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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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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他从那琴调中察觉了别的东西。
那流泉之下,隐有金戈之音藏匿,初起似游鱼触荷,涟漪暗生;旋即如万千伏兵衔枚疾走,隐于夜色;继而杀伐之气袭来,音浪叠叠相催,终成两军决荡之势,战鼓雷动,金戈交鸣。
他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自幼接受储君教育,精通音律,如何能听不出这琴音之中,蕴含的已非简单的曲意?这分明是一双洞悉全局的执棋之手,正借七弦为阵,于这方寸之间,复刻一场无声的鏖战。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戛然而止,干脆利落。
余音却好似仍在梁间缠绕,又似抽走了殿内的所有暖意。
泠绾收手垂目,目光寂然无声地落回他脸上,随即开口,清冷得不带分毫烟火气:
“殿下之困,在于北线敌军佯攻,实为疑兵,意在牵制我朝主力,使其不能东顾;其真正精锐已借道漠北,绕行狼山,欲断我粮道,形成合围。”
太子目光骤然一凝,按在案上的手背青筋隐现。她所言,竟与他手中那份尚未核实的密报互为印证,且更为详尽,三言两语间便洞穿了迷雾。
“而朝中,”她将鬓边垂落的青丝捋至耳后,目光似秋风拂水,在他惊愕的面容上一掠而过。“那些力谏您即刻增兵北线,甚至弹劾主将怯战的御史,其中多为敌国早年安插或已被重金收买的暗桩。”
他死死盯着泠绾,眸中寒意乍现即隐,快得如同错觉。
此事,他岂会毫无察觉?
那些鼓噪战争的言论,那些看似忠忱的面孔,他早已一一标记在心底那无形的棋枰之上。只是时机未到,他羽翼未丰,这才隐而不发。他静待时机,便是为了将这毒瘤连根拔起,永绝后患。
但却从未像此刻般,被人以如此直接的方式,将那见不得光的一面彻底剖开在眼前。
她不再看他,目光转向窗外的梅树。
“我能助你,扫清障碍,稳坐这东宫,乃至登上那九五之位。”
太子眸色深沉,静默良久。方才的惊澜已转为一片审度的幽光。他从不信无缘无故的馈赠,更何况是来自这样一个诡谲难测的“存在”。
“条件?”
泠绾缓缓转过头,看向他。她身后的云母屏风将烛火滤成一片朦胧的光晕,笼罩在她周身,映出一种非人间的冷辉。
“殿下功成之日,便是我渡劫成功之时,我们各取所需。”她唇角微微一扬,他竟瞧出几分悲悯。
“你可有名字?”
“殿下可唤我,琴仙。”
话音落下,殿内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她并未如之前那般消散而去,清冷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转。而他的面上,让人瞧不出信还是不信,如温瑜那般藏的极深。
“便依仙子所言。”他回。
泠绾移开目光,又似不经意般抛出一个问题:“如今,是何朝代?大熙…景宁帝之后,又是谁人承继大统?”
“大熙?”太子微微一怔,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趣事,挑了挑眉,“那都是百余年前的旧黄历了。史书工笔,也不过寥寥数行。如今是大晏,天下早已换了乾坤。”
百余年前……
她愕然。
原来,不止他一人轮回。就连山河国祚,都已更迭。
她与他之间,横亘的已是前世的血仇,百年的光阴长河。她所以为的“今生”,竟已是遥远的“来世”。
所有的困惑在这一刻被彻底证实。
眼前这个男子,应已是她前世夫君的转世之身,虽承载着同样的魂魄,却生于一个与她截然无关的全新朝代。
她望着眼前这张全然陌生的脸,心头翻涌的恨意骤然失了方向。原来他早已忘却前尘,她这不灭的执念,竟成了无的之矢。
可那场大火之痛,那些名琴焚毁的惨状,又岂能因他的忘却便一笔勾销?即便他已非昨日之人,这笔债,总要有个了结。
罢了,既然天道不公,轮回无眼,那便由她来做这个执刀人。
她压下心头的不甘,看向他那张带玩味的笑脸。
“那么,你,又叫什么名字?”
太子脸上的笑意一凝,似乎没想到这画中仙子会如此直接地问及他的名讳。虽不合礼制,却奇异地不让人感到冒犯。于是,他迎着她冰冷的目光,收敛戏谑,正色道:
“孤,温玉。”
温玉。
她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温瑜,温玉。
“好,温玉。记住你我的约定。”她直呼其名,毫无敬意,与念那阿猫阿狗并无不同。
言毕,不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她的身影如烟似雾,迅速变淡,又丝丝缕缕地汇入画中,彻底不见。
殿内一时静极,唯闻更漏滴答。那缕龙涎香,与她留下的余音相互缠绕,经久不散。
他的目光在抚琴女子的画像与临窗的古琴间巡梭良久,最终,他伸手按上琴弦,弦丝微颤,发出一声低吟。
琴仙?
