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草与旧天鹅绒》璇璇璇儿

2、色彩的噪音

　　沈亦花了整整三天，才意识到姜泽的“怪”有一套精确的触发机制。

　　那三天里，她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田野观察。她不再试图和他说话，不再递糖，甚至尽量减少自己转身、拿东西时可能碰到他桌角的动作。她把自己缩小，变成教室里一个安静的、几乎不产生扰动的背景音。

　　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存在本身。

　　每天早上七点四十五分左右，姜泽会走进教室。他的到来总是伴随着一种微妙的、只有沈亦能察觉的气场变化——不是声音，他脚步很轻；也不是目光，他从不看任何人。而是一种紧绷感，像一根看不见的弦，在他踏入教室的瞬间被悄然拉紧。

　　他会径直走到座位，放下书包，拿出书本，戴上耳机。整个过程不超过二十秒，流畅得像演练过千百遍的仪式。

　　然后，观察开始。

　　第一天上午第二节语文课，沈亦被点名朗读《滕王阁序》。她站起来时有些紧张，声音比平时高了一点，语速也快了些。当她念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情绪被文字带动，声音里不自觉带上了明亮的、赞叹的语调。

　　就在那个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姜泽握着笔的右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非常轻微的颤抖。笔尖在纸面上划出一道极短的、歪斜的线。

　　他随即放下了笔，左手抬起，用力按住了自己的右太阳穴。他的眉头蹙紧了，不是那种烦躁的皱眉，而是一种隐忍的、生理性的痛苦。他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随着他压抑的呼吸轻轻颤动。

　　这个动作持续了大概五秒。

　　然后，他松开手，重新拿起笔，继续在纸上写字。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失控从未发生。

　　但沈亦看见了。她还看见，他按过太阳穴的指尖，有些泛白。

　　第二天下午，课间。前排的李薇转过头来，兴奋地跟她分享刚听来的八卦，关于隔壁班谁和谁在一起了，声音又脆又亮，伴随着夸张的手势和笑声。沈亦配合地笑着，偶尔回应两句。

　　就在这时，姜泽突然站起了身。

　　动作很急，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出短促刺耳的声音。他没有看任何人，抓起桌上那本厚厚的物理竞赛书，快步从后门走了出去。他的背挺得笔直，但肩膀的线条僵硬得像石块。

　　沈亦愣住了，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他怎么了？”李薇也回头看，撇了撇嘴，“看吧，我就说，怪人。动不动就这样，谁也不知道他干嘛去。”

　　沈亦没说话。她收回目光，落在姜泽的桌面上。他走得太急，那支黑色的钢笔滚到了桌边，摇摇欲坠。她伸出手，在它掉下去之前，轻轻扶住了它。

　　笔身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很凉。

　　第三天，数学课。老师讲解一道压轴题，思路精妙，沈亦听得入神，眼睛不自觉地睁大，身体微微前倾。当她终于理解那个关键步骤时，一种豁然开朗的快乐涌上来，她没忍住，唇角弯起一个真实的、明亮的笑容。

　　几乎是同时，旁边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抽气声。

　　沈亦迅速侧目。

　　姜泽的脸转向窗外，只留给她一个紧绷的侧脸轮廓。他的手在课桌下，紧紧攥着校服裤子的布料，指节用力到发白。他的呼吸，似乎比平时快了一点，胸口起伏的幅度略大。

　　他在忍耐什么。

　　沈亦立刻收敛了笑容。她转过脸，看向黑板，但老师的讲解再也听不进去了。一种冰冷的、细密的领悟，像窗外的秋雨，渐渐浸透她的思绪。

　　她开始回溯。

　　语文课上，她朗读时情绪高昂。

　　课间，李薇笑声尖锐，说话音量很大。

　　刚才，她因为解题而由衷地快乐、微笑。

　　每一次，姜泽都有反应。或轻微，或剧烈，但都有反应。那些反应指向同一个方向——不适。生理性的、难以忍受的不适。

　　他不是讨厌她，也不是故意冷漠。

　　他是在承受。承受某种她看不见、但对他来说无比真实的东西。而她的存在，她的声音，她的情绪……似乎正是那“东西”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比较强烈的那一部分。

