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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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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错
这是一个阴天,建筑物被染成阴暗的灰色,云层压的极低仿佛伸手就能捞到。我在柏林,一个人走在布赖特沙伊德广场,陌生的欧洲人站在斑驳的纪念教堂前瞬间留影,光线透过蓝色的沙特尔玻璃投射到半荒废断壁残垣的教堂上有种夺人心魄的凄凉之美,而那口大钟永远停留在了它被炸毁的一刻。走不出的阴暗,如同一段抹不去的历史,可,又能怎么样呢?最后这一切都变成一颗不起眼的尘埃,谁还记得勃兰登堡门上的四马金车曾经在拿破伦的手里被骄傲的举过巴黎头顶?
风平浪静过后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沉寂。
我在柏林,一个人,音乐学院里永远不缺的是人才,在这里我不是特别的,也是不惹眼的,我每天按时上课,旁听,学习,练习,交流经验,生活的有规有律,没有太多娱乐。不知不觉中我与夏天不期而遇,想起去年夏天,我遇见她,心里很不好受。我减少开口说话的次数,到后来越来越不爱说话,好像是又回到的年幼时。那时的我也不爱说话,我的母亲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开始慢慢教授我弹钢琴的技巧,我的内心也一点一点开放,直到母亲再次怀孕为止。我总爱把小脸贴在她突出的肚子上,对着她的肚子说话,一说就是很长时间,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喜欢对着它说话。
我只记得母亲很爱问我,肚子里的是妹妹还是弟弟?
我总是说,妹妹,妹妹。
快乐总是短暂的,母亲小产后,我被父亲带走,也像现在这样孤身一人待在柏林。父亲很忙,他在当地找了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照顾我,由于言语不通,渐渐的我又不说话了。那位好心的老太太告诉我的父亲,要么把这个孩子送回去,要么教会我他们的语言,否则这个孩子迟早会变成哑吧。
于是父亲抽出时间一点一点教我德语,我开始慢慢依赖起他,只是这种关系没有维持多久,他忙着进修,忙着演出,同时给我找了位出色的双语家教。上小学时我又被带回了母亲身边,放假时我又被带离,总是这样,不停的分别,重复着分别。
永远记得的是当时父亲看我的那种眼神,有点愤恨又有点无奈最后还有妥协。不可否认,他越是这样,越能激发出我向上拼搏的心,可是我的出色却并没引起他一点点的关注。
我坐在窗口看着外面景色,轻叹一口气,大概是我老了吧,只有老人才喜欢回忆。
柏林很美,美的死气沉沉,而我却为了那份阴郁的灰色而感到忧伤,在这座城市里我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腐烂,死亡。
02世界杯火热进行中,除了足球和钢琴我不知道我还能干点别的什么。唯一值得高兴的是中国足球走出亚洲冲向了世界,虽然不知道能走多远。
过了没多久,中国队败兴而归,那天我很失望,想也没想拿起电话拨起一串号码,等我号码输完我才惊觉,这是她的电话号码。
有多久没思念过她?
有多渴望她一个笑容?
今天终于有了答案。
电话里她的声音和从前一样,没有变,甚至有点俏皮,我猜她肯定过的比我好。我也假装自己过的很好,事后,我挂上电话不竟懊恼,这样的我多少有点懦弱。
为什么我要假装?
为什么我刚才不老实的告诉她,我很想她?
为什么我一定要委屈了我自己?
有时想想,真是恨她,恨她的无情无意,她应该叫毒药!而所谓的爱情就是含着笑,饮毒酒!
