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藏在星星里的童年》璃笙栀

3、记忆荒野与三颗琥珀

　　小水睁开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站在一片广袤的、奇异的地方。

　　天空不是蓝色，而是一种温暖的淡金色，像刚出炉的面包表皮。云朵不是白色的，而是各种柔和的颜色：淡粉、浅紫、鹅黄，慢慢地飘动着，形状不断变化——一会儿变成恐龙，一会儿变成帆船。

　　大地不是泥土，而是细密的、银灰色的沙，踩上去软软的，却不会下陷。最神奇的是，这整片大地上，飘浮着无数发光的碎片。

　　那些碎片大小不一，有的像雪花，有的像蝴蝶，都在空中轻轻飘荡。每个碎片里，都映出一个小小的画面：一个孩子在奔跑，一个婴儿在笑，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

　　“这里是‘记忆荒野’，”阿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水发现它现在“坐”在自己的肩膀上，用一根细线（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把自己固定在她的衣领上，“所有孩子和大人散落的快乐记忆，都会飘到这里来。你看——”

　　它指向不远处。

　　小水看到，有些碎片的光芒特别亮，会慢慢下沉，落到沙地上。一接触地面，它们就凝固起来，变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宝石一样的东西。

　　“那就是‘快乐琥珀’。”阿扣解释，“只有特别特别快乐的记忆，有足够的力量凝固成形。我们需要找到三颗属于你妈妈的琥珀。”

　　“可是……”小水环顾四周，荒野一望无际，飘浮的记忆碎片成千上万，“这要怎么找？”

　　“用心找。”阿扣说，“你握着沙漏，它和琥珀会有感应。而且，你刚才不是‘看见’过你妈妈的记忆吗？试着感受一下，哪里的气息让你觉得熟悉？”

　　小水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刚才碰触弹珠时的感觉——那种夏日的温暖，泥土的清香，还有赢了弹珠时的雀跃……

　　她握着沙漏的手，突然感觉到一丝微弱的牵引力，像磁铁一样，引着她往某个方向走。

　　“这边！”她睁开眼睛，指向左前方。

　　“对啦！就是这样！”阿扣高兴地说，“走吧，我们去找第一颗琥珀！”

　　小水开始行走。脚下的细沙发出沙沙的声音，很轻，很柔。她走过飘浮的记忆碎片时，偶尔会听到一些声音片断：

　　“……爸爸你看我跳得多高……”

　　“……这块糖我们一人一半……”

　　“……我这次考了一百分……”

　　每一个声音都轻快、明亮，像阳光下破碎的彩虹。

　　走了大约十分钟，小水手中的沙漏突然明显发热。同时，她看到前方沙地上，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她加快脚步跑过去。

　　那是一颗杏子大小的琥珀，晶莹剔透，里面封存的不是昆虫，而是一幅立体的、小小的画面：一个短发女孩（又是小爱香！）站在一棵巨大的老槐树下，仰头看着树顶，脸上混合着害怕和兴奋。

　　琥珀散发出的气息，让小水感到熟悉——是那种跃跃欲试的冒险感。

　　“这是……”小水蹲下身，小心地捡起琥珀。

　　指尖触碰的瞬间，记忆再次涌来。

　　那棵老槐树真的很高，树干粗得两个大人都抱不拢。树皮粗糙皲裂，像老人的皮肤。

　　八岁的小爱香站在树下，抬头看着高高的树冠。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你真的要爬？”小伙伴问，声音里既有担心也有期待。

　　“昨天二胖都爬上去了，说我要是也能爬上去，就把他新买的玻璃球给我。”小爱香说，声音有点抖，但眼神很坚定。

　　“可是你妈说了，不让你爬树……”

　　“我妈又不知道！”小爱香吐吐舌头，“你们帮我看着点，有人来了就咳嗽。”

　　她深吸一口气，抱住树干。

　　爬树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树皮扎手，脚找不到合适的着力点。小爱香爬了不到一米，就滑了下来，手心火辣辣地疼。

　　“算了吧爱香。”小伙伴劝道。

　　小爱香摇摇头，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又试了一次。

　　这次她找到窍门了：脚要踩在树皮的裂缝里，手要抓紧突出的部分。她像一只小松鼠，一点一点，艰难地向上挪动。

　　一米、两米、三米……

　　树下的小伙伴们渐渐变成了小点。

　　风变大了，吹得树叶哗哗响。小爱香有点害怕，但她咬咬牙，继续向上。

　　终于，她爬到了一个粗大的树杈上。从这个高度看出去，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她能看到远处的河流像一条银色的带子，能看到整个村子像玩具模型，能看到更远的地方有炊烟升起……

　　那种感觉，无法形容。

　　不是兴奋，不是骄傲，而是一种……开阔。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她脚下，而她是自由的，可以飞到任何地方去。

　　她在树杈上坐了好久好久，直到太阳开始西斜，直到树下的小伙伴喊：“爱香！该回家了！你妈要来找了！”

