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花寒》青红浅碧

7、班马萧萧（三）

　　花迟一身红衫扑进他怀里，听得闻归寒此言，方哽咽道：“九哥哥，阿姐死了，阿姐再也回不来了。”
　　闻归寒不解其意，他离开天景之时，颜韵之便已死去多日，花迟也是知道的，却到而今见面才号啕大哭，令他略有意外。
　　然而他却顾不得这许多，只轻抚着花迟的长发，宽慰道：“韵之说，最喜欢迟迟当年坐在桂花树下笑的样子。若是她见了你这样子，定然是要不依不饶的。”
　　花迟哭得伤心，只扯着他袖子道：“九哥哥，我……我心里难受。”
　　闻归寒默默一叹，俯身伸手替她拭去面上泪水，微微笑道：“怎么迟迟还是长不大呢？八岁的时候就爱哭，如今十六岁了还是这么爱哭，将来可怎么办好？”
　　花迟一双带着湿意的黑瞳看向她，目光清亮如水，只道：“将来只要九哥哥在便好。”
　　闻归寒欲言又止，花迟又急急道：““我今日既已出来了，九哥哥不许赶我回去。”
　　闻归寒只得牵了她的手往楼上客房去，墨鹦识趣地留在大堂内坐下。
　　花迟死死抓着闻归寒的手不放，像是害怕下一秒他就会放开她似的。
　　闻归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我不赶你走，你不用抓得那么紧。”
　　花迟却是摇头不信，即使是坐定在房间里，也一定要挨在他身边。
　　少年冷峻清朗的眉目里较之初时已多了成熟，花迟敏锐地感觉到他的气韵在不知不觉中的悄然改变，目光中的迷惘和怨愤依旧被深锁一片安宁背后，此时的闻归寒比任何时刻都要平静和从容，然而花迟却从这平静里窥出了某种令人害怕的气息。
　　平静得可怕的少年，与她记忆里张狂明朗的锦衣皇子相差径庭，闻归寒这样的沉寂只会让她愈加难过和心痛。
　　闻归寒伸手轻轻笼住她的一双眼，深深一叹，轻道：“迟迟，别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怜惜、同情。
　　他不想看到花迟曾经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露出那样的情绪——那是弱者才该面对的眼神。
　　花迟只抖着手，慢慢地把他的手移，只见到闻归寒面向她的一张微微带笑的脸庞。
　　她咽下喉间所有的苦涩，只轻声而坚定地道：“九哥哥，不管怎么样，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闻归寒放下手，细心替她抚平衣襟上的皱褶，用手指将她散落在面颊边的发丝复又梳理回去，方笑道：“好。”

