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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西市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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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冬,神京西市码头,新筑石岸冻土未解。
李燧立于栈桥尽头,青布袍上沾着南诏红土。三个月前,他还是贡院阶下布衣;今日,已是安国首任“西市提举”,掌丝路商税、护商队、理胡汉讼。
“提举大人,北狄首批马队已至三十里外。”属吏递上名册,“共三百匹,要换茶、铁锅、安通宝。”
李燧未接,反问:“驼队呢?”
“敦煌商会的驼队……尚未整备。”属吏犹豫,“都说路险,怕有马贼。”
“不是怕马贼,”李燧冷笑,“是怕我们抽税太重,不如走私道。”
他转身入账房,展开一卷《西境商路图》——此图由沈砚亲授,标注七处水源、十二处隘口、三处废弃烽燧。“传令:凡经官道商队,税减一成;私越者,货没,人拘。”
“可……商会必闹!”
“让他们闹。”李燧提笔批文,“我要他们知道——在这条路上,规矩比刀快。”
当夜,沈砚微服至西市。
他未惊动李燧,只沿河岸缓行。新设的“互市司”衙门灯火通明,胡商与汉贾在廊下争执皮毛成色,通译高声调停。远处,工匠正安装水力鼓风机——此物将用于冶炼西域铁矿。
一切如他所谋。
转过米仓巷,却见一人独坐石阶,素衣如雪,手中整理一卷名册。
是崔九娘。
“查什么?”他问。
她不惊,似早知他会来。“春闱落第者名录。”她轻声道,“我在看那些落榜却愿去西域的年轻人。总得有人记住他们是谁、从哪来、会什么——你开了路,可路是人走出来的。”
沈砚沉默片刻:“你连这个都管?”
“我不记英雄,”她终于抬眼,“我记走路人。后人若问这新天怎么来的,我就指给他们看:看,是这些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河风凛冽,吹起她袖角。远处商船挂起风灯,如星浮水。
良久,他忽然问:“若当年,我称帝了,你会如何写我?”
她沉默片刻,声音平静:“我会写:‘某年某月,沈砚登基,天下初定。’夹注:‘惜哉,新天未启,旧冕已戴。’”
他笑了,笑得释然。
“所以我不戴。”
她点头,将名册收入袖中,起身离去。背影没入夜色,未再回头。
次日,西市开市。
李燧立于高台,宣读《互市律》。北狄马商、波斯珠宝客、回鹘香料贩、南诏铜商齐聚。当第一笔交易成交——三十匹马换五百斤茶、二百口铁锅——全场欢呼。
然而暗流已生。
午后,一老胡商跪于李燧案前,呈上一卷羊皮地图:“提举大人,此乃玉门关外至疏勒古道,我族世代行走。但近月,有汉人武装盘踞楼兰故城,劫掠商旅,自称‘义军’。”
李燧展开图,见“楼兰”二字旁,竟盖着一枚模糊印信——形似崔氏家徽。
他心头一沉。
崔氏虽未直接参与政变,但七大世家早已将西域视为私利之地。若他们在丝路设卡收税,新政便成空谈。
当夜,他密报沈砚。
安国院内,沈砚阅毕,只批八字:“查实即剿,勿涉株连。”
李燧领命,却仍忧心:“若牵出崔氏……”
“崔九娘已自请回避西域人事。”沈砚淡淡道,“她昨日递折,称‘史官不涉利权’,主动辞去西市监修之职。”
李燧愕然:“她……这是自断臂膀?”
“不。”沈砚望向窗外,“她是把刀交还给我,让我自己砍。”
三日后,李燧率三百“安国商卫”西行。
队伍中有汉人算手、南诏向导、北狄斥候,甚至一名波斯通译。临行前,沈珝送来一批新制腰牌——正面刻“安国”,背面刻持牌人姓名、籍贯、技能。无论胡汉,一视同仁。
“兄长说,丝路不认血脉,只认信义。”珝道。
驼队启程那日,神京万人空巷。
百姓看惯了刀兵,却少见商旅列阵如军。孩童追着骆驼奔跑,高喊:“带葡萄干回来!”
李燧回望城楼。沈砚未现身,唯见史馆窗内一盏孤灯——崔九娘仍在修《实录》。
他知道,自己背负的不只是货物,
而是一个承诺:
让刀剑退场,让灯火前行。
暮色四合,驼铃悠悠。
李燧取出怀中一物——是放榜那日,沈砚亲赐的“安通宝”样钱。铜质温润,边缘未磨,尚带新铸之腥。
他将其系于驼铃之下。
风起,铃响,铜音清越,穿云而去。
当夜,崔九娘在《安国实录》添一笔:
“安国三年冬,西市始通。李燧率商卫西行,携茶、铁、书、种,不携一兵一卒。或问其故,答曰:‘利可通心,何须以刃?’
是夜,星垂平野,驼影如龙。百年丝路,自此重燃。”
远处,西市码头灯火如昼。
新到的南诏铜锭堆如小山,赤红如血;
北狄马厩中,战马低嘶,蹄踏新雪;
工部匠人连夜调试水力鼓风机,火星飞溅如萤。
沈砚立于城楼,默然良久。
风雪满京,唯此一隅不眠。
史官记曰:“安国三年冬,商路通,民始信利可代兵。”
然无人记——那夜,有多少人因一盏灯,敢梦来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