就在我快无奈的对生活做出妥协时,维拉托诺夫斯基先生给我打来电话。那个俄国老人在电话里用糊涂低哑的汉语叫我的名字,小左。
“小左,我的孩子,听我说,我要你过来,现在就过来,马上,立刻。”老人的情绪很激动,我猜他可能喝了不少的酒。
“我给你订了机票,就现在,你现在去机场,哦,别忘了带护照,来吧,我的孩子,没有人会为难你,没有人,快点儿!”他像个发号施令的将军,夹杂着俄语汉语反复说着这几句话。
挂上电话时,两个金发板刷头的俄罗斯方块儿大汉找到了我,把我带向机场,过境时竟然一点麻烦也没有。我只觉好笑,似在拍摄电影般,内心平静并无过多恐慌。
我被带到老人身边,他躺在床上,我进房时他睁开了混浊的眼睛,吃力的抬起手张向我,我快步上前握住他的手。
“小左。”老人吃力的说着汉语,把我的手捏的很紧。
一个方块儿大汉走了进来,弯下身子俯在老人身边说了几句,老人发脾气挥手哄人,“把她给我赶走,赶走,我不见她!”
“是!”方块儿大汉鞠躬退下。
老人说:“等等,让她留下。”
“是,我这就让她在客厅等着。”
“笨蛋!饭筒!让她住酒店!”
这个老人,此时看来很是可爱,年纪一大把发起脾气却像个小孩儿。他气呼呼的赶走方块儿大汉,房间里只留有我们二个。
“小左,扶我起来!”
我把老人扶坐起来,在他背后放了几个头枕头,他拍拍床沿让我坐下,我坐在他身边,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从心里吐出他藏了近半个世纪的秘密。
“我发过誓,我向上帝发过誓!我快死了,我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我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你能理解吗,我曾经发过誓,这是我带进棺材里的秘密!”
说完老人剧烈的咳嗽,我拍拍他的背,他要求我帮他把藏在床头柜里的杜松子酒拿出来让他喝几口,当然我没这样做。他口咒骂了几句,停下后看看我,用字正腔圆的汉语说:“小左,你的父亲不是江宗岩,你姓董...............”
树欲静而风不止,树静风一样不止,平静如死水的心再起万丈波澜。
董放
不期而遇的夏天来临,这个夏天发生许多事,与许多人来不及说上一声再见就此离别,我的父亲如此,江错如此,龙在天如此,就连菲菲也是如此。
漫长的假期,我搬回家住,联系身在北京消魂窝的父亲。母亲住在外婆家心情更是郁闷,我们长期以来的传统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出嫁前再如何得宠,再如何在娘家耀武扬威,出了嫁终究是别人家的人。他们整天唠叨的是这个老闺女如何如何没有出息,年过40却还被休回家中,这样的年纪再找人也是困难的。
最令外公一家人愤恨的是,我们家欠了他们家一大笔钱,赔了女儿不说还讨不回外放的债务。欠条大多数都是母亲借的,父亲与她娘家人不和也不是一天二天的事了,父亲毕竟比母亲多读几年多,不屑与他们家人争吵,一心一意想着如何翻修柳依依留下来的旧房子,让它再现昔日辉煌。
母亲是懂父亲的,她从住进这幢旧洋楼起就知道,她今生都争不过柳依依,在她心里柳依依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她是一个幽灵,出没于这个房子的任何一个角落,或许这幢房子就是她,是她变的。而我父亲爱上了这幢房子,拼了命的借钱,筹集资金动员其它几户房客卖出手上的居住权。
陈钟遥是个傻子,她问娘家人借钱帮助我的父亲装修房子,她以为她这样做父亲就会爱她一点,她以为她的付出可以得到父亲的心,可是她忘了,柳依依在这里,就在这所房子里。
我把母亲接回家时,她已经不会说话了,脸色腊黄,难看。那个趾高气扬,唯利是图,城府极深的陈钟遥已经不在了,现在的她就是一具大木偶,依如她手中抱着的那只塑料洋娃娃一样。
当我发觉母亲不对劲时是在那一天,我遇到柳依依的那天,我哭着跑回家问母亲,我是不是她亲生的,得到的却是母亲的二个大巴掌。她倔强的否认,像被抢走亲爱玩具的小孩,事后她向我道歉,抱着我,亲吻我,似在哄一个小婴孩。那天晚上,我和母亲睡在一起,半夜尿急,却不见母亲身影。我起床打开门时,看见的一幕,我的心简直要从嘴巴里跳出来了,我的妈妈赤着脚披头散发站在走廊上,手里抱着一个破旧的塑料大洋娃娃。
我的天,什么午夜凶铃,什么贞子缠身,明明就是猛鬼出笼。
妈妈面无表情的站着,在她的周围散落着许多玻璃珠子,我没看清脚一滑就摔倒了。
自此之后我知道了妈妈的秘密。
早上起来我问妈妈记不记得夜里发生过的事,她说好像记得好像在做梦,后来医生分析得出结论,陈钟遥同志由于长期的不顺心恶郁之气淤积导致患上严重的忧郁症。
我问医生,您确定是忧郁症不是精神分裂症?
