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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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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信,一个如此了解朝内情况的“人”,仅仅会是画中生出的一点灵慧。
“信与不信,在于殿下。”
她没有回答他,只将抉择权轻飘飘地抛回给他,“我所见,非止字迹。还有他力主增兵背后,可能牵扯的军饷调动和人员安插,以及…一旦战事扩大,何人能从中牟取最大的名利。”
泠绾停顿片刻,让他去消化这赤裸的利益链条,才道:“殿下不妨顺着这条线去想。”
“你究竟是何人?”他再一次重复。
“我是助殿下登顶之人,亦是能解殿下‘心病’之人。”她重复了最初的回答。
“心病?”
她直视他的眼睛:“殿下梦中火海,心中巨石,莫非不是心病?此乃旧日因果,纠缠不去。待殿下功成之日,或许...也是此心结解开之时。”
她再次抛出了那个钩子,牢牢锚定与他之间这场交易的本质,亦为他勾勒出一个清晰无比的轮廓——
一个远离朝堂争斗、只忠于他个人的“孤臣”形象。她知道他能听懂。
“仙子似乎…对朝堂权术、人心鬼蜮,格外熟稔。”他问。
“见得多了,自然熟稔。”
“殿下若活得足够久,看惯兴衰更迭,看尽人心反复,便知太阳底下无新事。今日之党争,与前朝何异?今日之忠奸,与史书所载,又有几分分别?”她继续说道。
温玉凝视着她,试图从那冰冷的容颜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可她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将所有秘密都掩藏在潭水之下。
最终,他似乎放弃了这次试探,率先移开了目光,紧张的气氛稍稍缓和。
“孤,记下了。”
他最终沉声道,没有追问,选择了暂时接受这场神秘而危险的交易。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于琴弦之上,指尖虚悬。
“殿下若无他事,我有一曲,或可静心。”
不等他回应,她的指尖已落于弦上。
这一次,她指尖流淌出的不是杀伐之音,转而是古朴、苍茫的曲调,带着一种悠远的寂寥,如同行走在荒芜的古道上,四野无人,唯有风声掠过枯草,诉说着时间的无情与天地的恒久。
她专注地拨着弦,魂魄似也融入了这无尽的苍茫之中,恨意被暂时搁置,只剩下一种俯瞰尘世的漠然。
一曲终了。
“此曲名为《忘机》。”她说完,身形便开始变淡,如烟似雾。
在她彻底消散前,温玉却忽然开口,语气却带上了不容拒绝。
“明日,孤会再来请教。”
画中,已无人回应。
殿内,再次只剩下他一人。空气中仿佛还留有她清冷的声音,以及能凝固一切的《忘机》余韵。一丝属于她的清寒气息,与那缕檀香无声地纠缠。
夜雾无声地漫过东宫朱红的宫墙。温玉走到窗边,出神地望向窗外。
几日后,皇宫殿内檀香氤氲,御座下百官垂首。
皇叔手持玉笏出列,绢帛奏章在金砖上徐徐展开:“陛下,臣查《景皇训典》卷七,宗田之事关乎国本,凡涉及宗室田亩变更,需经宗正寺合议,三审五覆,方可施行。如今东宫所奏清查之法,虽于国有益,然未免失之操切,恐伤宗室体面。”
温玉立于丹陛之侧,仪态如松。他前日已将河南三府宗田隐占、税粮流失的数目制成图表分送各府,此刻沉声应道:“皇叔所言祖制,侄儿不敢忘。然今河南水患,流民失所,朝廷急待钱粮赈济。隐占之田不查,则税源不充;宗室特权重于社稷,则法度难行。”
“祖宗家法,正是为了社稷永固!”皇叔声音陡然拔高,手中奏章哗啦一响,“太子年轻,不知当年为整顿宗田,引发多少动荡。若按此法,各府宗亲必生怨怼,届时朝局不稳,谁担当得起?”
