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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认清放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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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江怀宴那泼妇……”沈毅话如毒锥,扎穿她耳膜心脏,“真以为我会娶她?不过是个被宠坏的草包美人,空有张脸,脾气臭像茅坑石头,毫无情趣!若非她爹是丞相,谁乐意捧她?”
“大公子说的是!那等女子怎配您?不过一介俗女罢,只是苦了令弟,替您去受这份罪了……”
“沈堂?”沈毅嗤笑,轻蔑恶意,“他一个婢生子,见不得光东西,能替本公子入赘,是他造化!你们真以为他老实?他那怂样是装的!心里指不定算计!他肯去,就是看中相府权势,想攀附往上爬!”
江怀宴指甲深掐掌心,刺破皮肉不觉痛。只有冰冷绝望愤怒淹没她。
几人污言秽语不断,沈毅对江怀宴容貌身体更是猥琐评价下流臆想。那些话如毒蛇缠绕,一字一句,都让她恶心发抖。
就在她试图向后挪动几乎冻僵的双足,想要趁他们逼近前,将自己藏进更深的阴影时,靴尖不慎撞上了墙角一块早已松动的瓦砾。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寒夜清晰。所有谈笑与脚步声在这一刻嘎然而止。
“谁?!谁在那!”沈毅警惕喝声,脚步转向逼近,护卫连连围上。
江怀宴大惊。
若被发现,不知沈毅会做出何等事!
她慌忙缩身躲藏,心跳快冲出喉咙,呼吸窒住。
沈毅脚步愈来愈近,带着酒意与怒意。江怀宴以为在劫难逃时,巷另头近百花楼偏门处突然传来更大喧哗,似伙计驱赶闹事醉汉,碗碎骂架声一片。
混乱引沈毅注意。
“娘的,真是扫兴!”沈毅骂咧停步,望向喧闹处,懒得再追究,“走了走了,晦气!”
话音落下,他便带人转身向百花楼后门,没入混乱,直至消失无影。
江怀宴瘫软在冰冷的墙角,后背冷汗湿透,凉风吹得牙颤。劫后余生的庆幸与被至亲背叛、信仰崩塌的冲击交织着,让她无力站稳。
她不知如何离开那肮脏小巷,失魂落魄穿行在寂静街道。沈毅恶语诋毁反复回响,每字如鞭抽心。
冰冷的泪水滑落,风吹寒凉。她首次对之前的所为产生深刻怀疑与愧疚。
恍惚回相府后门附近老槐树下,远远见一瘦削身影提昏黄小灯笼,静立寒夜。
江怀宴一怔,竟是沈堂。
他只穿单薄青棉袍,未披斗篷,身形清瘦孤寂。寒风卷着他额前碎发,灯光下脸被冻得发青。
见她失魂落魄鬓发散乱从外归,沈堂眼中讶异一闪,却并未问,而是默默上前几步,递来一油纸包得严实的东西。
“夜里风大,寒气重。”声音平淡,无情绪无质问,“路过东街,见李记还开门,想夫人或许会喜欢,便买下了。这是刚出炉桂花糕,还热着,夫人……要尝尝么?”
江怀宴愣着看他,见他冻红指尖,见那包普通散发微热桂花糕,顿时百感交集,喉间却堵字不出。
她想着他被沈毅恶毒诋毁,被自己拍休书甩脸,想着他烧休书时那平静的眼神,如此云云……而他却在她狼狈的深夜,买来热糕点?
