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晨光初透时,苏清苑带着那柄陌生的玉尺,走进了故宫行政区的灰色小楼。

      档案室在二楼尽头,门是厚重的橡木,铜把手磨得发亮。管理档案的陈老师傅已经退休三年,继任者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姓董,戴金丝眼镜,说话时总下意识推镜架。

      “第七修复室?”董管理员从电脑后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眨了眨,“苏老师,您是不是记错了?院里从来没有第七室。”

      “早期档案里可能有线索。”清苑将玉尺轻轻放在桌上,“比如建国初期,或者更早的文献修复所时期。”

      董管理员的目光在玉尺上停留了一瞬,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系统里只有一到六室的记录。您说的‘沈氏秘藏’……需要更具体的年代或事件关联,不然就是大海捞针。”

      “民国二十七年,《中山狼帖》南迁,押运员沈怀瑾失踪。她是古物馆助理,专攻书画修复。”清苑的语速很平,“我想查她所有的在岗记录、工作日志,以及……她有没有可能参与过某个特殊项目,比如在非正式场所进行的修复。”

      董管理员又推了推眼镜,这次动作有点迟疑。“沈怀瑾……这个名字我好像有点印象。您稍等。”

      他起身走向里间,那里是未数字化档案的临时存放区。清苑听见翻阅纸张的沙沙声,持续了约十分钟。董管理员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本牛皮纸封面的册子,边缘已经磨损发毛。

      “这是民国二十五到二十八年的文物移动作业日志,手写的。”他将册子放在桌上,翻开其中一页,“您看这里。”

      泛黄的纸页上,是竖排的毛笔小楷:

      【民国二十七年十月九日。画作癸-柒(《中山狼帖》)检查。发现绢本有隐性损伤,需紧急处理。因正室满员,暂借西北角闲置平房作业。沈助理怀瑾主理,从晚八时至次日凌晨四时。注:该处后临时编号“第七作业点”。】

      “第七作业点。”清苑的手指抚过那行字,墨迹早已干透,但纸张的纹理在她指腹下清晰可辨,“后来为什么取消了?”

      “不清楚。日志后面没有相关记录。”董管理员翻了几页,“不过这里有一条补充备注,您看。”

      在那一页的边角,另一人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字迹潦草:

      【沈助理手法殊异,所用颜料皆自调,不准旁人旁观。夜半常有异声传出,如吟如泣。同僚惧之,遂称该处为“鬼画室”。后沈助理失踪,此室封存。】

      鬼画室。

      清苑合上册子。“这个‘第七作业点’的具体位置,还有记载吗?”

      “老故宫的平面图应该有标注。”董管理员从抽屉里取出一卷蓝图,在桌上铺开。是建国初期的故宫建筑平面图,墨线绘制,有些地方用红笔修改过。他的手指在西北角一片密集的建筑符号间移动,最后停在一个被红圈划掉的小方块上。

      “这里。原本是内务府的旧库房,民国时期改作临时修复所,后来设备迁移,就废弃了。”他抬起头,“苏老师,那地方早就封了,结构也不安全,您……”

      “我只是想看看。”清苑卷起图纸,“能借我复印一份吗?”

      “这……需要主任签字。”

      “那就按流程申请。”她将玉尺收回口袋,冰凉的触感贴着大腿,“今天能办好吗?”

      董管理员看着她平静却不容置否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我尽量下午给您。”

      清苑回到文物医院时,顾永锋的电话来了。

      “婚书的全面扫描完成了。”他的声音在电话里有些失真,“纸张纤维确认是泾县民国晚期的手工宣,但有个问题——同一张纸的不同部位,老化程度不一致。边缘部分相当于自然存放八十年,而书写区域的老化程度……接近一百二十年。”

      清苑握紧了电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张纸很可能在书写前就已经是旧纸,或者书写后被人为加速老化过。更奇怪的是墨迹。”顾永锋顿了顿,“拉曼光谱显示,颜料层分两次形成。底层是普通的朱砂混合氧化铁,表层……是一种复杂的有机无机复合物,里面有血,但还有别的东西。”

      “什么?”

