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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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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两个字像两枚冰针,刺穿了库房里恒温的寂静。
叶深没有立刻回应。她缓缓将右手套回乳胶手套,动作平稳,甚至带着修复文物时特有的、不疾不徐的节奏。指尖传来的凉意被隔绝,但岑今那句话带来的、更深层的寒意,却沿着脊椎缓慢爬升。
“岑主任,”叶深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她转向顾永锋,“顾队,我需要一个解释。疾控中心介入文物鉴定,这不合常规程序。”
顾永锋脸上是混合着疲惫和无奈的神情,他搓了把脸,走进库房,反手关上门。沉重的铁门隔绝了外界,空间显得更加逼仄。
“解释就是,从上周开始,市里出现了三例怪病。”顾永锋的声音低沉,“患者都是中青年,初始症状是严重的、游走性的骨痛,止痛药无效。一周内,陆续出现轻微外力下的病理性骨折。X光片显示……”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岑今。
岑今接过了话头,语气是纯粹的陈述事实:“骨质呈现不规则的虫噬样低密度区,骨髓腔扩大,骨皮质变薄。临床诊断指向某种快速进展的代谢性骨病或罕见的骨髓炎,但所有常规病原体检测、自身免疫指标、肿瘤标记物筛查均为阴性。其中一例今天凌晨去世,尸检初步报告显示,其长骨骨小梁结构严重破坏,髓质几乎完全被一种灰黄色的、干燥的坏死物替代——报告上原话是,‘像被什么东西从内部蛀空了’。”
她的目光再次落向工作台上的经卷,像在对照某种残酷的标本。“三个病例,分别住在城西老区、东郊大学城和北面的物流园,表面看毫无地理关联。但在我重新梳理本市近五年的异常病例记录,并扩大检索范围时,发现了一条线索。”
她走向工作台,步伐很稳,却在距离台子约一米处停下,不再靠近,仿佛那里有一道无形的警戒线。“去年,邻市一个私人收藏家突发急病死亡,症状与这几例高度相似。他死前最后接触的一批‘古董’,来源不明,但其中提到一本‘怪经’。我们的人今早找到了那个中间商,他承认,东西来自上个月被打掉的那个团伙,其中有一本‘皮子做的旧书’,因为‘邪性’,被单独处理了。”
顾永锋补充道:“我们追查到那批文物移交到了博物馆,这本经书就在其中。岑主任认为,这本书可能不仅仅是文物,还可能……是传染源,或者记录了某种线索。”
“所以,”叶深看向岑今,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你认为,这本明代的经书,和现在的怪病有关?一种潜伏了……几百年的病原体?”
“我认为一切可能性都需要排除。”岑今的回答滴水不漏,“尤其是当这本书的装帧材料如此特殊,且内容——”她扫了一眼被叶深摊开的内页,“——似乎记载了某种类似症状的瘟疫时。我需要知道上面具体写了什么,以及,它是否仍然具有生物危险性。”
叶深沉默了几秒。她重新看向经卷,那深棕色的封面在冷光灯下泛着幽暗的光。刚才指尖残留的、属于书写者的焦虑与牵挂,似乎还在皮肤下隐隐作痛。
“内容涉及明末一场瘟疫记录,以及……人体实验。”叶深选择性地陈述,“书写者怀疑瘟疫源头与‘王陵’有关。至于生物危险性……”她抬起头,直视岑今,“封面材质需要病理学鉴定才能确定是否为人体组织,以及是否仍有活性病原体。内页的皮膜浸泡过特殊药液,有苦杏仁味,可能含□□或类似物,本身具有毒性。但直接导致现代传染病?缺乏证据链。”
“那就建立证据链。”岑今的回应快而干脆,“我需要你提供经卷内所有文字内容的清晰影像或转录,重点是与病症、传播、源头相关的部分。同时,我需要取样——封面、内页、任何可疑污渍,进行微生物、毒理和遗传学分析。”
“不可能。”叶深拒绝得同样干脆,“这是涉案文物,也是珍贵古籍。任何取样都必须遵循严格的文物保护流程,在确保文物安全的前提下,由具备资质的人员进行。破坏性取样需要省级文物部门审批。”
“如果它真的是传染源,每耽误一分钟,都可能增加新的感染者。”岑今的声音冷了下来,“流程可以补,审批可以特事特办,但人的生命不能等。”
“未经规范操作,擅自取样,可能破坏关键历史信息,甚至因操作不当导致真正的危险物质泄漏或扩散。”叶深寸步不让,“你的职业是控制疾病,我的职业是保护历史。在确定它真的构成公共卫生威胁之前,必须按我的规矩来。”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一个冷静克制却寸土不让,一个理性强硬且目标明确。库房里恒温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顾永锋叹了口气,走到两人中间:“都别争了。叶深,岑主任不是外行,她有她的道理。岑主任,叶老师也是为大局负责。这样,咱们折中——叶深,你以最快速度,用无损或微损的方式,把经书里的关键信息提取出来,给岑主任分析。同时,在绝对安全的条件下,取微量样本,比如封面边缘的浮尘、内页无字处的微量碎屑,交给岑主任做初步筛查。如果筛查出明确风险,我们再申请紧急程序进一步处理。这期间,东西封存在这里,由你和老张看管,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接触。怎么样?”