户部尚书欲上前争辩,被温玉以目止住。只因他方才瞥见了皇叔袖口露出的一份田庄清单,正是三日前拒缴的那份。
“既然皇叔坚持。”太子忽然收起玉圭,“那便依祖制,将河南宗田案移交宗正寺合议。”
满殿愕然中,他俯身拾起被皇叔掷落的奏章,轻掸绢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明日卯时,监察御史就该带着新的账目出现在皇叔名下的别院门前了。
夜里,温玉在寝殿内不自知地向泠绾吐着苦水,亦如他们前世那般。
“今日,孤那位皇叔,又在朝堂之上,以祖宗家法为由,阻挠清查宗田。”“道理讲尽,利弊分析透彻,他却依旧胡搅蛮缠。”
他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注意力,语调里隐隐暴露了他的烦躁。话落,他看向她,好奇她会如何回答。
她却只是安静地听着,白皙的指尖还搭在琴弦上,没有立刻回应他。
宗室、权贵、利益,千百年来,不过是同一出戏码,换了不同的脸孔在上演。
“殿下可知,为何朽木难雕?”她开口。
他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她会反问这样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她看上去像在看温玉,但实则目光没有焦点,更像是越过温玉,穿透这华丽的殿宇,看到遥远时空里另一张同样固执、同样被权力腐蚀得面目全非的清俊面容。
那些前世今生的影像重叠在一起,让泠绾那片荒芜的心原,残忍地又裂开了一道缝隙。
“非是刀斧不利,而是其内里,早已被虫蚁蛀空,只余一副看似完整的皮囊。”她回过神。
对付这样的问题,她太熟练了。讲道理无用,情分更是可笑。要么,如同前世焚尽她的那场大火,彻底毁灭;要么……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回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双凤眼眸里,没有一丝意外,泠绾反倒读出了他的欣赏。
“寻到那蛀空的孔洞,轻轻一触,它便会自行崩塌,甚至都无需殿下亲自动手。”她感受着魂体内恨意与一种莫名悲凉交织而成的复杂滋味。
“受教了。”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吹动了近处烛台上微弱的火苗。他压下情绪,恢复了惯有的沉稳。
她不再回应,忽然察觉魂魄内维系身形的力量正在缓慢流逝,如同沙漏中流动的细沙。
“殿下累了,歇息吧。”
话落,她融入月色的薄霜,无声无息。
接下来的几日,温玉依旧忙碌,不过相较以往他逗留寝殿的时间明显多了。他也不再总是端坐案后,有时会站在那幅画前静立片刻;有时则会坐在琴台边,指法生疏却认真地拨弄琴弦。
泠绾大多时候静默眠于画中,冷眼旁观他的一切,不过她很明白,温玉在默默消化她给予的信息,也在渐渐适应她的存在。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温玉命内侍搬来数卷北境舆图,在殿内徐徐展开。
他手持朱笔立于舆图前,目光沉凝地扫过那片广袤疆域,推演着她所言的“袭扰粮道”之策,
笔尖点图的声音在寝殿里格外清晰。
泠绾无声显现在琴台旁,冷漠地掠过那些熟悉的地名。这些算计于她,已是本能。
温玉没有发觉他身后的泠绾,心神尽付舆图。他忽然面色一沉,指尖沿一条虚线移动,那是他推测出可能的敌军粮道。随后,他用朱笔在几个关隘圈画标注,眉头时蹙时舒。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温玉忽然放下笔,目光久久落在一处名为“落鹰峡”的险隘,手无意识地轻点着舆图。
“落鹰峡地势虽险,西侧有一片风化石林,人迹罕至。”
一道清冷声音打破寂静。温玉一怔,未回头,专注地等着她说下去。
“石林中有暗流,足够百人小队短期饮用。若寻得熟悉地形的向导,自石林隐秘穿行,可绕至守军侧后,焚其箭楼滚木。不必强攻,制造混乱即可。”
他缓缓转向她,目光还残留有推演未尽的锐利与探究,却没有过问任何细节,显然已默认她无所不知。
“石林…”他沉吟,朱笔在那片空白处轻点,“若真如此,此处便是关键。”
未及深谈,殿外传来通报:“殿下,工部侍郎邓大人求见,呈报永济渠清淤章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