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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市博物馆地下库房的空气,是经过精密计算的产物。

      恒温二十一度,相对湿度百分之四十五,空气以每秒零点三米的速度循环,带走一切可能滋生的生命迹象。这里的气味是复合的:老樟木柜挥发出的、防虫的淡淡辛辣,无酸纸板特有的、类似谷壳的微甜,以及所有古物共同散发出的、一种难以名状的沉坠感——时间的重量有了嗅觉的形态。

      叶深喜欢这份精确的静默。她穿着棉质白大褂,戴着薄乳胶手套,站在长条工作台前。台面是黑色花岗岩,冰冷,坚硬,能将任何微小的震动传导至指尖。她面前放着一只刚送达的文物运输箱,深褐色,木质,边角包着磨白的黄铜。箱体没有任何标识,只在锁扣处贴着一道封条,上面是刑侦支队的红章。

      “这批东西,”陪同的库管员老张压低声音,像是怕惊扰了箱子里的睡眠,“是上个月端掉的那个盗墓走私团伙的涉案物。有些……来路比较邪,队里说让咱们先看看,做个初步鉴定和稳定处理。”

      叶深点了点头,目光没离开箱子。她的视线沿着木纹走向移动,从东北向西南,是典型的百年以上老樟木,纹理间沁着深色的油质。箱子本身也是件老物,大概清末民初的做工,榫卯严丝合缝,铜件氧化均匀。用来装“邪物”,倒是合适。

      “就这一件?”她问。

      “这箱是单独封存的,顾队特意交代,要你亲自处理。”老张搓了搓手,库房恒温,但他手指关节处总有些发白,是早年风湿落下的毛病,“他说里面的东西……你看了就明白。”

      叶深不再多问。她从工具推车上取来裁纸刀,刀刃薄而韧,是特制的钛合金。沿着封条边缘,平稳地划开。红章被一分为二,像一道愈合不了的旧伤口。

      打开箱盖。

      首先涌出的是一股浓烈的、混合了泥土、霉菌和某种动物性脂肪腐败的复杂气味。叶深没有皱眉,只是微微屏息,让嗅觉系统适应。几秒钟后,她从这团混沌中,剥离出更细微的层次:硝石的微辛,陈年矿彩的金属腥,还有一丝极淡的、类似檀香却又更尖锐的香气——是龙涎香?不对,更接近……

      她的指尖在箱内边缘轻触。衬垫是发黄的新棉絮,已经板结。棉絮中央,躺着一卷用暗黄色绫子包裹的东西。

      形状是书卷。长一尺二寸左右,宽约四寸,厚不足一寸。很标准的明代晚期经卷形制。

      叶深戴上头戴式放大镜,打开环形补光灯。冷白的光线落下,她先观察包裹的绫子。杏黄地,织有极细的缠枝莲纹,但磨损严重,多处露出底纬。边缘有深褐色污渍,呈喷射状分布。她取来便携式光谱分析仪,探头对准污渍。屏幕上的曲线跳动,峰值出现在铁、蛋白质和微量磷酸钙区域。

      是血。而且是陈旧的血,氧化充分,混合了环境中的矿物质。

      她拿起一把细长的象牙镊子——修复古籍时,金属工具可能划伤纸绢,唯有象牙质地温润,硬度适中。镊子尖轻轻挑开绫子打结处。结扣是简单的双环结,但系得极紧,绫子纤维因此断裂。系结的人,当时要么极度匆忙,要么情绪异常激动。

      绫子滑落。

      露出里面的经卷。

      叶深的手指悬在半空,停顿了数秒。

      首先是装帧。深棕色封面,颜色不均匀,有些地方深如焦墨,有些地方浅如枯叶。表面有极细微的、类似皮肤纹理的纵横纹路,但被岁月磨得几乎平滑。封面右侧贴着一块浅栗色的签条,上书泥金楷体:“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字是标准的明代馆阁体,工整,但笔力稍弱,透着一股刻意的匠气。

      她的目光落在封面边缘。那里有一道极其细微的、颜色略深的接缝,宽不足半毫米,蜿蜒如蜈蚣足。不是纸张的接缝。纸张纤维是植物性的,断裂后边缘会有毛躁。而这道缝的边缘异常平滑,甚至有点……柔韧的质感。

      叶深放下镊子,摘掉右手的乳胶手套。

      老张在旁边“哎”了一声:“小叶,这不合规……”

      “我知道。”叶深的声音很轻。她将裸露的食指指腹,轻轻按在那道接缝上。

      触感传来的瞬间,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下。

      不是纸。不是绢。不是任何她熟悉的古籍装帧材料。

      那种触感……微凉,但并非无生命的冰冷。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轻微的弹性,像触摸一块存放了很久、失去大部分水分的皮革。但比皮革更细腻,纹理更微妙。指腹能感觉到下面极其细微的、类似脂肪粒的微小颗粒分布,以及更深处,仿佛还有极微弱的、属于生物体结构的起伏。

      她收回手,重新戴好手套。动作依旧平稳,但指尖残留的异样触感,像一小块冰,正在缓慢融化,渗进皮肤。

      “老张,”她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库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我需要联系顾队。现在。”

      “怎么了?”老张凑近些,也看向那经卷,“这东西不对?”