巨大反差的复杂情感冲击她,第一次未立刻讽刺与拒绝。江怀宴迟疑僵硬伸手,接过桂花糕。
温热扎实触感从指尖传来,让冰冷冻僵了的手掌感到一丝暖意。
她抬头看他。灯笼微光下,他眉眼清晰,眼眸深邃如古井,看不出算计讨好,只近乎麻木的平静。
“……回去吧。”最终千言万语化作了三个干涩的字。她攥紧那包普通的桂花糕,头一回未看轻这微小关怀。
沈堂微微颔首,并未多言,提灯在前,为她照亮积雪凹凸石板路,始终保持着半步距离,不远不近,沉默引领。
夜色朦胧,寒风依旧。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回院,灯笼的光晕在雪地上晃动。江怀宴看着手中桂花糕,心里登时泛起一丝别样的意味。
他们一路无话,只有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声。就在即将走到西厢院门时,一道尖锐的女声划破了夜的寂静。
“哟。”
“我当是谁呢,这么晚了还在外头晃荡。”
江家小妹江月瑶披着件华丽的狐裘,带着两个丫鬟,正从抄手游廊的另一头走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原来是姐姐和……姐夫啊。”
她特意加重了“姐夫”二字,目光在沈堂身上扫过,满是轻蔑。
江怀宴脚步一顿,刚刚因那包桂花糕而生出的一丝暖意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烦躁与厌恶。
她下意识想将手中的油纸包藏到身后,但江月瑶眼尖,已经看到了。
“这深更半夜的,姐夫还特意给姐姐买点心?真是……体贴入微啊。”江月瑶走近,用帕子掩着嘴,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
“不过姐姐,不是妹妹多嘴,这外头买的东西,来历不明,还是小心些好,别吃坏了肚子,或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意有所指地瞟了沈堂一眼,暗示他身份低微,连带他买的东西也上不得台面。
沈堂提着灯笼的手稳如磐石,脸上依旧是那副逆来顺受的表情,甚至微微垂首,轻声道:“四小姐提醒的是。”
仿佛丝毫听不出话中的讽刺。
江怀宴却气得指尖发颤。若是平时,她定要狠狠怼回去,但此刻,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心理冲击,身心俱疲,竟一时语塞。
此时江月瑶的话像一根刺,已经扎进了她心里。沈堂为何偏偏在她如此狼狈地回来时,“恰好”买了糕点?是真的巧合,还是别有用心?
那丝刚刚泛起的暖意和愧疚,瞬间被怀疑取代。
江月瑶见江怀宴脸色难看却不反驳,更加得意,转而看向沈堂,语气轻佻:“说起来,沈公子……哦不,姐夫,听闻你今日在父亲书房高谈阔论,很是得父亲赏识呢。真是人不可貌相,看来姐姐这门婚事,倒是歪打正着了?”
她这话明褒暗贬,既讽刺沈堂攀附,又暗指江怀宴嫁得委屈。
沈堂依旧低着头,声音平静无波:“岳父大人垂询,小婿不敢不尽心。皆是岳父大人教导有方,小婿愧不敢当。”
他将功劳全推给了江丞相,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江月瑶一拳落空,自觉无趣,又见江怀宴脸色阴沉得可怕,怕真惹急了这位大小姐自己讨不到好,便哼了一声,带着丫鬟扬长而去,留下一串不怀好意的轻笑。
经过这一打岔,方才那点微妙的气氛荡然无存。
江怀宴看着江月瑶离去的背影,又瞥了一眼身旁沉默的沈堂,心中五味杂陈。
怀疑、愤怒、委屈、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交织在一起。
到了西厢院门口,沈堂停下脚步,侧身让开,依旧垂着眼:“夫人早些歇息。”
江怀宴看着他这副样子,想到江月瑶的嘲讽,想到父亲的话,再想到沈毅那些污言秽语,一股邪火猛地窜起。
她将手中的桂花糕狠狠塞回沈堂怀里,力道之大,让沈堂猝不及防地后退了半步。
“谁稀罕你的东西!”她声音冰冷,带着迁怒的意味,“以后少做这些多余的事!”