医生:没错,你妈确实是忧郁症。
我:算神经病吗?
医生:不算,她算精神病。
我:有啥区别?
医生:神经病杀人不犯法,精神病杀人犯法。
我从不知道忧郁症是种很厉害的病,我以为妈妈只是看不开而已,我虽担心她的状况但也没往最坏里去想。
夏天,世界杯如火如荼,每个人都在高声纳喊中国万岁。
我本坐在电视机前看着球赛,父亲的归来却打破了这种宁静。
母亲哭了,抱着父亲情意绵绵。我转过头,不去看这个虚伪软弱的男人,他留下一笔钱还清了部分外债后就离开了。
就这样,董昔年同志离开了,没有再和我说过一句话。
母亲坚持不在那张纸上签名,保住了董太太的地位却输的一踏糊涂。
八月开学前夕,我把妈妈送回外婆家,留了五千块钱算是妈妈住在那里的补贴,算算父亲和柳依依留给我的钱,其实不多,父亲的户头上也只有二三万块钱,柳依依更不用说了,她在知名音乐学院当了几十年教授,也只不过存了五万块钱。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柳依依离婚时江宗岩没付过一分钱,后来她得了一场大病,大部分钱用在看病上,还有一小部分钱她暗地里偷偷支助江错。这是她的心头肉,她知道江错在维也纳过的并不如意,靠打工维持生活和学费。
我父亲的钱就更不用说了,全部花在了这个虚有其表的家里,还有我的教育费上。我觉得他很傻,他可以过的很好,缺钱的话只要把家里那架钢琴卖了就好了。如果他把钢琴卖了的话至少妈妈也不会过的如此辛苦,她也不会打下这么多的欠条。
回学校时我交了一万零六百块学费,我们学费一年一交,五千一学期,一万一学年,六百块是一年的住宿费,档次最低的那种。二人一间的标房一年三千,一人一间的套房一年五千。我们学校风气不好,习惯用抢,人人都想抢六百块的宿舍,去晚了的新生只能望着我们破破的宿舍楼暗暗哭泣。
女生寝室暗流涌动,菲菲破天荒的整个暑假都住在学校没有回去过,娇娇也是如此。我走过去同她们说笑,她们没什么反应,各自干各自的活儿。
袁丽琪来报到那天穿的很是漂亮,皮肤晒黑了不少,手上腕着一个台湾的留学生招遥而过。
过不多久我得内线小道消息,袁丽琪正在写入党申请报告。我上前查看,这个女人趴在书桌上写的认真,我咧开嘴傻笑,“台笑大方了啊,袁丽琪也能入党了啊,奇观,真是奇观。”
“就你行?”她从鼻子里发出哼哼,横了我一眼儿,“也就你配“台笑大方”,劝你呢回去用心多读点书。”
“哦。”我点点头,拿起一只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字,问小袁,这是啥?
“茶毒生灵。”说完小袁同志在我那个“茶”字上多画了一笔,得意的嘲笑我。
我又哦了一声,点点头,又写了一个字,她想也没想就说,“匪!”
我又在这个匪字前加了一个字,指了指,她不耐烦的大叫:“□□!”
笑的我嘴巴都歪了,一拍大腿,“还说你不是国民党?”