　　小爱香这才依依不舍地开始往下爬。下树比上树更可怕，她几乎是一路滑下来的，落地时一屁股坐在地上。

　　但她笑了，笑得特别开心。

　　手心磨破了，膝盖也擦伤了，裙子还扯了个口子。但她不后悔。

　　那天晚上，她得到了二胖的玻璃球，但更重要的是，她有了一个秘密：在很高的地方看到的风景，她谁也没告诉，那是只属于她的、广阔的风景。

　　小水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坐在地上，手里紧紧握着那颗琥珀。

　　沙漏里的金沙，又流下去了一小撮，现在大概有十分之一的样子。

　　“妈妈她……”小水轻声说，“她小时候这么勇敢啊。”

　　“那是第一次独立完成的‘大冒险’。”阿扣说，“你妈妈后来跟我说过，从那以后，她就觉得自己什么都能试试。虽然还是会害怕，但害怕和‘想做’可以同时存在。”

　　小水小心地把琥珀放进外套口袋——奇怪的是，放进去后，琥珀仿佛融化了一样，消失了，但小水能感觉到它还在，以一种温暖的方式，贴着她的胸口。

　　“继续吧，还有两颗。”阿扣说。

　　小水站起来，重新感受沙漏的牵引。这次的方向不同，在更远的西方。

　　她们继续前行。记忆荒野看似平静，但其实有它的“天气”。阿扣告诉小水，那种灰蒙蒙的、带着叹息声的风叫做“疲惫之风”，是大人们太累时呼出的气息形成的，会吹散记忆碎片。

　　“我们要避开那种风，”阿扣警告，“被吹到的话，会让人突然觉得没力气，什么都不想做。”

　　她们真的遇到了一阵。小水远远看到一片灰色的雾气飘过来，雾气里有低沉的声音在重复：“好累啊……不想动……明天再说吧……”

　　她赶紧拉着阿扣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那石头其实是一颗特别大的、已经变成深褐色的记忆琥珀，里面封存的是一个老人年轻时的快乐记忆。

　　等风过去，她们才继续赶路。

　　第二颗琥珀，是在一片开着发光小花的“草地”上找到的。那些小花不是植物，而是一簇簇细小的、发光的记忆碎片，聚在一起像花朵。

　　琥珀就躺在花丛中央，比第一颗略小，颜色是温暖的蜜糖色。里面封存的画面是：夏夜的星空下，两个小女孩头挨着头，躺在一张凉席上，中间放着一颗快要化掉的水果糖。

　　小水捡起它。

　　那个夏天特别热，没有空调，连电风扇都是奢侈。晚上热得睡不着，小爱香和最好的朋友小娟就把凉席搬到院子里，躺在上面看星星。

　　“你说，星星上有人吗？”小娟问。

　　“应该有吧，说不定也热得睡不着，在看我们呢。”小爱香说。

　　两个女孩咯咯笑起来。

　　“爱香，我有个好东西。”小娟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是一颗用彩色糖纸包着的水果糖，在月光下闪着诱人的光。

　　“哇！你哪里来的？”

　　“我舅舅从城里带回来的，就两颗，我吃了一颗，这颗留给你。”小娟说，但眼睛一直盯着那颗糖。

　　小爱香接过来，糖纸已经有点黏了，可见小娟捏了很久。

　　她小心地剥开糖纸，里面是橙黄色的透明糖果。她掰了一下，很硬，掰不开。

　　“我们一人一半吧。”小爱香说，“但是怎么分呢？”

　　“含着，一人含一会儿。”小娟提议。

　　于是那颗糖在两个女孩之间来回传递。你含十秒钟，我含十秒钟。糖在嘴里慢慢融化，甜味蔓延开来，混合着夏夜青草的味道和星星的光。

　　“好甜啊。”小爱香说。

　　“嗯，好甜。”小娟说。

　　“我们会一直是好朋友吗？”小爱香突然问。

　　“当然啦！永远都是！”小娟毫不犹豫。

　　“那拉钩。”

　　两个小手指勾在一起，在星空下晃了晃。

　　那颗糖最后完全化掉了，但那份甜，好像留在了那个夏夜里，留在了两个女孩的心里。

　　后来她们长大了，去了不同的城市，联系越来越少。但每次看到橙黄色的糖果，小爱香都会想起那个夏夜，想起那份分享的甜和那个“永远”的承诺。

　　金沙又流下去一些。

　　小水感觉到琥珀融入胸口，带来一阵温暖的甜意。她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妈妈现在偶尔还会买那种老式的水果糖——虽然她自己不吃，只是放在糖罐里。

　　“朋友……”小水喃喃道，“妈妈以前有这么要好的朋友啊。”

　　“每个人都有过那样的朋友，”阿扣轻声说，“只是长大以后，大家走的路不一样了。但那份记忆，那份甜，永远都在。”