      “封面材质,”叶深顿了顿,选择了一个最不易引起恐慌的说法,“需要进一步鉴定。可能涉及……非传统材料。”

      老张显然听懂了弦外之音,脸色变了变,没再多问,转身去拿库房的内线电话。

      叶深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经卷。她没有再触碰封面,而是仔细端详整体。经卷保存状态很奇怪。封面边缘磨损严重,但中央的签条和泥金字却相对完好。书口(书籍翻阅的侧边)颜色深暗,有大量指纹状的黑污,显然被频繁翻阅。但书脊和上下书脑(封面与内页连接的部位)却异常干净,几乎没有使用痕迹。

      这意味着,这部经卷很可能长期处于半展开的状态,被人反复阅读中间某几页,却很少完整开合。

      为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封面的签条上。“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佛教经典,讲“空”,讲“无相”。什么人会反复翻阅一部讲“空”的经书?又在其中寻找什么?

      老张很快回来,脸色更凝重了:“顾队不在队里,出紧急现场了。不过他留了话,说如果你觉得这东西有问题,可以先初步处理,等他回来。还有……”他犹豫了一下,“他说,疾控中心那边可能也会来人,让你有个准备。”

      疾控中心?

      叶深的眉头第一次微微蹙起。文物修复,和疾病控制?

      她压下疑问,对老张点点头:“我知道了。我先做初步检查和稳定处理。麻烦您帮我准备一套全新的工具,要没使用过的。还有,这个工作台,之后彻底消毒。”

      老张应声去准备。叶深独自留在经卷前。

      她从工具车下层取出一个特制的黑色橡胶垫,铺在工作台上。然后将经卷连同下面的衬棉,小心地转移到垫子上。橡胶垫能缓冲震动,防滑,也易于清洁。

      接着,她开始拍照。各个角度,整体,局部,特写。闪光灯在寂静的库房里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像给沉睡之物拍下遗照。

      拍完照,她取来一台便携式X射线荧光光谱仪(XRF)。这东西能无损检测材料表面的元素成分。她将探头对准封面边缘,避开泥金字。

      屏幕上的元素谱峰快速跳动。碳、氧、氮、硫……有机物的基础元素。然后是钙、磷——骨骼和牙齿的主要成分。还有铁,含量不低。以及微量的……汞?

      汞在古籍中并不罕见,朱砂(硫化汞)是常用红色颜料。但封面是深棕色,并无红色。

      她移动探头,对准封面中央颜色较浅的区域。

      谱峰变化了。钙、磷峰值显著降低,铁的峰值升高,并且……出现了微量的砷和铅。

      砷(砒霜)和铅,在古代常用于防腐,尤其是处理某些“特殊”材料。

      叶深关闭仪器。库房里只剩下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她感到后颈有些发凉,不是恐惧,是一种高度专注时产生的、类似直觉的预警。

      她需要看看内页。

      再次拿起象牙镊子,这次更加小心。镊子尖探入封面与第一页纸之间的缝隙,极轻地向上挑。

      封面被掀开一条细缝。

      一股更浓烈的气味涌出——依然是陈腐的泥土、霉菌和脂肪味,但其中混杂了一丝新的、锐利的气息:是高浓度的酒精混合某种苦杏仁味。这是古代用来处理生物标本的浸泡液常用配方。

      叶深稳住呼吸,将缝隙扩大。

      她看到了内页。

      不是常见的宣纸或棉纸。是极薄、半透明的、类似……腹膜的材质。上面有墨写的字,小楷,但墨色不正,呈深褐色,且深深“吃”进了材质内部,不像普通墨汁浮于纸面。

      她调整放大镜焦距,看清了第一行字:

      “崇祯十五年壬午春三月,疫起于城西,症见骨痛,寒热交作。五日后,皮下现青黑筋络,状如蚯蚓。又三日,齿摇发落,骨节作响。及死,身软如绵,唯余皮囊,骨蚀殆尽。此非天行,实乃人祸。”

      字迹工整,但运笔间有不易察觉的颤抖,书写者要么体弱,要么心神激荡。

      叶深的指尖微微发麻。她快速扫过后续几行,全是类似记录:症状描述,发病进程,死亡情状。笔触冷静到近乎残忍,像一个旁观者在记录实验数据。

      但其中一段,让她停了下来:

      “四月初八,得病者尸一具,壮年男性。剖之,见骨如蜂巢,髓干如粉。取骨殖少许,以清酒浸之,七日,酒色转碧,有异香。试于犬,犬狂吠半日,毙。骨亦酥。”