叶深和岑今都没有立刻同意。叶深在评估顾永锋方案对经书的潜在风险,岑今则在权衡这样获取的信息和样本是否足够。
“我可以先用高清扫描仪逐页扫描,结合多光谱成像,提取表层和底层信息。”叶深最终开口,“这不需要接触文字部分,对文物几乎无影响。扫描数据可以共享。但取样……必须先确定取样点和取样量,我要在场监督。”
“可以。”岑今也做出了让步,“扫描数据我要原始文件。取样点和取样量你定,但我的人操作。我需要最专业的生物安全防护和样品前处理。”
“我这里的净化工作台可以达到百级洁净度,适合微量样品初步处理。”叶深道。
“不够。需要P2级别生物安全柜,以及相应的灭活程序。”岑今摇头,“样品必须转移到疾控中心实验室。”
眼看争论又要起,顾永锋连忙打圆场:“就在市局!我们刑侦支队的技术实验室有标准的P2生物安全柜,平时做微量物证和生物检材处理用的。离这儿就十分钟车程。样品处理好,你们各取所需,行不行?”
叶深和岑今对视一眼,算是默许了这个折中方案。
“事不宜迟,现在开始扫描。”叶深转身,从旁边的设备柜里推出一台便携式高清扫描仪。仪器启动,发出低微的蜂鸣。
“老张,帮忙记录。”叶深对一直站在门口、尽量降低存在感的库管员说。老张连忙点头,拿来登记簿。
扫描过程缓慢而安静。扫描仪的冷光平稳地滑过经卷的每一页。叶深操作着仪器,岑今则站在她侧后方约两步远的位置,双臂环抱,目光紧盯着屏幕上逐渐显现的图像。顾永锋靠在墙边,揉了揉太阳穴,显然连续熬夜让他疲惫不堪。
扫描到记载人体实验和“陵砖”的那几页时,岑今的身体微微前倾。
“停。”她忽然说。
叶深暂停扫描。
“这一页,边缘,有东西。”岑今指着屏幕上,皮膜边缘一处极不起眼的、颜色略深的斑点,约芝麻大小。
叶深将图像放大。斑点呈暗红色,在皮膜半透明的材质下,似乎还渗透到了下面。形状不规则,边缘有细微的放射状纹路。
“血迹?”顾永锋也凑过来看。
“可能是。但位置很奇怪。”叶深皱眉。血迹通常在书写时滴落,或在激烈动作中溅上。但这个斑点在页面边缘,远离文字,像是经书合拢时,从外部沾染上去的。
“能判断血迹是在书写前、书写中还是书写后沾染的吗?”岑今问。
叶深调出多光谱图像。在不同波段的光下,血迹的光谱特征与皮膜本身、以及墨迹都有差异。她对比了数据。
“从氧化程度和渗透情况看,血迹沾染的时间,晚于这页文字的书写,但早于经书的最后一次合拢装订。”她分析道,“可能是书写者,或者后来的接触者受伤留下的。”
“取样。”岑今立刻说,“这个点,以及封面边缘,还有内页竹纸上的手印状痕迹。各取微量。”
叶深这次没有反对。血迹和手印,是重要的生物信息载体,也是潜在的风险点。
扫描完成后,已经过去了近两小时。窗外天色依旧漆黑。叶深小心翼翼地将经卷重新用无酸纸包裹,放入特制的密封箱,锁好。然后,她开始准备取样工具。
她选了一套全新的、无菌的微量取样工具:钛合金的显微刮刀、毛细取样管、特制的超细纤维拭子。在岑今的注视下,她戴上双层手套,穿上一次性防护服,打开净化工作台。
首先处理的是封面边缘的浮尘。她用毛细取样管极其轻柔地吸附。然后是内页竹纸上那个疑似手印的痕迹,用超细纤维拭子蘸取微量缓冲液,轻轻沾取。最后,是那个可疑的血迹斑点。
她用显微刮刀的刀尖,在斑点最边缘,刮取了比针尖还小的一粒碎屑。碎屑落入预先准备好的、含有保存液的低吸附微量离心管中。
整个过程,她的手稳得像在进行最精密的修复。岑今在一旁看着,冷硬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认可。
“分装。”岑今递过来几个标有生物危害标志的专用样品管。
叶深将三分样品各自分装,一份留作备份封存,一份交给岑今,另一份她打算自己留存,用于后续可能的文物材质分析。
样品封装完毕,放入生物安全运输箱。顾永锋提起箱子:“我开车,送你们去市局实验室。老张,这里你看好,任何人不得进入。”
老张连连点头。
三人走出库房,穿过幽深的地下走廊,来到博物馆后门。夜风凛冽,带着深秋的寒意。顾永锋的黑色SUV停在路边。
上车后,岑今坐在副驾,叶深抱着生物安全箱坐在后座。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引擎的低鸣。
