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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行道迟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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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星凛凛,月轮高挂。
颜韵之出殡这一日晚上,正是闻归寒离京的日子。
花迟趁着夜色,翻上颜家的墙,一点犹豫也不带地跳下去。落地的时候,白日里被拖得破皮的膝盖一阵阵地发疼,当时不觉得,到了现在那痛楚才发了出来,还带着酸痒,极为难受。
她扯了扯皱巴巴的一身红衣,一瘸一拐地往大路上走。
颜家忙着丧事,两个侍卫将她押进闺房后便又回了颜晟身边,颜晟大约是没有料想到花迟伤了膝盖还敢深夜翻墙离家出走,让她钻了空子。
花迟本名颜少音,生母姓花,名汀如,与颜晟少年时颇是情深,奈何红颜早逝,在花迟六岁那年便因病亡故,一个月后颜晟就娶了现今的夫人易子笙进门。花迟对此极为记恨,自小就与易子笙作对,更是愤怒之下改从母姓,偷偷摸进祠堂把族谱里的名字由颜少音变作了花迟。颜晟气极,把她打得几乎半死,还是易子笙又拦又劝,这才作罢。后来,族谱上的名字是又改了回去,但她偏生不许颜家上下提颜少音三字,只唤她作“花迟”。颜晟也觉愧对女儿,也万事由她,疼宠非常,是以花迟本性却也天真娇纵得很。
花迟行了半路,停了步子,夜深人静,暗风吹拂,她到底还是怕的。
她犹疑了会儿,一咬牙低头加快了步子往城外走。
闻归寒的马停在城外古亭边,月色照在马上,映出少年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来。闻归寒一张脸生得极为清俊,眉如刀削,长而略高,瞳仁漆黑,流光华彩,肤色也甚是白皙,虽文雅却不文弱,即便如今披了一身暗灰长衫,也依旧不掩其眉宇间的华贵雍容之气。
走也要趁黑走,背着杀妻嫉兄骂名的闻归寒也才十八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他是先帝最宠爱的皇子,新帝登位后,却连一个封号都没有,仅以九王爷相称,早早被打发去了封地,身边半个侍从也无,只有一个自幼跟在身边伴读的墨鹦,墨鹦不过十三,也还是个半大孩子。
墨鹦望了望天色,与闻归寒道:“王爷,何时启程?”
闻归寒望着远处灯火隐约的皇城,抿着薄唇,久久地沉默着。
“王爷?”墨鹦催促了一声,“再不走就迟了。”
颜韵之出殡之日一过,新帝必将发难,闻归寒若是不走,难免要再受苛责。
他转首回眸,目光里亦是冷冷清清,唇边却是微微笑道:“走吧。”
拂开暗灰色的衣袖,闻归寒翻身上马。
“王爷请留步!”
墨鹦闻言一回首,隐约见到月光照下之处,一衫红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而来。待得那人再走近几步,墨鹦的嘴张得老大,结结巴巴道:“颜、颜二小姐。”
闻归寒原是不肯回头的,只垂首握了马绳在手,听得墨鹦惊呼,方略略偏过头来,目光落在花迟身上。
足上新泥还湿着,膝盖上又迸裂的伤口,一小注血顺着光洁的小腿流下来,早已干成了黑红色,手臂上的红衣也被树枝刮破,整个人看起来颇是狼狈。
然而花迟一双明眸却依旧亮堂,在闻归寒马前驻足,只狠狠道:“王爷便要这么走了?”
闻归寒不答她话,只抿着唇坐在马上,静默以对。
花迟气道:“阿姐死得不明不白,王爷这就要走了?”
闻归寒抬起眼帘看了她一眼,淡道:“不走要如何?”
她深吸一口气,道:“难道王爷甘心被人冤枉?”
少年的手紧紧地握住马绳,月光下花迟几乎都能看到他拳头上凸起的青筋。漆黑的长发遮住了他一双眼,那唇抿得极紧极紧,容色苍白得可怕。
“我知道阿姐并非王爷所杀。”花迟轻声道。
“你知道?”闻归寒蓦然冷笑,“二小姐,你知道?”
