艾二人的谈话。
黄芩睁眼,以冷电般的眼神扫他一眼,回道:“你也太小瞧你们的韩大当家了。”
倪少游道:“此话怎讲?”
黄芩冷笑一声,道:“他让我们留在外面,自是不想我们听到里面的谈话内容,连你都想得到,他怎会想不到?”
轻吸了一口气,倪少游道:“可想到了又能怎样?”
黄芩道:“想到了,自然可以闭嘴,改用类似笔墨在纸张上,或沾水在桌面上书写的方式相谈。”
他的声音冷硬无比,不带任何情绪。
倪少游眼珠一转,道:“说的也对,大当家英明神武,想个把招数提防你这样的公人,还不是小菜一碟。”
听出他语带讥嘲,黄芩横眉瞪他一眼,低低斥道:“我正自不痛快着,你还敢拿话挤兑我?”
明知自己远非他的敌手,倪少游怕真翻了脸不好收拾,顿时软了下来,一指自己的鼻子,苦笑不已地补充道:“其实,他提防的恐怕不只你,还有我。这一点上,咱们算是难兄难弟了。”
陡然间,原本坐在条凳上的黄芩目光一凛,长身而起。
倪少游见状,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黄芩准备出手对付自己,吓了一跳,身形一展,退得更远了。
却见黄芩并没有冲着他来,而是几步跨至门口,一伸臂,‘呼’地拉开了大门。
就见一名破衣烂裳,乞丐打扮的汉子正缩头缩脑地贴着门蹲在外面。另外,不远处的墙根下还站着一名和他差不多打扮的细眉毛、老鼠眼的高壮乞丐。
显然,黄芩突然打开门的举动吓到了门口的乞丐,骇得他跌坐到了地上。
“讨饭的讨上门了?”黄芩居高临下道。
那乞丐一下爬起身,扮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性,扯起嗓门道:“讨饭的怎样?谁也不能抗着房子走,在你家门口躲一会儿太阳,难道也不成?”
待他站起身来,黄芩才发现此人的身材异常高大强壮,面上顶着个鹰勾鼻子,一双眼睛如厉电般闪射不已。
黄芩伸手作请状,道:“成,当然成,不如我干脆请你进来躲太阳可好?”
他的语气很温和,说的话也很实在。
面对这样的邀请,那名乞丐却犹豫了,并且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勉强笑了笑道:“客气,客气......不要了,不要了。”
黄芩眯起眼睛,面带笑意道:“不客气,不客气,要的,要的。”
那名乞丐正想转身逃跑,黄芩已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屈起,猛然出手,迅疾如电,一把钳住了他的鼻子。
一时间,那名乞丐没反应过来,呆了呆,道:“你干什么?!”因为鼻子被钳住,透不了气,发出的声音便如同患了重伤风般嗡声嗡气的。
黄芩笑道:“自然是请你进来啊。”说话间,指、肩、肘同时一发力,仿如老农牵牛一般,就要将他往门里拽。
顿时,那名乞丐的鼻子痛得不行,一边顺着他的力道往门里走,以便减轻疼痛,一边挥拳就打了过来。
那名乞丐身材高大,很是有把子力气,这一拳又是他在危急时全力发出的,着实颇俱斤两,看声势,打碎五、六块垒起的砖石绝对不成问题。
但他遇上的不是砖石,而是黄芩。
黄芩右手手指丝毫不见松动,只一拧身,已轻巧地避过了来拳,接着手肘一屈,同时脚下一个滑步,已从侧面紧贴着转到了那名乞丐的身后。与此同时,他的左手仿佛疾风迅电般环过那名乞丐的脖颈,捂在了那张张大着,急促喘息的嘴上。
此时,黄芩的整个人都紧贴在那名乞丐身后,如同钢箍般,紧紧地桎梏住他。
鼻子被牢牢钳住,嘴巴被死死封住,双臂被勒在身体两侧无法动弹--那名乞丐顿时进气进不得,出气出不得,憋得脸红脖子粗,眼珠子瞪得好像要爆出来一般。无计可施之下,他只得抻直了脖子,死命地摇晃脑袋,企图甩开脸上的桎梏。无奈黄芩的一双手如同钢铁浇铸的一样纹丝不动。
原本在墙根下站着的那名高壮乞丐见此情形立刻撒开了腿,远远地逃了。
由于不能呼吸,没几下,那名落在黄芩手里的乞丐的脸色就有些发青了,身体也慢慢地瘫软了下来。
黄芩一把将他拖进院子,抬脚踹上了门。
这时,韩若壁和小艾迈步出屋,到了院子里,瞧见他拖了个似乎半死不活的人进来,不免有些诧异。
倪少游也是一脸愕然之色。
小艾惊道:“怎么回事?”