“叶老师,”岑今忽然开口,没有回头,“你之前说,记录里提到‘王陵’?”
“是。书写者怀疑瘟疫源头与一种‘血色陵砖’有关,砖来自‘王陵’。”叶深回答。
“具体是哪个王陵?”
“没有明确记载。但本地区明代藩王陵寝共有三处:城东的瑞王陵,城西的惠王陵,以及北郊的恭王陵。都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岑今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脑中调取地图。“三个病例的活动轨迹,与这三个陵区的直线距离都在十公里以内。但现代城市扩张,陵区周边人口密集,这个关联性太弱。”
“也许关联不在空间,而在‘接触’。”叶深缓缓道,“记录中提到,书写者的同伴‘云隙’带回了‘陵砖碎末’。他们接触了砖石本身。”
顾永锋从后视镜看了叶深一眼:“你的意思是,有人动了王陵的砖?盗墓?”
“不确定。也可能是自然坍塌,或早期保护不善流出的。”叶深道,“但如果是近期有人故意弄到陵砖,并因此染病……”
“那我们就需要知道,最近谁碰过王陵的砖石,尤其是那三个病人,或者他们接触过的人。”岑今接道,语速加快,“顾队,我需要那三个病人的详细活动轨迹,重点排查他们是否去过陵区,或接触过建筑、古玩、甚至土壤石材相关的人和物。还有,查那个死掉的收藏家的社会关系,看他有没有同好,或者从什么特殊渠道获取‘古董’。”
“已经在查了。”顾永锋说,“但需要时间。现在重点是这书里的‘病菌’到底是不是同一种。”
车子驶入市公安局大院。刑侦技术楼灯火通明。顾永锋带着她们直奔三楼的微生物与微量物证实验室。
实验室值班的技术员显然提前接到了通知,已经准备好了P2生物安全柜和相应的仪器。岑今换上标准的防护服,戴上护目镜和双层手套,提着生物安全箱进了缓冲间。
叶深和顾永锋则留在外面的观察区,隔着玻璃窗看着。
岑今的动作熟练而精准。她将样品管放入安全柜,开启紫外线消毒。然后,她先处理了浮尘和手印样品,进行简单的涂片和快速染色,准备在镜下初步观察。接着,她重点处理那粒血迹碎屑。
她将碎屑悬浮在特殊缓冲液中,分装成数份。一份用于DNA提取,一份用于蛋白质分析,还有一份,她加入了几种不同的培养基和细胞裂解液,准备尝试培养或激活可能存在的休眠微生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天空从漆黑转为深蓝,又渐渐透出灰白。顾永锋靠在墙上打盹。叶深却毫无睡意,她站在观察窗前,看着岑今在安全柜前忙碌的背影。那个背影挺拔,专注,有一种隔绝了外界一切干扰的绝对冷静。
忽然,岑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微微凑近了显微镜的目镜,看了很久。然后,她直起身,快速在旁边的电脑上操作起来,调出了一些数据图谱。
叶深的心提了起来。
几分钟后,岑今脱掉外层手套,按下了安全柜内部的对讲按钮。她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依旧平稳,但叶深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
“顾队,叶老师。初步结果。”
顾永锋立刻醒了,走到窗边。
“浮尘样品中检测到多种环境微生物和霉菌孢子,无异常。手印痕迹的蛋白质残留高度降解,无法获取有效DNA信息,但蛋白质谱显示含有大量角蛋白和皮脂成分,符合人体皮肤脱落物特征。”
她顿了顿,看向那支装有血迹碎屑的样品管。
“血迹样品。血红蛋白降解严重,但残留的DNA片段经初步扩增和测序,显示为人类女性。年代久远,无法进行个体识别。但关键不在DNA。”
岑今将一张刚打印出来的图谱贴在观察窗上。那是一张复杂的、布满尖峰的光谱图。
“这是血迹样品中,非人源有机成分的质谱分析结果。其中几个峰值,与凌晨死亡病例骨髓坏死物中提取到的、无法匹配已知数据库的异常代谢产物,高度相似。”
顾永锋的睡意彻底没了:“什么意思?”