说完,江怀宴头也不回地冲进院子,重重摔上门。
沈堂站在原地,怀里是那包尚带余温的桂花糕。灯笼的光照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油纸包。许久,才缓缓抬起眼,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情绪飞快掠过,似嘲弄,又似了然。
他并未离开,而是就着灯笼的光,轻轻打开了油纸包。桂花糕的甜香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他拈起一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与他喉中的苦意交混在一起,难以下咽。
灯笼在手中依旧燃着,光晕在他脚边画出一个孤寂的圈。他伫立良久,待屋内那盏微小的灯火熄去,才悄然离去。
回到偏房,沈堂刚在黑暗中坐下,一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便无声地出现在门口,单膝点地。
“公子。”声音低哑,几不可闻。
“说。”沈堂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比窗外呼啸的寒风更冷几分。
“夫人戌时三刻自后角门出府,亥时二刻于城西百花楼后巷……停留约一盏茶时间。”
黑影语速平稳,将江怀宴如何躲避护卫、在巷中遭遇沈毅一行、险被发现、最终失魂落魄归来的过程,简洁却清晰地叙述了一遍,甚至包括了沈毅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论。
室内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刮过窗棂的呜咽。黑暗中,沈堂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
“知道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才吐出剩余的几句话,“留意着,夫人若再外出,不必拦,护着便是。”
“是。”黑影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退去。
沈堂独自坐在黑暗里,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敲击。
百花楼后巷……沈毅……那些话……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深寒。
次日,雪后初霁,阳光明媚。
江怀宴醒来时,眼底虽有倦色,眸光却是清的。
她坐在镜前,看着镜中女子略显苍白的脸,手指缓缓拂过自己的眉眼。
为那样一个人,为那样一场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自己的荒唐婚事,再耗费心神,值得么?
答案清晰得不言而喻。
不值得。
心口那点残留的闷堵,与其说是为情所伤,不如说是对自己过往眼光的懊恼,以及对眼下这被动处境的不甘。
但懊恼无用,与其陷于过往,倒不如出去走走,过好当下。
她江怀宴就是这样一个人,拿得起,放得下,爱得深,弃也决。
“更衣,”她开口吩咐云袖,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越,“去墨韵书局。”
那是城中一家颇负盛名的书局,清净,也是她往日偶尔会去挑选诗文集的地方。
马车出了相府,轱辘压在冻硬的路面上,发出单调的声响。
江怀宴靠在车厢内,闭目养神。
脑海中不经意浮现出昨日那本靛蓝色画册与那包桂花糕的交叠画面,以及……父亲那句“内秀,非池中物”。
“……”
外边,马车行至一处相对僻静的街口,速度放缓,正欲转弯,不料斜刺里忽然踉踉跄跄冲出一个衣衫破旧的老汉,直直朝着马车前辕撞来!
车夫老赵骇然,急急勒马,骏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车身猛地一顿。
那老汉已“哎哟”一声惨叫,摔倒在马车前不远处,抱着腿哀嚎起来:“撞死人啦!贵人的马车撞死老头子啦!”
几乎同时,三四个看似路人、眼神却透着精明的汉子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叫嚷:
“怎么赶车的?没长眼睛啊!”
“老人家腿怕是折了!赔钱!必须赔钱!”
“光天化日,纵马行凶,还有没有王法了!”
老赵急得满头大汗,跳下车辕辩解:“是他自己撞上来的!我根本没碰到他!”
江怀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睁开眼,掀开车帘一角,只见那老汉在地上翻滚嚎叫,痛苦万分,周围几人义愤填膺,已引了些路人驻足围观。
她何曾见过这等市井无赖的阵仗?心中先是惊愕,随即涌起一股被冒犯的怒火。她江怀宴,竟被几个泼皮当街讹诈?
嚣张与怒气盖过瞬间盖过理智,她猛地掀开车帘,探出身,柳眉倒竖,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放肆!何处来的刁民,竟敢当街讹诈相府车驾!还不速速滚开!”
那地上嚎哭的老汉登时被她气势所慑,哭声一滞。但领头那满脸横肉的汉子却眼珠一转,非但不怕,反而更大声地嚷嚷起来:
“相府?相府就了不起吗?相府撞了人就不用赔了?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大家都来看看啊,相府千金撞了贫苦老汉,不但不赔,还骂我们是刁民!”
其余几人立刻附和,哭喊叫骂声更响,引得更多路人驻足围观,指指点点。
有人不明就里,见江怀宴衣着华贵、言辞凌厉,而那老汉衣衫破旧、哀嚎不止,先入为主便生出了几分同情,低声议论着“贵人也忒霸道”、“撞了人总该有个说法”。
江怀宴没料到对方非但不惧,反而利用她的身份和呵斥煽动起围观者的情绪。她正欲再次呵斥,一道略显耳熟、温和却清晰的声音自人群外传来——
“诸位,且慢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