　　他十岁那年初识得花迟之时，她还是一个八岁的稚龄女童，被姐姐柔妃带着在御花园里玩耍。
　　粉雕玉琢的娃娃分外可爱，躲在柔妃身后，好奇地打量着皇宫这个对她来说万分新奇的皇宫。
　　闻归寒自小极得宠爱，是以幼时多骄傲跋扈，见花迟玩得忘我，便坏心地将她面前一丛月季踩得稀烂，还得意洋洋地冲着她笑。
　　那时的花迟才失去生母不到两年，她的脾气因为易子笙的进门而变得分外敏感和焦躁。
　　被闻归寒如此一闹，她反是被惊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咬唇沉默了许久，直到雾气慢慢弥漫上眼睛，闻归寒恶劣地想着这丫头终于要哭出声来的时候，花迟霍然抬首，狠狠瞪着他，冲上来便是一个拳头打在他腰上，看似娇娇弱弱的娃娃此刻愤怒地骂道：“坏人！”
　　柔妃知闻归寒甚得先帝宠爱，见此情景几乎吓得快昏过去，醒过神来后忙过来拉开妹妹，一个劲向着闻归寒赔不是。
　　闻归寒未料到花迟会为了几株花敢动手打他，一时竟也愣在原地回不过神来。
　　被姐姐拼命抱住的小丫头，红着眼睛瞪着他，嘴巴嘟得老高，都能挂起油瓶来。
　　闻归寒却突然“噗嗤”一声笑了，笑得柔妃心惊胆战，直拉了妹妹跪到他面前请他饶恕花迟不敬之罪。
　　闻归寒却扶了柔妃起来，看着花迟笑道：“这便是柔母妃的妹妹么？”
　　柔妃只答“是”。
　　闻归寒矮身在御花园里翻了许久，方又翻出一株月季，倒腾着拔出来，连根带土的塞进花迟手里，道：“喏，给你。”
　　花迟却是甩手将那月季扔在他身上，转身跑了。
　　柔妃忙不迭地追上去。
　　闻归寒愣愣站在原地，看着柔妃牵过花迟的手，似是呵斥又似是在自己抹泪，只见花迟重重甩开柔妃的手，带着哭音喊道：“娘亲走后，你们都嫌弃我，你们都不要我，都讨厌我！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女人，喜欢她就别碰我！”
　　柔妃被她喊得惊怔当场，低下身去赔不是，轻声细语宽慰着自己任性而天真的妹妹。
　　闻归寒几步赶上去，将花迟一推，恶声恶气道：“哭有什么用，这么爱哭，将来谁会要你！”
　　花迟被他骂得更是委屈，索性蹲在御花园里放声大哭起来。
　　柔妃也不过十六岁，与时年才十岁的闻归寒面面相觑，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自此后，花迟每每被领进宫陪柔妃说话的时候，闻归寒都巴巴地赶过来，一面与她斗嘴，一面又送些小东西讨好她。
　　彼时的柔妃只觉花迟长大后若是与闻归寒一并，对颜家也是好的，是以也未曾阻拦，甚至乐见其成。
　　于是，这个只是出身普通贵族的丫头被闻归寒逐渐宠得越发无法无天，甚至有一日先帝也笑说“小九往后定然只有被管着的份儿”。
　　抽泣着的花迟，与追着她道歉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戏弄着她的闻归寒，是皇宫里最令人艳羡的孩子。
　　直到花迟十三岁那年，柔妃突然失宠，颜家失去了倚仗的势力，自然也不敢将花迟总往宫里送。
　　因为柔妃的被厌弃，连带着花迟，也令先帝觉得有失妇德而不喜。
　　他喜爱时，花迟的娇纵便是极为可爱灵巧的，他若厌恶，那便是有失体统。
　　花迟被逐回家后，闻归寒接连不断的溜出宫往颜家跑，惹得先帝大怒，索性从颜家偏系里挑出了最安顺乖巧的颜韵之，配给了闻归寒。
　　一来，花迟敬颜韵之为姐，长姐如母，她必定不会再与闻归寒多有纠葛；二来，闻归寒即便不悦，也始终都是有责任有担当的孩子，不会再像过去那般肆意胡闹。
　　如先帝所料，这两年是最致命的两年。
　　闻归寒没有了花迟的羁绊，逐渐开始成熟、成长，从骄傲自负的男童慢慢蜕变成冷静内敛的少年，甚至很多时候，连先帝也猜不出他的想法。
　　似乎一切都按照先帝的想法在进行，然而他的猝然离世，却将一切完全打乱。
　　被迫离宫远走的少年，在见到花迟满身狼狈地夜奔而来之时，一瞬心中百感交集。
　　而现在，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天真稚气的花迟这样许诺：不管怎么样，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闻归寒慢慢舒展开眉目，只静静看着花迟，浅笑道：“迟迟今日所言，望日后归寒不会令你失望。”
　　破涕为笑的花迟只抱着他手臂道：“若是失望，我定然要教你后悔一辈子。”
　　闻归寒只皱了皱眉，却也未反驳她，只起身笑道：“我去唤墨鹦进来。”
　　话音才落，便听到房门被一掌拍开，提着剑的少女蓦然冲进来，指着闻归寒道：“你果然在这里！”
　　闻归寒面容倏地沉了下来：“小郡主，深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花迟亦被惊起，只敛了裙摆走至闻归寒的身侧，一容防备地盯着萧暮紫。
　　萧暮紫二话不说，一剑砍过去，被闻归寒侧手抓住剑柄，厉声道：“如此家教，却不知长陵侯竟是这般教女的。”
　　萧暮紫拔不出剑，只恨恨道：“现在，哥哥要跟你走了，你满意了？”
　　闻归寒紧眉道：“胡言乱语。”
　　“父侯说，让哥哥跟着你去沮阳。”萧暮紫只如此道，一面又气得面色发红，“你同父侯说了什么，让父侯这般相信你这个杀妻的恶人！”
　　闻归寒只沉着脸色不答，反是花迟被萧暮紫言语一激，起身冷道：“尔女焉效犬吠，好失风度！”
　　萧暮紫目光冷斜过去，挑眉道：“你是谁？”
　　花迟年纪虽小，旁人以为她胡闹任性，殊不知她的天真脆弱都只给闻归寒一人看见，其余时刻，她都如同刺猬一样，竖起尖硬的冷刺，面向所有人，包括她的父亲、她的二娘——即便是灵堂上被颜晟命人硬拖下去，她也不改其颜色分毫，更惶论此刻面对着来者不善的萧暮紫。
　　红衣的少女听闻归寒称其“小郡主”，亦猜得身份，只略一俯身，不卑不亢道：“恶名污耳，不敢于郡主面前提及。”
　　闻归寒将花迟揽至身后，方缓缓道：“郡主夜闯民宅，此为无礼之一；不分青红皂白欲要伤人，此为无礼之二；欲问他人姓名却不自报家门，此为无礼之三。本王不见无礼之人，郡主今夜请回吧。”他的声音此时才冷沉下来，竟有些教萧暮紫听而生威。
　　萧暮紫被他一喝，始才冷静下来，与闻归寒道：“放手。”
　　闻归寒松开扣着的剑，拂袖背身道：“郡主请回吧。”
　　“慢。”花迟却起身，一双明眸看向萧暮紫，嫣然笑道，“敢问郡主，方才所言乃是何意？”
　　她这一出声，却教闻归寒也觉意外。
　　他心目中的花迟素来天真明净，同花迟心中的他一般，皆是过去那不问世事的模样，而此刻的再度重逢，却都发现，在某些感情始终停留在心底的同时，一切都在改变。
　　萧暮紫冷哼一声道：“父侯说，九王爷年少有为，让哥哥跟着九王爷前去沮阳历练几年再回长陵。”
　　闻归寒抿唇沉吟，思量许久，竟是怎么也摸不透长陵侯此举的意图。
　　原想借萧暮紫的胡闹将她打发走，好让此事模糊地消隐下去，却不料被花迟如此年少气盛地一问，那层窗户纸登时被捅破，显然已避无可避。

作者有话说

　　我嚼得= =我好不给力啊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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