      “暂时分析不出来,仪器峰值很怪,像某种植物胶的降解产物,但又对不上已知数据库。技术科的老王说,他干了三十年,没见过这种成分。”顾永锋的呼吸声透过话筒传来,“清苑,这东西邪门。你那边先别碰那幅画,等我查清楚。”

      “顾队。”清苑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沈怀瑾这个人,你听说过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谁?”

      “民国时期故宫的古物馆助理,沈怀瑾。民国二十七年押运《中山狼帖》南迁途中失踪。”清苑缓缓道,“她有个妹妹,叫沈胭。”

      “你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档案。还有,”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玉尺,“一些别的东西。”

      顾永锋又沉默了,这次更长。“我查查看。但清苑,听我一句——有些旧事,挖得太深未必是好事。维然已经不在了,你得往前看。”

      “往前看的前提是,知道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清苑挂了电话。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修复室,在《中山狼帖》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带。狼的眼睛在光线下变幻,时而暗红,时而泛着诡异的金棕色。清苑没有开灯,她坐在案前,拿出那柄玉尺,放在光下细看。

      尺长约二十厘米,白玉质,但不是顶级和田,而是略泛青的岫岩老玉。雕刻极其简洁,只在尾端浮雕了一个“胭”字,篆体,线条婉转如游丝。那道暗红色的沁痕从字迹边缘蔓延,深入玉髓,在阳光下像一条休眠的血管。

      她想起昨夜,这柄尺是如何凭空出现在案上的。监控?她调出修复室的监控记录,快进到自己发现婚书后离开、再到顾永锋到来的那段。画面里,她离开后,修复室空无一人,只有仪器指示灯在黑暗中幽幽闪烁。直到顾永锋进门,开灯,一切如常。

      没有第三个人。

      但玉尺就在那里。

      她将玉尺轻轻贴在额头上,冰凉直透颅骨。闭上眼睛的瞬间,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耳鸣的嗡声在脑海深处响起。紧接着,一些破碎的影像闪过——

      一只纤细的手握着这柄玉尺,正在压平一幅画的命纸。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尖有颜料的淡红渍。背景是昏黄的灯光,木窗棂外有竹影摇曳。

      那只手移开,露出被压住的画的一角。是《中山狼帖》的局部,狼首,但眼神与现在不同,更……悲戚?

      影像戛然而止。

      清苑睁开眼,额上已是一层细汗。不是幻觉。触感太真实,那只手的温度、玉尺的重量、甚至空气中隐约的松烟墨味,都残留着。

      她看向《中山狼帖》。狼的眼睛似乎在看着她。

      下午三点,董管理员送来了复印好的平面图和一份补充材料——几张老照片的翻拍件。

      “我在未归档的杂物里找到的,是一个早些年退休的老先生留下的相册。”董管理员解释道,“里面有几张可能和‘第七作业点’有关。”

      照片是黑白的,已经泛黄模糊。第一张是几个年轻人的合影,背景似乎是故宫的某个院落,他们穿着民国时期的学生装或长衫。清苑一眼认出后排左二的女子,短发,面容清秀,眼神沉静——是档案里见过的沈怀瑾。她身边站着另一个女子,略矮一些,梳着双辫,笑容明朗,两人挨得很近,手臂贴着手臂。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民国二十四年夏,与吾妹胭于文华殿前。”

      第二张照片更模糊,似乎是在室内拍的。一个女子背对镜头,正伏案工作,长发松松挽起,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她面前的案上摊着一幅画,光线太暗,看不清细节,但画幅的形制与《中山狼帖》相似。照片边缘有半个窗户,窗外是嶙峋的假山石——故宫西北角确实有假山。

      第三张照片让清苑的呼吸停了一瞬。

      还是那个背影,但女子转过头来,露出小半张侧脸。她在笑,眼角微微弯起,笑意却未达眼底,那眼神里有某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眷恋与绝望的东西。她的手中,正握着一柄玉尺。

