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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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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水巷这破地方,名字听着甜,其实就是长安城的下水道。平日里也就是一股馊水味,这一落雨,阴沟里的腌臜气全翻了上来,混着发酵的烂菜叶子味儿,能把人的隔夜饭给顶出来。
沈元缩着脖子,脚下的千层底早湿透了,烂泥糊了一脚踝。她心疼得直抽抽,这双鞋可是刚纳的底,还没穿热乎呢,这一趟回去光是洗鞋就得费半块胰子。
“掌柜的,就在那儿。”赖头缩在墙根底下,往里指了指。
沈元没敢靠太近,找了个断墙豁口,探头往里一瞅。
只一眼,她就忍不住在心里“啧”了一声。
这顾玉郎平日里自诩“玉山倾倒”,如今倒真是倒了。他赤条条地蜷在黑泥坑里,一身皮肉被雨水泡得发白,活像只刚拔了毛、还没来得及下锅的白斩鸡。
但这不重要,“白斩鸡”手里攥着的东西才重要。那是一抹艳俗的红肚兜。
沈元眼睛贼亮,迅速从怀里掏出那本贴肉藏着的牛皮本子。她一手拿着本子,一手握着炭笔,眯着眼,飞快地在本子上勾勒。
光写死讯没用,得写细节!得写那种让人看了脸红心跳、忍不住想去买他诗集来研究“才子内心世界”的细节!
只有死得够猎奇,他那几百本压在库房里的《听雨集》,才能摇身一变,成为洛阳纸贵的“才子绝命书”。
——三月二十,雨。才子裸死,形如白鸡。
——手握红肚兜,疑似东市王婆家最廉价的棉布款,才子口味独特。
——屁股左侧有颗黑痣,位置风骚。
沈元一边记,一边在心里把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
有了这“屁股有痣”的独家铁证,谁敢说她的小报是瞎编?到时候小报一发,再配合“才子绝版遗作,揭秘顾郎风流史”的口号,那堆破书起码能翻十倍卖出去。
正想得美,地面的积水忽然震颤起来。
那种沉闷的、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像是一把冰冷的铁锤,狠狠敲碎了沈元的美梦。
“大理寺……来了!”赖头吓得脸都绿了。
沈元心里咯噔一下。这帮人,来得倒是快!
“躲起来!”
根本来不及跑,沈元拽着赖头就往旁边一堆半塌的竹筐后面钻。那地方堆满了烂菜帮子,臭气熏天。
刚蹲好,巷口就被黑压压的甲胄堵死了。一双黑色的官靴踏进了视线,靴底踩碎了浑浊的水洼,泥浆溅起,那人却连步子都没顿一下,径直走向那具“白斩鸡”。
沈元透过竹篾缝隙瞄了一眼,呼吸瞬间就屏住了。
裴言之。
五年不见,这人身上的官威更重了。他没撑伞,雨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淌,一身墨色锦袍贴在劲瘦的腰身上,透着股子生人勿近的冷硬。在这满地污泥的甜水巷里,他干净得像是一尊还没沾染尘埃的玉佛。
真好看啊。
沈元趴在臭烘烘的烂菜叶子里,看着那个人。
他在云端查案,光风霁月,连靴底都绣着云纹;她在阴沟里扒尸体,满身泥泞,为了独家消息像老鼠一样躲着。
她吸了吸鼻子,把那点矫情的酸意压下去。好看有什么用?好看能当饭吃吗?还是怀里的本子实在。
“咣当!”身边的赖头实在是个没用的,腿抖得厉害,一脚蹬翻了身后的破陶罐。
裴言之连头都没回,只是手指微微一动。
“什么人!”