　　只剩最后一颗琥珀了。

　　这次寻找的时间最长。小水跟着沙漏的指引走了快半个小时，穿过了一片“记忆溪流”——那是许多快乐的记忆碎片汇聚成的一条发光的小河，踩着石头才能过去——又绕过了一片“叹息之风”比较密集的区域。

　　最后，她们来到一片奇怪的地方。

　　这里的沙地不是银灰色，而是五颜六色的，像是打翻的颜料盘。沙地上插着许多小小的、歪歪扭扭的东西：有的像塔，有的像房子，有的什么都不像，只是一堆石头的堆砌。

　　而在这一片“建筑”中央，第三颗琥珀静静躺着。

　　这颗琥珀是七彩的，像彩虹的碎片。里面的画面是：小爱香蹲在河边，面前是一座用彩色石子搭成的、歪歪扭扭的“城堡”，她托着腮，看着自己的作品，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小水走近，捡起它。

　　那条河叫清水河，其实水并不清，是浑浊的黄色。但河滩上有宝贝——被水流磨圆的彩色石子。

　　小爱香花了一整个下午，在河滩上挑石子。红色的像屋顶，扁平的青色石板当墙，白色的小圆石做窗户。她要搭一座城堡，一座只属于她的城堡。

　　没有图纸，没有计划，全凭感觉。

　　这块石头放这里，那块石头放那里。有时候搭到一半，“墙”塌了，她不气馁，重新再来。有时候找不到合适的石头，她就走很远的路，去上游或者下游找。

　　太阳从头顶慢慢滑向西边，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终于，在夕阳完全沉下去之前，城堡搭好了。

　　它歪歪扭扭，东倒西歪，完全不符合任何建筑原理。但它有门，有窗，有尖尖的屋顶（用三块三角形的红石拼成），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园”，用绿色的小石子围起来，里面放了几朵野花。

　　小爱香蹲在它面前，托着腮，看了很久很久。

　　风吹过来，城堡微微晃动，但没有倒。它站在那里，在夕阳下，闪着温润的光。

　　“这是我的城堡。”她轻声对自己说。

　　没有人看见，没有人夸奖，但那种满足感，是从心底满溢出来的。不是因为做得多好，而是因为——这是她创造的，从无到有，用自己的手和想象。

　　她一直坐到天完全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走之前，她从城堡上拿了一颗最小的白石子，放进口袋里。

　　她知道明天再来时，城堡可能被调皮的孩子踢倒，或者被涨潮的河水冲走。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建过它，它存在过。

　　而那颗白石子，她留了很久很久，直到某次搬家，才不小心弄丢了。

　　三颗琥珀都收集齐了。

　　小水站起来，感觉胸口沉甸甸的——不是真的重量，而是一种情感上的充实。她好像真的认识了另一个王爱香，一个勇敢的、珍视友情的、充满创造力的女孩。

　　沙漏里的金沙，已经流下去将近三分之一。

　　“很好。”阿扣满意地说，“你现在已经理解了你妈妈一部分的童年。这些琥珀会成为路标，帮助我们进入下一段旅程。不过在这之前……”

　　它顿了顿，指向远处：“你看那边。”

　　小水顺着望去，看到记忆荒野的边缘，地面开始向上倾斜，渐渐变成崎岖的、岩石裸露的山坡。而更远的地方，山的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不稳定的光。

　　“那是什么？”小水问。

　　“责任高山。”阿扣的声音变得严肃，“大人们的‘童心星’最容易在那里迷路。因为爬山太累了，背着太多东西，就顾不上看星星了。”

　　“妈妈的星星也在那里吗？”

　　“很可能。”阿扣说，“不过别担心，你现在有三颗‘快乐琥珀’的指引，还有记忆沙漏。我们一定——”

　　它的话没说完。

　　因为就在那一刻，整片记忆荒野突然暗了一下。

　　不是天黑，而是所有的记忆碎片，突然同时失去了光泽，就像灯泡电压不稳时的闪烁。就连小水胸口的三颗琥珀，也微微发凉。

　　“怎么回事？”小水紧张地问。

　　阿扣“站”起来——虽然它本来就在小水肩上——“看那边！天上！”

　　小水抬头，看到淡金色的天空中，出现了一道裂痕。

　　不是物理的裂痕，而是一道深灰色的、扭曲的痕迹，像用脏水在干净的画布上划了一道。从那道裂痕里，渗出了让人不安的气息：焦虑、急躁、还有深深的疲惫。

　　“这是……”阿扣的声音发抖了，“这是现实世界的压力渗进来了。有人——很可能就是你妈妈——遇到了特别大的难题，情绪波动强烈到影响了这里。”

　　裂痕在扩大，灰色的气息像雾一样弥漫开来。所到之处，记忆碎片的光芒迅速黯淡，有些甚至直接碎掉，化作灰色的尘埃落下。

　　“我们必须快点离开这里！”阿扣喊道，“去高山那边！这里不安全了！”

　　小水握紧沙漏，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开始“生病”的记忆荒野，转身向高山的方向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