这是我人生中渡过的最后欢乐时光,自此之后那段纯真岁月离我远去,而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是站在河岸静静看它越走越远。
开学后,菲菲的情绪变的极其不稳定,她和我一样,我能感觉到在她身上正发生了某种变化,就像我瞒着大众我的家庭丑闻。我们俩个成了烟鬼,有名的,董放和刘云菲的名字等于香烟。
菲菲有时并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就像现在,她躲在马桶间,关上门哭的撕心裂肺。我跑进去,踢开门把她拉出来,她在自虐,这个精神极度空虚的女孩儿,拿着小刀片一刀一刀在自己的手臂上精细雕刻着公子逸的名字。鲜血从皮开肉绽的手上往下滴落,有个外语系女生进来,见此情况厉声大叫,惊动了眼睛雪亮的群众。
我甩手大骂,指着地上:没见过大姨妈?
菲菲断断续续的告诉我,她和公子逸之间的恩恩怨怨,总之一句话就能概括,她很爱公子逸,而公子逸又有了别的女人。
我说,那就放手。
她说,放不了,我就是要他。
我问她,他有什么好的,值得吗?
菲菲反问,江错有什么好的,你值得吗?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寝室里只有我们俩个人,黑暗中我们躺在一起,背对背,我在想江错,她在想公子逸。
又过了几天,菲菲去见公子逸,回来后气色好了不少,只是眉羽间有着化不开的忧郁。此后,菲菲情绪失常,为了有效的控制住自己的行为,她开始吃药。
我发现菲菲在吃药时,震惊的话也说不出。
她这么年轻,漂亮,就开始吃这个药,我擦擦眼睛,看的仔细,没错儿,就是这个药,和我妈妈吃的是一样的。
抗抑郁的药。
“你怎么吃这个?你疯了?你怎么能乱吃?”我用力摇晃菲菲,希望她能听进我的话,不要依赖药物。我不希望看菲菲和我妈妈一样,变的神经质,她有着大好前途,不应如此。
“把药给我。”
“你有抑郁症?你为什么不早说?”我问。
“求求你不要说出去!”菲菲哭着拉着我的手,仰着头看我,“不要说出去,我会被开除的,不要说。”
“好的,我不说,我保证。”我抱住菲菲:“你得答应我,不要再吃这个药了,这不好,我妈妈就是这样,她现在都不会说话了。菲菲,你心里难过你就哭出来,想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再碰这个药,好吗?”
“好,我答应你。”
学校没有明文规定患有抑郁症的学生就一定会被开除,但是人们通常都认为抑郁症就是神经病,出于对安全考虑,学校一般会作出劝退或休学的办法来解决这部分患病学生。就算学校不知道,落下这么个案底也不好。
周末我要接母亲回家陪她住上二天,我不放心菲菲,硬是把她拽到我家里。
我妈妈有抑郁症,菲菲也有,发现得这种病的人都有一个共通点,都喜欢看山口百惠的片子。
就像现在,我妈抱着那只破旧的塑料洋娃娃歪着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菲菲就挨在她身边,也歪着头。
一开始看到她们样这样,我觉得很好笑,笑着笑着,我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房间里暗暗的,电视机反射出来的光照在脸上,人脸看上去像一张张定格了的灰色老照片,她们不知疲倦张着眼,电视机内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唱着一出出生离死别的悲剧,谁的眼泪又值钱了?
我决定提前结束日本敌台对我们国内播放的精神摧残片《血疑》,转台,蓝色生死恋漂洋过海从高丽而来骗取了我们不少热泪,再转台,几十年前经典国产片正诉说着断了腿的刘惠芳坚强生活的故事。
谁的眼泪又值钱了,谁的灵魂又干净了?生离死别不过瞬间,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须尽欢,电视机依然忠诚的歌颂着这样的主旋律。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思想正慢慢被它腐蚀。
我无力阻止,姑息养奸,直至东窗事发。
秋天,一夜萧瑟枯夜落尽。
下了晚自习,我拉紧衣服跑回宿舍,路上碰到从外面返校的菲菲,我跑上前亲热的拉拉她的手,她反手给了我一巴掌。
“让你嘴贱!”
树欲静而风不止,树静风一样不止,平静如死水的心再起万丈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