韩若壁道:“谁惹着你了,火气这么大?才一会儿功夫,就弄出人命了?”
将人丢至地上,黄芩漠然道:“喘几口气就好了,死不了的。”
那名差点儿背过气去的乞丐总算能够呼吸了,连咳带喘了好一阵,才以像是被人捏住了脖子的鸭子般的嗓音,颤抖不已道:“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问的是黄芩,却连一眼也不敢看黄芩。
黄芩道:“这句话,该是我问你吧。”
那名乞丐眼光晃动不已,结结巴巴道:“我,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我是,是在门口躲太阳。”
“躲太阳?”黄芩连声冷笑道:“分明是从门缝里鬼鬼祟祟地偷看。老实说,到底是什么人派你来监视我们的。”
那名乞丐支支吾吾了一阵,道:“没有人派我来。”
韩若壁心下雪亮,微一沉吟后淡淡一笑,拍了拍腰间的宝剑,道:“既是无主的野狗,一剑戳死也不会有人收尸。”
黄芩点点头,道:“闷死的也一样。”
那名乞丐听言,再也不敢隐瞒了,道:“我是‘解剑园’的人,是得老爷之命来盯着你们的。”
韩若壁听言,故意做出一副惊讶不已的神情,道:“竟是萧园主派你来的?真的?”
那名乞丐茫然地点了点头。
韩若壁用力一拍大腿,‘哎呀’地叹了声,佯装懊恼不已道:“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其实,对于萧老英雄,我一直敬佩不已,心存仰慕,希望有朝一日能一睹他的盖世风姿啊。”
那名乞丐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也弄不清他说的是真是假。
韩若壁上前将他搀扶起身,又象征性地替他掸了掸破衣破褂,道:“兄弟,对不住,真是对不住了。你也知道,我们是混江湖的,警惕性难免比寻常人高出不少,刚才还以为你是盯上我们携带的财物,过来‘踩盘子’的,没想到竟是萧老英雄派来的。恕罪啊恕罪。”
一边说,他一边礼貌地把那名乞丐往门外送,口中还客气道:“兄弟走好,我们就不远送了,过后一定到‘解剑园’登门请罪,也好正式拜会一下萧老英雄。”
那乞丐晕头胀脑地出了门,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却正好对上黄芩那双几乎要割伤人的目光,当即如同火烧天踩进了冰窟窿,打了好几个寒战。他再也不敢回头了,急急忙忙地迈开脚步,跌跌爬爬地奔向巷口,只恨爹妈没多生几双腿。
院子里,黄芩怪异地瞧了韩若壁一眼,道:“你真打算去‘解剑圆’拜会萧仁恕?”
韩若壁意味深长道:“照眼下的情形看,不去拜会他,怕是很难离开归善了。”
转头,他对小艾道:“能不能替我弄一坛好酒来?”
不待小艾回话,倪少游已抢先道:“大当家的酒瘾犯了?”
韩若壁神神秘秘地一笑,道:“我要送礼。”
夜已经很沉了,天空是黑漆漆的,云层也是黑漆漆的,黑得深不见底,外面凉风习习,伴着长短不一的虫鸣,显得格外宁静。
萧仁恕一个人盘膝坐在与夜色一样漆黑的剑室中。
他一动不动,似乎是在打坐调息。
一柄长剑,就打横放在他的腿上。
这柄剑,剑鞘呈暗红色,几处手掌经常握到的地方已如同打磨过一般滑溜、光亮,看起来应该和它的主人一样上了年岁。剑柄上密密地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黑色纱布。这种纱布是用来吸汗的,看上去还很新,和陈旧的剑鞘颇不相衬,可能是最近才换上去的。纱布缠绕得很紧密、很均匀,很细致,看得出,剑的主人是个对剑很讲究的人。
空荡荡的剑室内,没有一盏灯,也没有半点烛光,只有一排檀香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地闪烁着点点微光。
每日里以这种方式吐纳调息,萧仁恕已经坚持不懈了几十年。
若非如此,他又怎能把剑术练至大成?怎能在剑道上越修越远?
