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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只怪当时死太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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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刚至,寒意未消,侯府的朱红大门上,却已换下了喜庆的红绸,挂上了素白的幡幔。
侯府大公子余一墨,终究没能熬过去,死在了立春这日。
余侯下朝归来,刚踏入府门,就被管家匆匆拦下。“侯爷,不好了!大公子……大公子他去了!”
“你说什么?”余侯身形一僵,手中的朝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不敢置信地瞪着管家,声音都在发颤,“前日我去看他,他气色还见好,怎么会……”
管家红着眼,哽咽道:“是真的,大公子今晨喝了少夫人端来的粥,突然呕血,没撑过半个时辰就……”
话音未落,余侯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身旁的随从连忙扶住他,掐了半天人中,他才缓缓缓过神。
再抬眼时,原本乌黑的鬓发,竟似染了霜雪,生生白了大半。
他踉跄着向余一墨的住处走去,脚步虚浮,嘴里喃喃着:“一墨……我的儿……”
主母李氏的脸色,自余一墨死后就从未好看过。
她本就因丧子之痛心神俱裂,又认定是叶羡克死了儿子,看向叶羡的眼神,满是恨意,就连前几日亲手送给叶羡的那只白玉手镯,也被她派人硬生生要了回去,理由是“克夫之人,不配戴余家的东西”。
灵堂就设在余一墨的院落正厅,布置得肃穆悲戚。
白烛高燃,烛泪顺着烛身缓缓滑落,像是无声的哭泣。
余一墨的棺椁停在正中,盖着素白的锦缎。
叶羡披麻戴孝,跪在蒲团上,手里拿着一叠叠冥纸,慢慢往火盆里添。
火光跳跃,映得她苍白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也照亮了她眼角未干的泪痕。
“夫君,”她轻声呢喃,声音哽咽,“望你来世,能投个好胎,有一个健健康康的身体,不用再受病痛折磨,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
泪水再次滑落,滴在身前的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为余一墨感到不值,他那样温柔善良,一生与世无争,只求平安康健,最后却落得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下场。
她也为自己感到可悲,拼尽全力想要改变命运,最后却依旧深陷泥沼,成了人人唾弃的克夫罪人。
耳边忽然传来布料摩擦的轻响,紧接着,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叮铃、叮铃”响起,打破了灵堂的死寂,反倒驱散了些许沉闷的氛围。
叶羡抬眼望去,只见余一白走了进来,抬手便将一件披风掷在她身上。
“穿好,别冻死在这里了,到时候还得多个灵位。”
叶羡吸了吸冻得发堵的鼻子鼻子,也不跟他客气,麻利地穿上了那件披风,又拢紧了衣襟,确实暖和不少。
她抬眼看向余一白,见他没有再穿平日里常穿的那身霜色锦袍,而是换上了一身素色麻衣,与灵堂的氛围融为一体。
只是他腰间的那枚铜铃,依旧未曾卸下,走动间,铃铛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叶羡手上的动作不停,继续往火盆里添着冥纸,轻声开口道:“你这枚铃铛,倒是别致得很,只是这上面的海棠花,为何只有一片花瓣?”
余一白走到她身旁的蒲团上跪下,拿起一旁的冥纸,一张张地往火盆里放。
火光映在他脸上,驱散了平日里的冷戾,竟让他的神色柔和了些许。
“这是阿兄送我的。”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我不能卸下它。”
叶羡看了看他,等待他说下一句。
沉默了片刻,余一白还是缓缓开口,说起了尘封的往事。
“小时候,我性子闷,不爱说话,府里的孩子都不喜欢跟我玩。余桓他们,总爱趁着没人的时候欺负我,抢我的东西,推搡我。”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每次都是阿兄站出来护着我。他身子不好,连走路都费劲,却还是会挡在我身前,对着余桓他们说‘不许欺负我弟弟’。”
“阿兄的身体,从来都不好,可在我的事情上,他却总是亲力亲为。我喜欢的墨,他会亲自去文房斋挑选;我想看的书,他会拖着病体,从藏书阁一本本找出来。”
余一白的眼神变得悠远,像是沉浸在了过往的回忆里,“后来,阿兄听人说,白云寺的清心铃可以涤去杂念,佑人安康,便瞒着所有人,拖着病体,亲自去白云寺为我求来了这枚铜铃。”
他抬手,轻轻抚摸着腰间的铜铃,铃铛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总跟我说,身体康健才是根本,其他的都是身外之物。他自己一生都被病痛折磨,却最希望我能平安健康。”
“可是……”余一白的语气突然一顿,眼神瞬间变得狠厉,周身的气息也骤然冰冷下来,“阿兄所求,不过是一个健康的身体,一份安稳的日子,为何那些人就是不肯放过他,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那些人?”叶羡心中一动,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看向他,“你知道是谁害的夫君?”