他回想起她清冷的眉眼,丝毫没有传说中仙人的慈悲与超然。祥云甘露他虽没见过,这般裹着寒气的倒是头一回见。
他倏地唇角一弯。也好,管你是鬼是妖,这东宫风浪正急,多柄利器傍身总没错。只是握住时,得防着别割了自己的手。
自那夜“琴仙”显灵,已过去三日。
温玉的生活一切如常,批阅奏疏,召见臣工,行走于东宫朱墙之间。唯在东宫深寂时,值夜的内侍垂首敛目间,皆能窥见殿下默立画前的时间更久了。只是那姿态,不似观画。
琴仙之事,他深埋于心,就连他最倚重的幕僚也只字不提。画中仙鬼之说,过于惊世骇俗,稍有不慎,便会引来非议,甚至被攻讦为“妖言惑主”。
太子依着那夜所得提点,不动声色地调整了数处北边关隘的军务换防,又命人暗中彻查了几位近来在朝中异常活跃的御史。
不过旬日,暗探的密报便呈递至案头。奏报中条分缕析那几位御史近半年来,与边境数位背景复杂的商贾往来之频、资金流动之巨,远超常情。虽暂无确凿信证直指通敌,然而桩桩件件交织成的蛛丝马迹,已足够印证那夜“琴仙”所言,并非虚妄。
太子凝视着密报上的字句,最终目光落在了画像上。
宫漏声沉,夜色再次笼罩了东宫的重檐。
他命人燃了一炉静心的檀香,便屏退了左右。烟气空灵,与他平日惯用的龙涎香大不相同,像要掩住那夜“琴仙”留下的最后一缕冰冷痕迹。
他走到琴台边,轻轻拨动了琴弦,一声孤零零的清音荡开。他弹的依旧是那曲《幽兰》,弹至上次出错的几个地方时放缓了节奏,多了几分刻意为之的“拙”。
当最后一个音颤巍巍地消散在空气里,殿内依然一片寂静。
他维持着抚琴的姿势不动,只是耐心地等待。
更漏声迟,烛影摇红。就在他以为那夜只是因连日忧思产生的幻觉时,一道清冷的女声自背后响起,如幽泉漱玉:
“第七徽位,按弦当用‘跪指’,非是敷衍一按便可成音。”
温玉的背僵直了一瞬,随即松开按弦的手指,转过身望向她。
她又出现了。
泠绾一袭白衣立于丹青前。殿内氤氲的檀香,似乎无法靠近她周身三尺,被她身上的清寒隔绝在外。
感知到那缕熟悉的召请意念时,她正在画卷的虚无中梳理着前世记忆。于是凝聚形神,现了身,只和他对视了一眼,她便移开了视线。
“仙子的意思是,孤连这入门指法都未曾掌握?”他开口,目光依然锁在她脸上。
“音由心生,指随意动。”泠绾朝着那炉檀香边缓缓踱步,边说道:“殿下心不静,意不纯,指下自然只有形而无魂。如此琴音,莫说《幽兰》孤高之境,便是寻常乡野俚曲,也难动人。”
温玉的脸上未见丝毫怒意,反而顺着她的话问道:“那依仙子之见,孤当如何静心纯意?”
“殿下所困,无非北境之局与朝中暗流。心乱,是因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只见刀兵,不见人心。”她的目光落于虚空,不知在想什么。
“哦?”温玉挑眉,起身向前一步,拉近了和她的距离,他周身那清冷的龙涎香气再次侵染过来,“愿闻其详。”
“北境敌军,佯攻为表,断粮为里,此乃阳谋。然其孤军深入,补给线漫长,最惧拖延与骚扰。殿下不必执着于增援何部。何不遣一支轻锐,专司袭扰?焚其粮秣,断其水源,无需决战,但求敌日夜不宁。待其师老人疲,锐气尽丧,再以整击乱,一击可定。”
温玉沉默,这思路与他麾下将领主张的正面增兵、固守待援截然不同,更险更狠辣。
她继续道:“至于朝中暗桩,清查捉拿打草惊蛇,非上策。既知其存在,何不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
“正是。”她终于将目光转回他,眼底似有幽光掠过。
“他们既想让殿下增兵北线,殿下便可佯装采纳,甚至可故意泄露些许‘机密’军情,以他们之口传于敌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这些暗桩反过来成为殿下手中的传声筒。待时机成熟,以此为饵,或可钓出幕后更大的鱼。”
温玉看着一脸平静的泠绾,一双凤眼浮现欣赏。殿内只闻彼此无声的角力,那缕檀香竟氤氲出复杂难言的气氛。
他佯装回道:“兵部侍郎上的折子力主增兵,言辞恳切,计划逻辑缜密。若不知仙子先前提醒,孤或许已被他说动。”
泠绾目光垂落,扫过那案上奏疏上的字迹,浮出冷笑。
随后她开口:“此人书法,师从前朝大家柳稷,笔力遒劲,风骨俨然。可惜……”
又继续道:“转折处刻意求工,钩挑时心浮气躁。字如其人,其内心绝非如奏疏所言那般坚定无私。殿下可细查他近年所荐将领,是否多出同一派系,或其乡党故旧。”
她能感觉到,她的话一落,他看向她的目光从好奇到震惊,最后变成了防备。
“你究竟是何人?”他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