今日的打坐调息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但萧仁恕却感觉到有了很大的不同,因为与往日相比,他的心绪有些不宁,思绪也有些飘乎。这一点,只从他闭上没多久就忍不住睁开一会儿的双眼已可以瞧得出来。
那双眸子,精光闪闪,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萧仁恕非常不想承认这一点。
但是,独自呆在这座静谧的空室之中,他实在没有必要去欺骗自己。
--‘南华帮’的事让他很烦躁。
凭心而论,就他个人而言,一点儿也不‘怕’‘南华帮’。
真的一点儿也不‘怕’。
虽然,他从不曾在江湖上闯荡,也没有创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名号,但却一直自负是足以睥睨天下的剑客,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一条命,两条腿,三尺剑,独立世间--这样的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但是,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了。
他老了。
老并不可怕,因为每个人都会老。
可也许,正因为每个人都会老,老才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人不再年轻,娶妻生子,家业变大,胆子会不会就变小了?
萧仁恕自负一身武艺,无论面对何等敌手,纵然不能取胜,自保总是没有问题,所以,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也因此,虽然‘南华帮’实力很强,起先他倒也没太放在眼里。
不过,最近,他得到了一个消息:一些连他也颇为忌惮的人物出现在了韶州。
这种时候,那些人去韶州,很可能是替‘南华帮’助拳。
这无疑是个非常坏的消息。
面对实力大增的‘南华帮’,他也许还能保得住自己,但是,能保得桩解剑园’吗?
能保得住一大家子妻儿老小吗?
萧仁恕一伸手,握住了腿上的长剑。
指尖所触及的,是那种他早已万分熟悉的、紧绷的纱布所带来的触感。
粗糙的质地,不滑不涩,给他一种非常可靠、非常安心的感觉。
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剑鞘,来到了他的手中。
没有一丝一毫的响动。
其实,拔出一把剑,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因为,剑本身比较长,否则,当年荆轲刺秦王的大殿之上,秦王何以非得把剑背到背后才能拔将出来?而且,剑上还有卡簧,拔出来也绝无法无声无息的。
可萧仁恕的剑,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像被唤醒的鬼魂一样被拔了出来。
只这一手,若是被识货的瞧见,怕就要以为是变戏法而大叫大嚷上老半天了。
突然间,萧仁恕不知为何想起了他的儿子,也是他最为看重的--萧兰轩。
如果知道萧兰轩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那一天,他还会不会拔剑?
那一天,他成功地把儿子带回了‘解剑园’,却慢慢地失去了那个在剑术上才华横溢的少年。
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回荡:‘兰轩是一块学剑的材料,终有一日,他会重新拿起剑来。只是,希望那一日不要来得太迟。’
虽然除了黑暗里的点点檀香的微光,萧仁恕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却依旧默默地看着手中的剑,仿佛少年时的豪气正缓缓地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
也许,那些豪气从未消失,一直都隐藏在萧仁恕的骨子里,血液里,只是隐藏得太深,所以平日里连他自己也感觉不到了,直到眼下大敌当前才再次焕发出来。
他的手腕轻轻一翻,剑,又无声无息地还入了鞘中,剑锷和剑鞘相互撞击,发出一声悦耳的轻响。
同一时刻,那一排檀香,突然间,齐刷刷地熄灭了!
一如之前,没有任何损伤、断裂,只是熄灭了。
江湖上,听说过有高手能以剑气、罡风扑灭蜡烛,可还从未听说过有人能以此种方式扑灭檀香!