花迟仰头看他,眼睛里清亮安静,含着泪直直注视着他:“我梦到了阿姐,她说,王爷是无辜的,她说不关王爷的事。”
闻归寒失笑:“梦?二小姐,你要去对着整个天下说本王并未杀妻只因你做了一个梦?”他敛起笑意,冷声道,“笑话,本王即便今日就顶了这杀妻之名,也决不沦为人前笑柄。”
墨鹦从旁拉过花迟,劝道:“二小姐还是回颜府去吧,现下王爷已是……二小姐就别再多说了,以免落人把柄。再者,二小姐这般行事,颜府的脸面上,也不好看。”
花迟却是将他手一甩,怒道:“你是怕我给你家王爷惹麻烦?墨鹦,你别太过分,你问问你家王爷,我认识他的时候,你是在哪里?”
“迟迟。”闻归寒伸手按住她的头,少年骨节分明的手依旧温柔,他只轻道,“回去吧,离我越远越好,别再同你阿姐一般任性了。”
花迟鼻尖一酸,咬唇道:“那天,我真的有见到阿姐,我相信阿姐,更相信那个我认识了八年的人。”说着说着,她眼眶里竟又有泪要落下来。
“别胡说。”闻归寒轻道,“这话若被人传出去,也是件大麻烦。丫头,怎么这么些年,一点长进也没有?”
花迟指着远处道:“真的,阿姐她,就在那里看着你,王爷,我真的见到她了。”
闻归寒拍拍她的肩膀,转身打马要走。
花迟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只道:“好,好,我不说阿姐,我再不说阿姐了。九哥哥,你带我一起走吧。”
“只怕,是不行的。”闻归寒苦笑,拂衣向前一拱手淡淡道,“十一弟,不必再躲了,请出来吧。”
闻归寒话音方落,身周已刷刷多出一片弓箭手来,远处一人踱马而来,只堪堪停在离闻归寒三米远之处,笑道:“深夜出行,九哥好兴致。”
花迟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站在了闻归寒马前,不安地道了声“十一殿下”。
“颜二小姐,久闻芳名。”十一皇子闻熹宁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颜二小姐对九哥倒是情深义重,自家阿姐死了,还想着要倒贴一条人命,佩服佩服。”
花迟分辩道:“阿姐她……”
“诶。”闻熹宁一抬手,笑道,“这话二小姐不必与我说,且回了颜府同颜大人说去。”
花迟被他惊得倒退一步:“你,你要带我回去?”
闻熹宁不愿与花迟多言,只面向始终沉默的闻归寒如是说道:“九哥,弟弟此行,非是为与九哥为难,只是受颜大人所托寻回失踪的颜二小姐,九哥若不阻拦,弟弟也定不会多生事端。”
闻归寒低首正见花迟死死抓着他的马鞍,面容上皆是祈求之意。
他漆黑的瞳孔里本是一派清寂,忽地流转了些许温柔的意味,只慢慢拨开花迟的手指,轻道:“回去吧。”
他十岁结识花迟,十六岁娶了她的姐姐,十八岁便要被迫离开还在宫中生死不明的母妃独自前往千里之外的封地。
皇家的孩子多早熟,他更清楚明白今后的路有多难走,花迟天性善良纯真,与他交情亦深,却不适合同他一并奔波逃亡。
“九哥哥。”花迟目含泪意,将手指复又拢上,又被闻归寒一寸寸地拨开,如此反复之后,她只得瞪着闻归寒哭道,“好,好,我回去,我回颜府去。”
闻归寒此刻却不再伸手轻抚她的发丝,只沉下了面容,将马头调转,与墨鹦道:“走吧。”
墨鹦只看着花迟默默不语,而后也轻喝一声,追上了闻归寒离去的身影。
闻熹宁目送闻归寒远去后,才坐在马上笑看着花迟,道:“二小姐,现下可跟我回去了么?”
花迟立在原地,眼泪簌簌不停,她只攥着衣角望着远处没入夜色的背影,良久才抬手拭去面颊上的泪水,冷冷对闻熹宁道:“要回去你一个人回去。”
闻熹宁又是一声笑:“二小姐同我置的是什么气?皇命在身,不可不为。”
花迟冷哼一声,甩手便一瘸一拐地望回走,边走边道:“我今日怎么来的,便怎么回去,不敢劳烦十一殿下。”
闻熹宁心里笑她骄纵,面上却不说,只挥手命一众弓箭手跟在后头,自己牵着马,跟在花迟后面,看她摔倒了又爬起来、然后又摔倒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