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策》八寳、

21、【*番外2*】

　　午时三刻。
　　祈荣一家在菜市口斩首示众。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几个侩子手赤身红裤，大咧咧的坐在长登上，怀中抱着一柄大刀，正端着大碗酒在喝。待到监斩官一声令下，几人纷纷将口中含着的酒水喷到大刀上。

　　“时辰已到，斩！”

　　白衣囚犯蓬头垢面，双手后束，背后插着硕大竹签，上书赤色“斩”字。在听到监斩官的喝声后，数十人皆是浑身一颤，更有甚者吓得大哭出来。几个侩子手举刀走到死囚身后，高高的举起手中的大刀——

　　“噗”
　　刀起头落，鲜血溅出几丈。
　　死囚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去，头颅滚出些许距离。
　　看热闹的人一阵唏嘘，不禁侧首捂住身侧孩子的眼睛。想当初祈荣也是风光无限，可怎知，只是一句谏言，就落得夷三族的下场，当真是伴君如伴虎。人群之中，一个少年并没有捂住身侧孩子的眼，只让他看着，强迫他看着，然后用不属于少年的冷淡声音告诉他：“你不孩子了，没人会保护你。”男孩瞪眼看着，惊愕的忘记了要去哭，他呆呆的看着爹娘、祖父、祖母死去，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一眨不眨。

　　三站在顾凨身后，面无表情。
　　他见识过太多的死亡，所以并没有被眼前的场景触动。顾凨转身离去，三紧随其后，利落的抱起仍旧呆呆的小云戟。怀中的小人儿软极了，乌黑硕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充满他看不明白的情绪。三抿了抿唇，觉得该跟他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后只是收拢了双臂，将他抱得更紧。然而这一抱，就抱了三天三夜，小云戟不吃不喝，不哭不睡，浑身僵、硬又冰冷，内心深处不断涌出的无助与恐惧令他一直在微微颤抖着，三不懂得该如何去安慰一个六岁的孩子，也不知道这孩子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全家也都死绝了，不过之后没来得及伤心就被扔进了乱葬岗，之后就想着要活下去。不过估计小云戟想的应该不是这些吧？三的怀抱十分温暖，逐渐将小云戟冰冷僵硬的四肢暖化，与之暖化的是凝结的泪滴，不可抑制的流了下来。第四天的破晓，小云戟哭了出来，他攥紧了三胸口的衣服，放声大哭，哭得哽咽。

　　小云戟讨厌这个第一次见面就咬自己脸的人，可小孩子的讨厌总是维持不了太久，也许细微的一个动作，就能轻易的虏获孩子的心。三的身体有些僵硬，胸口的衣服一点点的被泪水浸透，温热温热的，似乎连长年坚硬的心都被浸的软下来，他僵硬的双手不知该往哪放，只是愣愣的看着小云戟把眼泪鼻涕都抹到自己的胸前，琢磨着该如何让小云戟停止哭泣，他呆坐了白天，终于忍不住双手伸到小云戟的腋下，突然把他架了起来，冷冷的说：“别哭了。”

　　“唔唔——哇！”小云戟抽噎几下，继续大哭。
　　“我让你别哭了。”三压低了声音，他本是想小点声，却没控制好，把声音压得更加冷酷骇人。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就怕小云戟会哭得更厉害，听他说完后，小云戟果然不哭了，抽噎着看了他一会儿，大眼睛一眨，一大滴眼泪涌出来，小拳头也挥了起来：“我全家都死绝了——哇啊啊！”

　　他不停的对三拳打脚踢。
　　三灵敏的闪躲着，目光中是他被泪水浸湿的小脸蛋，他心神一漾，忍不住攥住他的拳头，凑上去对着他的脸蛋就咬了一口。力道不轻不重，但还是在小云戟的脸颊上留了个齿痕，于是很有效的，小云戟不再哭了，三心里一阵得意，唇边扬起了一抹浅淡的弧度。