就凭这一手功夫,纵然是紫电金针、火刀冰剑,也不过如此了吧。
萧仁恕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剑柄上的黑纱布,用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声音自语道:“剑无刃,人不能无刃。”
次日一早,若有若无的晨雾里,韩、黄二人出现在犹如一座小城池般的‘解剑园’门口。庄园的四面都是土灰色的、高高的圩子墙,显得庄严肃穆。
拍开大门,不等庄丁张嘴询问,韩若壁已将手里提着的东西伸到了前面,笑眯眯地开门见山道:“韩若壁、黄芩特意来拜会萧仁恕萧老英雄。另外,还给萧兰轩萧少爷送来了一坛好酒。”
他手里提着的是一只用麻绳吊着的小酒坛。
庄丁见状,道:“两位稍后,容我去禀告老爷。”
之后,他自去通报。
过了不久,一名老仆出来领着韩、黄二人穿廊过堂,来到跨院,再绕过一座玉簪花假山,到了一间花厅前 。
此时,厅门敞开,竹帘低垂。
老仆冲里面道:“老爷,他们来了。”
里面传出萧仁恕的声音,道:“二位请进。”
韩若壁、黄芩二人依言先后挑帘而入。
只见,花厅内陈设古朴雅致,除了桌椅香案,还放了不少楠木色的木器、木雕,瞧上去很是价值不菲。
当中间的一张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气宇不凡,身穿月白色长衫的老者。那件长衫的质地看上去极为柔软轻薄,料想非是凡品。
不消说,这位老者便是解剑园的主人萧仁恕了。
萧仁恕见二人进来,缓缓站起身,拱手道:“二位英雄远道而来,萧某未能出迎,失敬失敬。”
二人连忙还礼。
还礼之时,黄芩和韩若壁忍不住对望了一眼,均从对方的眼神中,瞧出了一丝惊讶之色。
原来,他们刚一进屋就感到了一种似有似无、温润沛然的气机,仿佛一丝丝、一线线地透过肌肤,侵入到他们体内。
当然,如果放在一般人身上,恐怕根本不会感到这种极微小的异样,但黄、韩二人均已达炼神还虚之境,是以对此种气机非常敏感。二人心知这是一种王道的先天真气,真气的主人显然已修炼到了极高的境界,因此才会在不经意的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二来。
同时,当萧仁恕拱手之时,黄芩还注意到他的双手十指细长,每根手指都很干燥,指甲剪得很秃,手上光洁白皙,连半个茧子也没有,并不像是经常练剑的手。
当他二人在心里暗自估量‘解剑园’主人的深浅时,萧仁恕又何尝不在揣度黄芩、韩若壁的造化?
于他们这一水准的高手之间,这种先天真气的气机感应是相互的,一触及发,谁也瞒不了谁。
从萧仁恕面上的表情可以瞧出,黄、韩二人的功力修为也让他大大地吃了一惊。
请二人落座后,萧仁恕才缓缓坐下,道:“果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二位英雄年纪轻轻,修为之高着实叫老夫大开了眼界。只是,不知二位为了何事跑来归善这么个穷乡僻壤之地?”
韩若壁接口道:“其实我们只是为了寻一个人,所以在归善不会停留太久。”
萧仁恕抚了抚颌下长髯,轻轻地点了点头,道:“老朽在归善还算有几分薄面,不知二位要寻何人,或许老朽能帮上一点忙。”
韩若壁叹道:“我们要寻之人倒不在归善,来归善是为了请一位旧友帮忙,因为他对广东一带比较熟,有他领着,找人会方便不少。”
萧仁恕轻描淡写地笑了笑,道:“你们的旧友,便是街头卖云吞的小艾吗?”
韩若壁点头道:“正是正是,萧园主当真明察秋毫。打明儿起,小艾就和我们一起动身,离开归善了。”
眼光稍转,萧仁恕道:“如此也好。小艾来归善卖云吞也有不少时日了,没想到竟也是江湖上的好汉,倒是‘解剑园’眼拙了,惭愧,惭愧呀。”
稍作停顿,他又道:“你们到底要寻何人?如果方便,不妨说来听听,对江湖上的各路好汉,老朽也略有耳闻。”
言下之意,‘解剑园’并非只知道归善的事。
韩若壁摇头笑道:“如此,我若执意不说,园主怕要以为我们心里有鬼了。罢了罢了,其实也没什么神秘的,我们要寻之人乃是效力于宁王麾下的‘小天师’赵元节。”
听到‘赵元节’三个字时,萧仁恕的右眼皮不自觉地跳了跳。
他道:“赵元节远在宁王府,你们怎会跑来广东找他?再者,你们找他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