两名侍卫瞬间冲了过来,一脚踹飞了竹筐。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揪住沈元的后领,像是拎小鸡仔一样,猛地将她从角落里拖了出来。
“噗通!”沈元脸朝下被狠狠掼在泥地里,腥臭的泥水瞬间灌进鼻腔,呛得她肺管子都在疼。
“鬼鬼祟祟,藏了什么!”侍卫眼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扭。
“嘶——”沈元吃痛,手劲一松。
那个被她体温捂热的牛皮本子“啪嗒”一声掉进了泥水里。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了过来,将那脏兮兮的本子捡了起来。
沈元浑身僵硬,趴在泥里一动不敢动。视线里,那双除了泥点一尘不染的黑色官靴,停在了她鼻子跟前。
裴言之垂着眸,漫不经心地翻开了那个本子。
雨太大了,炭笔字迹有些晕染,但那几行“白斩鸡”、“屁股有痣”依然清晰可见。
他合上本子,终于肯施舍给地上的人一个眼神。
那个女人趴在烂泥里,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糊满了黑泥,只露出一双警惕又惊恐的眼睛。身上的粗布衣裳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狼狈到了极点。
“路过的?”裴言之的声音很轻,混在雨声里。
沈元咬着牙,把脸往泥里埋得更深了些,哑着嗓子装怂:“是……小的就是个写话本的,想来找点灵感,卖两本书混口饭吃……”
“写话本?”裴言之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
他没拆穿,也没把本子还给她,而是顺手揣进了自己宽大的袖袍里。
“大理寺办案,来路不明之物,充公。”
沈元猛地抬头:“大人!那是小的记账的本子……”
这一抬头,那张糊满了黑泥的脸就彻底暴露在了裴言之面前。
裴言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雨水冲刷着她脸上的泥污,露出底下原本的肤色。
裴言之原本冷硬的眼神,在触及沈元有些圆润的下巴的时候,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
胖了。
“字写得丑得很。”
他评价了一句,随后转过身,不再看她。
“滚吧。再让我看见你在凶案现场晃悠,就把你抓起来关进大牢。”
侍卫松开了手,像赶苍蝇一样挥了挥刀鞘:“还不快滚!少卿大人开恩饶你狗命!”
沈元拽起赖头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
直到跑出两条街,钻进一个避雨的屋檐下,她才敢停下来大口喘气。
“裴言之……”沈元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心里又酸又气。
酸的是他那么高高在上,自己却是个泥猴子,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自己脏;气的是这人不仅抢钱,还嘴毒。
“抢我的东西,还要嫌我字丑……”她咬牙切齿,眼圈却有点发红,“这笔账,咱们没完!”
而在她身后的甜水巷深处。裴言之站在雨幕中,手里摩挲着那本带着体温的牛皮本子,指腹无意识地蹭过那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迹。
“大人,那两人……”侍卫有些迟疑。
裴言之没说话,只是收起本子,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漠。
“不必管。查案。”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长安城的空气里还透着股湿冷的土腥味,但墨香斋的后院已经热得像个蒸笼。
劣质油墨的味道混着汗臭,呛得人嗓子眼发干。
“快点!都没吃饭吗?”沈元手里抓着半个冷馒头,站在印坊门口当监工,“赖头,这批印出来的传单,趁热给我撒出去!记住我教你的词儿——别光喊死人,要喊‘艳情’!喊‘独家’!”
赖头抱着一摞还散发着刺鼻墨臭的黄草纸,吸了吸鼻子:“掌柜的,真要喊屁股啊?”
“废话!”沈元瞪眼,“不喊屁股喊什么?喊顾才子的诗词歌赋吗?那是给死人烧的,活人就爱看屁股!”
赖头缩了缩脖子,揣着那一摞“长安早报”,一头扎进了清晨的雾气里。
事实证明,沈元虽然字写得丑,但对长安闲汉们的尿性摸得透透的。
不到巳时,整个西市都炸了锅。
“哎,听说了吗?顾大才子死得那叫一个花哨!”
“听说了!说是光着身子,手里还攥着相好的红肚兜!最绝的是,听说他屁股上有颗黑痣,那是‘风流眼’,一般人长不出来!”