　　几天之后，小云戟被送去了暗室。
　　三没有去问顾凨为什么，他知道自己没资格，也没理由去问，他只是跟在顾凨的身后，看着他毫不留情的把小云戟推了进去，然后缓缓的合上了石室的大门，小云戟没有哭，倔强的小脸在闭合的缝隙间逐渐消失，三面无表情的看着，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好像锋利的刀刃。

　　之后的几个月，他没再见过小云戟。
　　三按部就班的习武练功，偶尔会和顾凨出去办事，少年的骨骼在肌肉之下疯狂的增长，他的饭量不断的增大，身高也在增长，几个月的光阴，三的个子就快要赶上了顾凨。可唯一不变的，就是他面无表情的脸，更甚至，他比原来更不喜欢笑和说话了。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那块点心一样的男孩了。
　　可没想到几个月之后，小云戟离开了暗室，在测试结束之前。三奉命去接小云戟出来，在见到他的那一瞬，三好像见到了一块——血淋淋的点心。三想了半天，也只会这样形容。他将小云戟抱在怀里，感觉怀里的人在不停哆嗦着，自己衣衫瞬间被血浸透。三心一颤，仿佛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那样的倔强又无助，被血淋淋的抬出地狱，九死一生之后又被送入了另一个地狱。

　　小云戟疼的几乎昏迷。三并不温柔的抱着他，却仍旧下意识的放柔动作，他走得很稳，但小云戟还是嘤咛出声，意识混沌间睁开眼看到了三的脸，呢喃道：“……三哥……疼……”三手臂一颤，低头去看他，小云戟的眼睛被血迷住，几乎睁不开，只是下意识的不停喃喃。

　　小云戟记得他叫三，记得他温暖的怀抱。
　　在暗室里生不如死的日子里，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个人。

　　小云戟浑身是伤，最严重的是脊椎错裂。未满七岁的他骨骼脆弱，脊椎又是支撑身体的重要部位，若是得不到有效的医治，很可能造成终生残疾。不过暗室里的孩子，优胜劣汰，只有最强的人才能活下来，不过似乎顾凨对小云戟不同，他不忍心看他死，便在关键时刻接小云戟出来，不过就算救了他的命，是否会终身残疾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小云戟的惨叫从屋子里传来。
　　三守在屋外，端正的立在顾凨的身后，浓眉下意识的拧起来，自己都不知道。顾凨慢条斯理的呷了口茶，面色也有些凝重。他本是想磨练一下云戟，关键时候再接他出来，可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竟是脊椎错裂。合了杯盖，顾凨抬眼吩咐：“阿三，以后由你来照顾云戟。”他了解三的性格，冷血残忍，不过身为一条忠犬，徒有武功和忠诚还是不够的，他还需要些细心，以后才不会误大事。这次让他照顾个孩子，多少也是会锻炼些的，若是照顾死了——也无所谓了，如果变成了残废，以后也是无用，早晚都是要死的，倒不如让三练手。

　　之后的日子，只有三在照顾小云戟。
　　顾凨没有派任何人来，似乎已经笃定小云戟没有生还希望了，即便是让三来照顾云戟，却命令三不许停止每天的刺杀练习，偶尔还会让他跟自己出去办事，等到他三更半夜回来的时候，小云戟已是一天滴水未进，饿的蜷缩在角落，却是一声不吭。三沉默的走到床边坐下，把他抱进怀里，手抚上他过着绷带的背脊，极轻的抚摸着，直到怀中人的因为疼痛而引起的颤抖逐渐减轻。

　　他这一抚，就是十年。
　　贺云戟不仅奇迹般的生还，还在三的教导下顺利的成为顾凨死士。

　　可贺云戟并不是个好养的孩子。
　　七岁到九岁他一直因为脊椎问题无法正常行走，走到哪都是三背着，顾凨看在眼中，并没有去阻止，也没有多增加一个照顾云戟的人，他并不看好云戟，毕竟一个残废对他没有任何用处，不过云戟是恩公之后，他又不能把云戟送走自生自灭，让自己最得力的死士照顾他，也算是对的起祈荣一家了。

