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过是个NPC》如月青玄

2、岁寒帖

　　第二章《岁寒帖》

　　婚期既定于元月廿二日。迢迢奔赴民政局，却逢日暮将息，铁锁垂落。空跑一程，他坐于石阶，面凝霜色。归途雇摩托，风尘扑面，他与车夫攀谈甚欢，旋而对我言道：“吾之博闻，盖因三教九流皆可攀谈。” 我性如深潭缓流，他似溪涧奔跃，本非同途。婚契未签，心旌微摇。同事隐忧：“彼之倾心，果在卿之本身乎？” 我亦疑云漫生，然忖其家虽清寒，未必以财帛为图，若无半分情意，余生何以共渡？父母隔洋闻讯，忧思辗转，终因“年岁渐长，女恐吃亏”之俗论，转而欣然应允。遂于元月廿四日——吾三十华诞前夜——共赴婚署。朱印落定，双亲皆悦，大洋彼岸亦传来贺音。

　　翌日即是除夕。乘火车北上金陵，赴外公之约。车厢颠簸，不知因何细故，他竟一路缄默，寒气如壁。抵金陵，亲眷盛情，知是新婚，特订酒店以安顿。见满座皆为局长、书记之流，书香门第，气象端方，他眉目舒展，谓我曰：“得妻如此，心甚慰。当携家母远游，以广见闻。” 归程春运如潮，幸得舅舅人脉通达，购得卧铺，车资宿费皆承其惠。他啧啧称道：“舅父手眼，果然不凡。”

　　婚契既成，出入婆家愈频。我自幼持守敬长之礼，于尊前唯唯，不敢妄言。然婆婆渐露不豫，尝当面诫我：“口舌久闭，易生秽气，亦不知汝心所思何事。” 夫君有友，性颇疏狂，言语无忌，反深得他母子欢心，赞其“伶俐活络”，远胜家中木讷堂弟。公公性讷，昔曾为友所欺，失财于外，母子二人常露鄙薄，言其“愚钝无能”。荧屏偶现同名角色，他亦嗤笑：“闻其名，便知无用之辈。” 初宴请公公族亲，席间因斩鸡水溅，婆婆当众叱骂公公“无脑”，声震四座。满堂亲眷噤若寒蝉，竟无一人为公公置喙，唯余筷箸轻碰杯盘之声。

　　访姑丈家，因故迟至，母子二人异口同词，他笑言“知子莫若母”。宴毕，主客未离，未询主人意，母子便径自将残羹冷炙悉数打包，言“携归饲犬”，且唤我相助。亲眷目光如针，我颊上微热，窘迫难当。随婆婆归新会省亲，其三舅甫见，便以长辈姿态训诫，言我“内敛不善言辞”恐遭粤地轻慢——盖因外省人操国语易受粤人冷眼。他母子遂命我尽弃乡音，唯操粤语。我粤语生涩，唯恐出丑，故于其族亲面前愈发噤声，如履薄冰。

　　婆婆偶临寒舍，夫君欲奉茶，她摆手拒之：“毋需另盏，饮汝杯中水即可。” 然夫君素日与我共饮一盅。我私语夫君笑谑：“令堂此意，岂非欲与我隔杯接唇？” 席间，婆婆若遇肥腻或滋味不佳之肴，辄箸挑入子碗，却无视身侧公公。夫君亦坦然受之。我心生异样：寻常人家，多是稚子余食予父母，此间何以颠倒？若我不忍弃食，递与夫君，婆婆便蹙眉：“吾儿岂是食人涎唾之辈？” 夫君亦露不豫之色，再不喜接我碗中余物。

　　叔父举家迁美，旧宅遗物杂陈。他母子初入其室，竟如获至宝，欣然翻箱倒篾“寻珍”，连壁上竹筷架亦不放过，尽数摘取。我心头如蚁噬，颇感不适。唯公公立于门侧，低唤：“罢手，莫要翻拣了。”

　　我曾告夫君：移民排期乃属F2B类别——永久居民未婚子女之列。今既婚配，前功尽弃，赴美之期遥遥。他闻之默然，仰卧于榻，手臂横覆额前，久久未动。窗外暮色四合，霜气渐凝于玻璃，他似沉入幽邃之渊，所思所想，如冻结的河流，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