“真的假的?大理寺都没公布呢!”
“这还能有假?墨香斋的小报上画得清清楚楚!说是顾才子生前那本卖不动的《听雨集》里,其实藏着这颗痣的来历,那是他和那位‘红肚兜’娘子的定情暗号!”
谣言像是掉进油锅里的水,噼里啪啦地炸开了花。
那本《听雨集》,突然就成了稀罕物。
到了午时,墨香斋的大门差点被挤塌了。
那场面,比平日里施粥还热闹。三教九流的人挤在这一方小小的店面里,汗味、脚臭味、廉价脂粉味混在一起,熏得人脑仁疼。
但沈元闻着只觉得香。那是银子发酵的味道。
“别挤!都有份!”沈元站在柜台上,手里挥舞着那把用来敲核桃的铜尺,“《听雨集》今日特供,一本三两!嫌贵的出门左转去买烧饼,别挡着别人求知若渴!”
“三两?昨天不还是二十文吗?”有人抱怨。
“昨天顾才子还在世,那是书;今天人没了,这是‘遗物’!”沈元理直气壮,“再说了,这书里可藏着大理寺都在查的线索,您买回去那是协助办案,多光荣的事儿!”
“给我来一本!”“我也要!”
沈元数钱数得手抽筋,她看着那一本本原本只能当废纸卖的破书变成了白花花的银子,心里的那口恶气总算是顺了。
裴言之抢了她的本子又怎样?只要脑子还在,这长安城遍地都是黄金。
一直闹到日暮西山,最后一本《听雨集》被人用五两银子的高价抢走,墨香斋才算是清净下来。
伙计们累瘫在地上。
沈元却精神抖擞。她点了盏油灯,趴在柜台上清点今天的战利品。
“二十两……三十两……”她眯着眼,指尖在一枚枚银锭上滑过,那触感冰凉又实在,比什么才子佳人的情话都暖人心。
正数钱数得起劲,门口忽然卷进来一阵冷风。
“打烊了,买书明儿请早……”她头也不抬地喊了一句,只想赶紧把银子揣进怀里。
“还有货?”一道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像是玉石相击,好听是好听,就是凉得慌。
沈元猛地一抬头。
墨香斋的门口,裴言之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他没穿官服,换了身月白色的常服,外面罩着件鹤氅,在这满地瓜子皮和脚印的脏乱书斋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黄草纸传单,上面赫然印着沈元亲手画的简笔画——一个销魂的背影,和屁股上那个硕大的黑点。
沈元下意识地把钱匣子往怀里一抱,警惕地看着他:“大、大人?这么晚了,您是来……”
裴言之看着她。
她洗干净了脸上的泥,头发随手挽了个髻,因为数钱数得太投入,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吓人。
他在大理寺坐了一整天。从早上开始,手底下的人就来报,说坊间在传顾玉郎的屁股。传得有鼻子有眼,甚至连那颗痣的大小形状都描述得绘声绘色。他都不用查,就知道是谁干的好事。
本该生气的。
可当他看着手底下呈上来的那张画着“屁股黑痣”的传单,看着那丑得极具个人特色的笔触,他竟然没忍住,气笑了。
忍了一天,到底是没忍住。
与其让她在外面胡乱蹦跶,不如来看看她到底还能作什么妖。
裴言之迈步走进来,靴底踩在瓜子皮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把那张传单拍在柜台上,修长的手指点了点那个黑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沈掌柜,生意兴隆啊。”
沈元咽了口唾沫,感觉怀里的银子有点烫手。“托、托大人的福……”她干笑两声,“这不是为了配合大理寺办案,发动群众找线索嘛。”
“找线索?”裴言之微微倾身,那张清冷俊美的脸逼近了几分,眼底带着危险的暗光,“本官怎么不知道,发动群众需要画人家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