“意思是,”岑今的目光穿透玻璃,落在叶深脸上,“这本经书上的血迹,携带的物质,与现在致人死命的怪病,存在某种相同的、未知的化学特征。虽然还不能证明就是病原体本身,但这已经远超巧合。”
她拿起那支准备用于微生物培养的样品管:“我正在尝试培养。但如果这真是一种潜伏了数百年的病原体,常规方法可能无效。我们需要更直接的联系。”
“什么联系?”叶深问。
“活体联系。”岑今的声音清晰而冰冷,“如果病原体真的来自‘陵砖’,并且最近被激活了,那么一定有人接触了源头。我们需要找到那些人,在他们发病死亡或传染更多人之前。而线索,可能就在经书剩下的内容里,尤其是关于‘王陵’和‘陵砖’的部分。”
她看向叶深:“叶老师,我需要你立刻解读剩下的所有内容。每一个字,每一个符号,任何关于地点、砖石特征、接触方式的记载,都可能救命。”
晨光透过实验室高窗,照在岑今苍白的脸上,她的眼神锐利如刀,没有丝毫通宵工作的疲惫,只有一种猎手锁定目标般的专注。
叶深看着那张贴在玻璃上的图谱,又看向工作台上,在安全柜中静静放置的样品管。三百年前的一滴血,与眼前致命的怪病,被几条诡异的化学峰值连接了起来。
历史并未沉睡。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我回博物馆。”叶深转身,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决意,“天亮之前,我会把剩下的内容全部翻译整理出来。”
“我跟你去。”岑今脱下防护服,走出缓冲间,“在获得更多信息前,经书必须被视作潜在生物危害源。你解读,我评估风险。而且,”她补充道,语气不容置疑,“如果书中提到了具体的处理或防护方法,我需要第一时间知道。”
顾永锋抓了抓头发:“行,你们俩搭档,效率最高。我继续追查陵砖和病人的线。保持联系。”
走出技术楼时,天已蒙蒙亮。清冷的晨风扑面而来。
叶深和岑今并肩走向停车场,两人都没有说话。一夜未眠,但精神都处于一种异样的清醒状态。
上车前,岑今忽然停下脚步,看向叶深。
“叶老师,”她说,晨光给她冷硬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刚才在库房,我态度不好。事关紧急,请理解。”
叶深有些意外。她摇了摇头:“职责所在。不过岑主任,在接触经书前,我需要确认你的免疫状态,以及是否有任何开放性伤口或免疫缺陷疾病。这是为了你的安全,也为了避免样本污染。”
岑今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未能成形的笑。“放心。我每年接种所有常规疫苗,加强针齐全,无慢性病史,无开放性伤口。上周刚做的体检,免疫指标正常。”她顿了顿,“另外,直接叫我岑今。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不是上下级。”
叶深点了点头:“好,岑今。你也叫我叶深。”
两人坐进车里。引擎发动。
城市正在苏醒,早班车流开始涌动。但她们的目的地,却是一座沉睡着三百年瘟疫秘密的、冰冷的地下库房。
叶深握紧了手中的密封箱钥匙。她能感觉到,箱中的那卷“骨书”,正在寂静中,等待着被彻底唤醒。
而这一次,阅读它的,不止是修复历史的眼睛,还有对抗死亡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