      虽然模糊,但清苑确定,就是她手中这柄。

      照片背面没有字,只有一个用红墨水画的、小小的符号:一个圆圈,中心有个点,周围辐射出三条短线。

      清苑见过这个符号。在《中山狼帖》的红外成像图里,山石深处,就隐藏着这样一个极淡的、几乎被涂抹掉的符号。

      “这张照片是在哪儿拍的?”她问董管理员。

      “背面有模糊的铅笔印,我做了增强处理。”董管理员递过一张纸,上面是描摹后的字迹:

      “第七作业点。夜。”

      夜幕降临时,清苑带着平面图和手电筒,走向故宫西北角。

      这片区域不对外开放,连工作人员也少至。荒草蔓过膝盖,断壁残垣在月光下像巨兽的骨骸。按照平面图的标注,她找到了一排低矮的平房,门窗俱毁,屋顶塌了半边。最深处,一株枯死的槐树如鬼爪般探向夜空,树下有一扇相对完整的木门。

      门上有编号,被风雨侵蚀得只剩淡淡的痕迹:“7”。

      清苑推开门。霉味混合着尘土气扑面而来。手电光柱切开黑暗,照出空荡的室内:破烂的桌椅,倒地的柜子,覆着厚厚的灰。看起来与任何废弃房间无异。

      但她注意到,地面的灰尘分布不均匀——房间中央有一片相对干净的椭圆形区域,像是……经常有人站立或走动?

      她走到那片区域,蹲下身。灰尘很薄,隐约能看见下面青砖的纹理。她用指尖轻拭,砖缝间有些微潮湿的凉意。现在是深秋,室内湿度不该这么高。

      她沿着墙壁摸索,手电光仔细扫过每一寸墙面。在西墙离地约一米处,她发现了一块颜色略深的砖——不是污渍,是整个砖体的釉色与周围有细微差异。她用力一推,砖块向内陷去,发出沉闷的“咔哒”声。

      紧接着,整面墙无声地滑开一道缝,约半米宽,后面是向下的石阶。

      一股更阴冷、更陈腐的气息涌出,夹杂着淡淡的、奇异的甜香——不是花香,也不是檀香,更像某种陈年药材混合了矿物粉末的味道。

      清苑深吸一口气,踏上了石阶。

      石阶不长,约二十级,尽头是一间地下室。手电光扫过,她看见了石案、笔架、墙上的画稿——与红外成像下《中山狼帖》被覆盖的底稿一致。

      然后,光柱停在了房间中央。

      那里站着一个人。

      月白色的中式衬衫,黑色长裤,身形消瘦。她背对着入口,仰头看着墙上的一幅画稿,长发如墨瀑垂至腰际。手电光映出她半边侧脸,鼻梁的弧度、下颌的线条……

      清苑的心脏骤停。

      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

      她的面容,与照片上的沈怀瑾有七分相似,但更瘦,更苍白,眼角有了细纹,眼神里的沉寂却丝毫未变,反而像古井般深不见底。她看着清苑,目光平静,仿佛早已知道她会来。

      她的手中,握着一支狼毫笔。笔尖饱满,蘸着的颜料在冷白手电光下,呈现出一种熟悉的暗红色——与婚书上的字迹、与《中山狼帖》狼眼的朱砂,同源同色。

      “苏清苑师姐。”她开口,声音有些哑,像很久没说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越时间的质感,“你来得比我想的晚了些。”

      她向前走了一步,手电光完整照亮她的脸。清苑看见她眼角有一颗极小的泪痣,在苍白皮肤上像一滴永恒的墨。

      “沈……怀瑾?”清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女子轻轻摇头,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苦涩的弧度。

      “我是沈胭。”她说,目光落在清苑手中的玉尺上,“或者说,我是沈怀瑾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幅画。”

      她抬起蘸着暗红颜料的笔,笔尖在空气中虚虚一点,指向墙上的画稿,也指向清苑。

      “来看看吧,师姐。看看我们当年,究竟谁偷了谁的人生,谁又欠了谁一条命。”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