      取骨殖……浸泡……试于犬……

      这不是普通的瘟疫记录。这是人体实验记录。用死者,甚至可能是活人,来测试病原和毒性。

      叶深感到胃部一阵轻微抽搐。她不是没接触过涉及古代医学或残酷历史的文献,但如此直白、冷静、详尽的活体记录,且以这种方式保存,是第一次。

      她继续向下看。记录持续了数月,症状描述越来越详细,实验也越来越大胆,甚至出现了“以金针探穴,观气行阻滞”、“取患者脓血,互植皮下,以验传变”等字眼。书写者的语气始终平稳,但字里行间,叶深能感觉到一种越来越深的焦虑,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探寻。

      记录在某一页中断。那一页的末尾,字迹变得潦草:

      “云隙带回陵砖碎末,其色如血,触之阴寒。磨粉入水,与病骨浸出之碧液相混,竟生白雾,味辛刺鼻。砖有诡,疫或源此。然此砖出自王陵,非可轻动。奈何?”

      陵砖。王陵。

      叶深抬起头,看向库房高处唯一一扇狭小的气窗。窗外是城市沉沉的夜色,几点疏星。但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混凝土和时空,看到了某个阴森的地宫,血色砖石,以及弥漫其中的、无形无质的古老恶意。

      “云隙”。这是一个名字。记录中第一次出现的人名。是助手?是同行?还是……

      内页的记述到此戛然而止。叶深轻轻翻过这一页。

      下一页,材质变了。不再是那半透明的皮膜,而是普通的竹纸,但质量极差,纤维粗粝,泛黄严重。上面没有墨迹,只有一些凌乱的、深褐色的划痕,像是用秃笔蘸着极稠的液体勉强书写,笔划断续,难以辨认。

      叶深凑得更近,几乎将脸贴到纸面上。她调整补光灯角度,让光线几乎平行于纸面。

      划痕在侧光下显露出些许轮廓。不是字,是图。非常简陋的线条,勾勒出一个建筑的剖面:地下墓道,墓室,棺床。棺床上方,画了一个圆圈,圈内点了一个点。旁边有一条线,指向墓室角落,那里画了一个水波的符号。

      陵墓结构图。还有水源标记。

      在这张图的角落,有几个更淡的、几乎化开的点状痕迹,排列成不规则的形状。叶深看了很久,突然意识到——那可能是一个手印。极小,属于女性或少年。

      是“云隙”的手印吗?她发现了什么,匆忙间留下标记?

      叶深的心跳在寂静中变得清晰可闻。她轻轻地将这一页翻回,又回到之前的皮膜记录页。

      她的目光落在记录末尾那句“奈何?”上。

      然后,她做了今晚最大胆,也最违背常规修复流程的一个动作。

      她再次摘掉右手手套,将食指指腹,轻轻按在“奈何”两个字上。

      闭上眼睛。

      屏蔽掉库房的冷气,屏蔽掉仪器的嗡鸣,屏蔽掉自己的呼吸。

      用全部感知,去“听”指尖下的触感。

      起初只有一片混沌的、陈年的凉意。但渐渐地,一些更细微的东西浮现出来——不是触觉,是某种残存的、极其稀薄的“情绪印记”。焦虑,沉重,疲惫,还有一种深切的、无处可诉的……牵挂。

      就在她几乎要捕捉到那缕牵挂的具体指向时——

      “砰!”

      库房厚重的铁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壁缓冲器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叶深倏然睁眼,抽回手指,心脏在胸腔里重重一跳。

      门口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顾永锋,刑侦支队的队长,穿着便服夹克,脸上带着连夜奔波的疲惫和某种紧绷的锐利。而站在他旁边的人……

      是个女人。

      看起来三十四五岁,个子很高,几乎与顾永锋持平。穿着剪裁利落的深灰色风衣,没系扣,露出里面挺括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短发,发梢凌厉。面容是那种缺乏血色的白皙,五官清晰,甚至有些过于分明,像用刻刀在石膏上凿出来的。她站在那里,周身散发着一股与这间恒温恒湿、讲究慢工细活的文物修复库房格格不入的气场——冷硬,高效,带着一种随时准备介入、切割、解决问题的压迫感。

      她的目光,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瞬间就精准地落在了工作台上那卷摊开的《金刚经》上,然后,缓缓移到叶深脸上。

      “叶深老师?”她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腔调,“我是市疾控中心,流行病学调查科的岑今。关于这部经卷,以及你刚才可能接触到的内容,我们需要立刻谈谈。”

      她的视线下移,落在叶深还没来得及重新戴上的、裸露的右手食指上。

      “另外,”岑今补充道,语气平静无波,却让叶深后背的汗毛微微竖起,“在你彻底消毒并接受医学观察之前,建议你不要再用手接触任何东西,尤其是——”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经卷封面,说出了叶深心中那个尚未宣之于口的判断:

      “——尤其是人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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