正说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余一白的眼神微微一沉,轻轻摇了摇头。
叶羡立刻会意,闭上了嘴,重新低下头,继续往火盆里添冥纸。
来人是徐姨娘和她的儿子余桓。
徐姨娘一身素衣,面容哀恸,眼眶红肿得像核桃,显然是哭过一场,连带着声音都有些沙哑。
她身后的余桓,也穿着一身麻衣,只是脸上没什么波澜,既没有悲伤,也没有其他情绪,显得有些淡漠。
叶羡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快速梳理着关于徐姨娘的过往。
徐姨娘本是游医的女儿,一次随父亲外出看诊时,被余侯看中,抬为了姨娘。
她的儿子余桓,和余一白同岁,性格内敛,不爱说话,也不善争抢,徐姨娘总是恨铁不成钢,说他没斗志,成不了大器。
叶羡想到那日余桓护着砚台的模样,只觉恍如隔世。
那边徐姨娘带着余桓走到棺椁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嘴里念着:“大公子,一路走好,莫要留恋尘世。”说着,又抬手抹了抹眼泪,神色看着颇为悲戚。
磕完头,她便带着余桓,匆匆离开了灵堂,没有多做停留。
接下来,府里的亲戚、下人,还有一些与余家有往来的官员家眷,都一一赶来吊唁。
有叶羡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每个人都脸上挂着悲戚的神色,说着宽慰的话,却大多流于表面。
其中,最让叶羡印象深刻的,莫过于侯府的小公子,余一锦。
余一锦今年刚满十岁,是李氏最小的儿子,也是余侯的老来子。
李氏对他宝贝得紧,平日里百般宠溺,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他。
府里的人都知道,这位小公子,是李氏的心头肉,甚至比余一墨、余一白这两个儿子还要受宠。
在李氏的过度宠溺下,余一锦被养得骄纵任性,无法无天。
此刻,灵堂内众人都沉浸在悲伤之中,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在灵堂里跑来跑去,还时不时发出嬉笑声,闹得鸡犬不宁。
叶羡被这声响吵得更是头疼。
她转头看向身旁的余一白,发现他的眉头早已紧紧皱起,脸色阴沉得可怕,显然比她更没耐心。
“吵什么吵!”余一白猛地开口,声音冰冷,带着慑人的威压,“嬷嬷呢?把他给我带下去!”
余一锦年纪小,还不懂得看人脸色,只觉得余一白扫了他的兴,当即停下脚步,梗着脖子,高声反驳道:“我就玩怎么了?这是我家的地方,你管得着吗?我就要跳来跳去!”
余一白本就因余一墨的死心情烦躁,被余一锦这么一怼,更是怒火中烧。
他也不惯着他,起身几步走上前,一把拎起余一锦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将他提到了灵堂外。
叶羡怕他们真的打起来,也赶紧起身,追了出去。
刚走到灵堂门口,就看到余一锦在余一白的手里挣扎着,挥舞着拳头,不停地往余一白身上打去。
可惜他年纪小,手脚都不够长,根本碰不到余一白,只能对着空气胡乱挥舞,泄愤似的大喊:“放开我!你这个坏人!我要告诉母亲!”
余一白懒得跟他计较,只伸出一只手,按着他的脑袋,让他动弹不得。
这时,照顾余一锦的嬷嬷匆匆跑了过来,看到这一幕,吓得魂都快没了,连忙上前,一边拉余一白的手,一边嘴里不停念叨着:“哎哟,我的小祖宗诶!二公子,您快放手,别吓着小公子!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余一白松开手,余一锦立刻扑到嬷嬷怀里,却依旧不依不饶,哭闹着要嬷嬷为他做主。
可他哭闹了几句,见没人理他,又仗着有嬷嬷撑腰,当即叉着腰,指着余一白,大声喊道:“怕什么!他又不是我家的人!我才不怕他!”
这话一出,嬷嬷吓得脸都白了,连忙伸手捂住余一锦的嘴,惊慌失措地看向四周,生怕被别人听见。“我的小祖宗!您可别乱说话!这要是被侯爷和夫人听见了,可怎么得了!”
“你再说一遍?”余一白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周身的寒气几乎要将人冻伤。
他一步步走向余一锦,眼神冰冷刺骨,平日里的耐心尽数褪去,只剩下浓浓的寒意。
余一锦被他的眼神吓得浑身一哆嗦,声音瞬间小了很多,却还是不服气。
他瞥见站在一旁,像是在看戏的叶羡,又鼓起勇气,叉着腰,转头指着叶羡,大声骂道:“就是你这个恶毒女人!是你给长兄下的毒!害死了长兄!你是个坏人!”
叶羡原本只想当个旁观者,不想参与余府的这些糟心事。可她没想到,这小孩子竟然会平白无故地往她身上泼脏水。
她心里的火气瞬间涌了上来,学着余一白的样子,脸色一沉,眼神也冷了下来,开口道:“好啊,你既然说我是恶毒女人,那我今晚就往你的碗里下毒,让你也去地下跟你长兄团聚,好不好?”
余一锦终究还是个孩子,哪里见过这般阵仗。
叶羡的语气冰冷,眼神凶狠,吓得他瞬间止住了哭声,愣愣地看着叶羡,眼眶一红,眼泪又涌了上来。
他转身抱住嬷嬷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尖锐刺耳,瞬间吸引了灵堂内外所有人的目光。
叶羡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只觉得头更痛了。
上辈子她死得太早,没来得及深入了解余府的情况,如今看来,这侯府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人心也要复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