　　练武场上，总会看到小云戟的小影子。
　　他挂在三的背上，左摇右晃，小脸蛋贴着三的脖颈：“三哥，云戟啥时候也能和你一起练武呢？”

　　三双手背后，勾着小云戟的双腿。
　　十三岁的萧域已经是一副男人模样了，身材也逐渐趋于健硕。他手一掂，偏头道：“等你自己能爬上着台子了，三哥就教你习武。”他将背上的小云戟放到一处高台上，扭身扶正他的身子，让没法坐着的小云戟倚着一处栏杆坐好，然后微微俯身：

　　“来，让三哥咬一口。”

　　小云戟配合的偏头，似乎已经习惯了三哥把自己当点心动不动就咬一口的行为，晃荡着小腿美滋滋的：“三哥说话可要算数啊，云戟可记着呢，来来，拉钩。”他伸出小拇指，拉起三的拇指够在一起，然后一大一小拇指贴在一起，轻轻一碾。

　　小云戟在九岁的时候站了起来，十岁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爬到了那个台子上。贺云戟创造的奇迹让顾凨终于对他刮目相看，允许他与其他孩子一起练习武功，开始十分认真的培养他，并在同年，寻找到了他失踪多年的胞弟贺云倾进行培养，让贺云戟对他彻底信服，忠心不二。而这时候，十六岁的三已经成为了正式的王府亲兵，赐名“萧域”。

　　成为王府亲兵之后，萧域就从地下大殿搬到了乐封王府。
　　不过他没有忘记几年前的承诺，所以每到午夜，他总会偷偷的溜到练武场中，陪贺云戟练武，偶尔会带一些只有在外面才能买到的吃食给贺云戟，其中花糕是贺云戟的最爱，他总喜欢猴儿似的蹲在高台上，手里捧着花糕，最后连渣滓都倒进嘴里吃光。

　　十一岁的时候，贺云戟完全可以跳到比高台更高的地方。
　　萧域总是坐在地上看他上蹿下跳，时不时从背后偷袭自己挑衅，虽然每每都会被萧域轻易制服，随手一拉，就把他拽到自己的怀里，然后捏着他的脸咬一口，留下一个齿痕。不过贺云戟已不是六七岁时任捏的软柿子了，他总是不停扑腾挣扎，试图拍开萧域的“狼牙”，不过最后总是以失败告终。

　　“三哥，我总有一天能打败你！”贺云戟信誓旦旦的拍拍胸脯。
　　“恩，三哥等着。现在先让三哥咬一口成不？”萧域笑了笑，松开牵制住贺云戟的手。贺云戟闷闷的点了点头：“成，不过你轻着点啊！留了印子，他们又要笑话我了。”
　　“恩。”萧域点头。

　　与贺云倾这个胞弟相比，贺云戟似乎和萧域的感情更好。在贺云倾面前自己是哥哥，他不得不有所担当，而在三哥面前不同，三哥会维护他、支持他，能让他在训练的间隙松一口气，以致于不让那根紧绷的弦铿锵断裂。贺云戟总会觉得很累，他必须练得很强，因为他不如别人，他的背不好，所以更要努力练习，还不能让自己受伤。

　　云倾还小，他恳求顾凨不让云倾成为死士。
　　贺云戟会护着他，尽自己所能的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伤害，也不让他经历那些非人的痛苦。可是他才十二岁，这一切都已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他逼着自己承受，所以感觉到心神俱疲。

　　所以才会在每个深夜都被噩梦折磨。
　　暗室的厮杀，爹娘的死亡，噩梦总如波涛将他席卷。他不能像儿时那样放声大哭，他不能哭，一滴眼泪也不能掉，所以他只能蜷缩在一团，等待那个熟悉的怀抱靠近自己，将他包围。

　　“三哥……疼……”云戟轻声嗫嚅，中衣被汗水打湿。
　　“有三哥在。”萧域将他揽进怀中，低低的叹了一口气。

　　三哥。
　　原来你一直都在。

作者有话说

　　大家元宵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