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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惠风穆穆(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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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结缡并非临阵脱逃,他几乎是被人,不,是被鬼逼着走的。
他立在花家的长廊上,半含着苦笑看向面前的女鬼,叹道:“殁雪,我已把她带来了。”
殁雪一袭红裳坐在廊下,容色雪白,眉眼清隽,艳骨天成,犹胜生人。她慢悠悠地转过头去,一双暗红的眼睛看了结缡一眼:“然后?”
结缡笑道:“你让我带她来,我便带来了,何来然后?”
殁雪伸手理了理松散的鬓发,慢条斯理道:“她是汀如的女儿?”
“是。”结缡静静立在廊下看她,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殁雪回首笑道:“结缡,我当年说,你若为我做三件事,我便同你一并轮回投胎去,如今还差最后一件,你可还愿做?”
结缡抿唇道:“你说吧。”
殁雪拂开大红的衣袖,轻梳着垂落的黑色长发,幽幽道:“轮回转世,饮下孟婆汤后,我亦不知身在何处,当年以此诓你生魂离体,实是年少气盛,你却也不怪我。”
“事已如此,怪有何用?”结缡却是哂笑,“旧事何必再提,且说如今便好。”
殁雪顿手,抚眉笑道:“也好。”她一字一顿道,“我当年亏欠汀如太多,如今只能补偿给她女儿。结缡,我同你一道送她去沮阳。”
“不可。”结缡断然拒绝,“你是死魄,且不说与生人相处过久会相互影响,但就你现下的情形,也不可能离开花宅。”
殁雪起身,脚边镣铐声起,她只弯下腰将镣铐解开,道:“虽是缚地灵,但从你将她带来的那一刻,我的心愿已了,这里自然束缚不了我。至于你说的影响……不错,我的阴气会损害花迟的身体,她的阳气也会让我灵体衰竭,所以结缡,这世间唯有你能不受阴阳的约束,自由来去。”她目光落在结缡手腕上的玉骨手串上,“我只要不离开你身边,便不会有消散的危险。”
结缡下意识地将手指按在手串上,颗颗清润冰凉的珠子让他略有恍惚的思绪复又拉了回来。
他携了殁雪的手,缓缓叹道:“你若执意如此,也只得随你了。”
殁雪无声笑了笑,将手抽出,敛衽一拜,变化作光影瞬时飞入了结缡手中玉骨珠内。
面貌仍是清秀少年的结缡只是轻轻抚摸着那手串,唇角淡淡噙了丝笑,返身离开长廊,往后院去寻花迟。
花迟正被花家长辈拉着嘘寒问暖,谢长儒则陪在一侧。
花家此代家主为谢长儒与花迟的舅舅花执桥,花家一贯待人宽仁良善,以行医起家,传至这一代,唯有谢长儒一个男子。
被问及闻归寒一事时,花迟斟酌许久后,只道:“王爷自有公务要办,迟迟此番来花府,并未告知王爷。”
她偷离颜家随闻归寒前往沮阳,此行无异于私奔,花家只见迟迟不见闻归寒,自是难免心中问责一番。
花执桥见花迟穿得简单,身边亦无过多首饰,也料想到此刻她与闻归寒的境地,便吩咐管家又取了几百两的银票交到花迟手上。
花迟虽从进门起打的便是这个主意,然则花家的爽快坦诚也让她颇觉内疚,念极及幼时温柔善良的母亲,不禁泪水涟涟。
结缡趁着此刻悄然闪身进了内堂,一掐花迟的手背,笑斥道:“丫头别哭了,时辰不早了,莫非你今夜要宿在花家么?”
花迟被他掐得吃痛,“咝”地一声,眼泪流得更厉害了,谢长儒只当她心头感触甚深,内心也对这个妹妹很是怜惜。
花迟却也不得喊痛,只余光狠剐结缡一眼,方抽泣着道:“王爷还在客栈待花迟回去,花迟日后得了机会,定当回安阳探视舅舅和表哥。”
花执桥却道:“夜色已深,迟迟一人回客栈恐有不便,长儒,你送一送吧。”
谢长儒含笑称“是”。
花迟也推辞不得,只得再三谢过舅舅后,跟在谢长儒身后望外走。
安阳多雨,两人出府时,天已起了蒙蒙细雨,谢长儒从门房处取了伞,与花迟并肩而行。
夜里石板路上并无过多人,反是有些转生之魂偶尔行过,花迟却有些怕,只轻绞住衣袖不说话,生怕那些魂魄感应到她的视线。
谢长儒觉她有些拘束,料她是夜深怕黑,想想确也是小女儿家的常情,不由笑道:“迟迟莫怕,夜里不过黑些,也无甚大不了的。”
花迟正偏首瞪着飘在空中“无甚大不了”的结缡,此刻听谢长儒这一声宽慰,反是禁不住笑出了声。
她本眼泪未干,心绪还沉着,此刻破涕一笑,尽显娇俏。
结缡却是“嗤”地一声笑,懒洋洋地走到她前头,替她挡了那些魂魄的目光。
花迟总算稍稍安下心来,与谢长儒道:“教大表哥见笑了。”
谢长儒笑道:“迟迟不必客套。”他目光轻柔,只道,“其实我也很佩服迟迟的勇气。”
“嗯?”花迟微微一征,随即巧笑道,“父亲常说迟迟娇纵,今次倒是第一次得人佩服。”
孤身从颜家偷跑出来,与杀姊凶手的姐夫私奔,还巴巴地跟着闻归寒一路去沮阳——无论外人如何看来,皆是非议。
谢长儒只是笑:“颜家家事,花家自无权过问。迟迟既改姓为花,所谓护短乃人之常情,我护一护短,总也不为过吧?”
花迟蓦然驻足,抬首看向谢长儒,目中清光盈盈,却不乏困惑与不解:“世人皆道九哥哥杀妻嫉兄,皇上不得已才将他贬谪回封地,至于迟迟……怕是已成笑柄,徒遭人诟病罢了。说得动听是勇气,说得难听一些,不过便是糊涂痴傻罢了。”
谢长儒微微笑道:“若是换了我,是决计做不到的。”
花迟回过首看,笑道:“大表哥必定是有所谋却不得做,是以才会觉得迟迟有勇气。同病相怜,方不觉太错。”
谢长儒执伞的手微微一晃,伞面上旋出的雨滴正淋在凑近了的结缡脸上,虽是魂魄的少年依旧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谢长儒似有所感,却又觉莫名。
花迟“噗”地一笑,盈盈道:“人人都有秘密,大表哥不必勉强与迟迟说来,迟迟也不过随口一言罢了,只望大表哥也有一日能不再拘泥于这些寻常礼法。”
谢长儒霍然抬首,只看花迟一容笑意,正轻哼着曲子,抬首一指,笑容宴宴道:“九哥哥来接我了。”
客栈前,闻归寒执了青布的伞静静立着,薄唇紧抿,神情显是不豫。
花迟容上虽笑,心底却是吓了一吓:闻归寒什么时候发现她不在房内的?
想到这里,一向胆大的丫头莫名停住了脚步,低首怯生生地道:“九哥哥。”
少年如刀锋冷厉的眉目此刻方缓缓放柔,只沉着声音道:“迟迟,过来。”
花迟一步步蹭过去,讨好地扯着闻归寒的袖子轻道:“九哥哥,我去了花府,这是我大表哥。”
“见过九王爷。”谢长儒躬身行礼,声色极是平稳。
闻归寒始才将目光落在谢长儒身上,神情波澜不惊,只淡淡道:“有劳。”说罢竟是一句客套也无,径直牵了花迟的手推门往客栈里去。
花迟知闻归寒定然在气她又默不作声地跑出去,也不敢多言,只偏过首去,轻对谢长儒摆了摆手。
布衣温润的男子远远立在门外,只模糊一笑,静静注视着两人合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