　　这个认知让沈亦的心情变得复杂。一部分是释然——原来他的冷漠不是针对她个人；另一部分，是更深的好奇，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歉意。尽管她不知道自己具体做错了什么。

　　那天放学，她收拾书包的速度很慢。等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才站起身，目光再次落在那盆绿萝上。

　　叶片上她早上喷的水早已干了，但土壤还是湿润的深色。那盆绿萝看起来……似乎没有那么蔫了。至少，最上面那两片新长出的、小小的嫩叶，挺立着，颜色是一种脆弱的、但真实的嫩绿。

　　她把那个蓝色小喷壶又拿起来，给多肉和绿萝各喷了几下。水雾在傍晚昏暗的光线里，泛着朦胧的微光。

　　然后，她看向姜泽的桌面。

　　干干净净，只有那个深灰色笔袋。但笔袋的拉链没有完全拉上，露出一小截白色的……纸边？

　　沈亦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迅速移开目光，背上书包，离开了教室。

　　但那个画面印在了脑海里：从笔袋缝隙里露出的，一角粗糙的、像是素描纸的白色。

　　第四天，沈亦决定做一个实验。

　　她不再使用那个练习过无数次的标准笑容。当李薇跟她打招呼时，她只是微微弯了弯眼睛，点了点头，声音放轻：“早。”

　　她说话的音量降低了至少三成。回答问题，和同学交谈，甚至朗读课文，她都刻意控制着声带的震动，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柔和，像溪水流过鹅卵石。

　　她减少了大表情。高兴时不放声笑，只是眼睛微亮；疑惑时不夸张地挑眉，只是微微偏头。她让自己的脸，保持一种安静的、近乎中性的平静。

　　她甚至调整了自己的“气场”。走路时脚步更轻，坐下时动作更缓，尽量不引起空气的剧烈流动，不让自己成为视觉或感觉上的焦点。

　　她把自己变成了一盏调暗的灯。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姜泽不再有那些突然的、细微的应激反应。他依旧不看她，不和她说话，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他紧绷的肩膀线条，似乎软化了一点点。他按太阳穴的次数，明显减少了。课间，他不再频繁地、突兀地离开座位。

　　有一次数学课，沈亦被一道题困住，咬着笔杆，无意识地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很轻，几乎只是一点温热的气息。

　　旁边的姜泽，笔尖没有丝毫停顿。

　　但沈亦注意到，他握着笔的手指，松弛了那么一点点。

　　这个发现让她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成就感。不是征服，而是一种……破译的快乐。她似乎找到了与他共处一室的、不伤害他的频率。

　　但她很快发现了这个“实验”的代价。

　　第五天课间，李薇拉着她去小卖部，路上问：“沈亦，你这两天是不是不舒服啊？感觉你……没什么精神。”

　　沈亦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没有啊，可能就是有点累。”

　　“是吗？”李薇看着她，眼神里有单纯的疑惑，“感觉你刚来的时候，挺爱笑的，现在好像……安静了好多。”

　　沈亦心里微微一紧。她差点忘了，她不仅是在对姜泽调整自己，也是在面对整个世界调整自己。

　　“可能……是还没完全适应吧。”她找了个借口。

　　“也是，省重点压力肯定大。”李薇理解地点点头，递给她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给，甜一下就好了。”

　　沈亦接过糖，道了谢。糖很甜，但她的舌尖却尝到一丝淡淡的乏味。

　　她意识到，她在压抑自己。压抑那种本能想要释放的、属于“沈亦”的热情和明亮。为了不刺痛一个甚至不会看她一眼的陌生人，她在让自己的一部分，变得黯淡、沉默、不起眼。

　　这值得吗？

　　她不知道。

　　那天下午的自习课，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沈亦在做英语完形填空，被几个选项搞得有点烦躁。她无意识地用笔尾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发出“笃、笃”两声轻响。

　　声音很小。

　　但旁边的姜泽，几乎是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直了。他没有转头，但沈亦看见，他脖颈后侧的肌肉线条，骤然变得清晰。

　　沈亦立刻停下了动作。

　　她屏住呼吸，等待。几秒钟后，姜泽的身体重新慢慢放松下来。

　　沈亦悄悄吐出一口气，心底却沉了沉。她以为只是情绪和声音，没想到连这种无意识的、细小的节奏性噪音，也会刺激到他。

　　他到底在承受着一个怎样脆弱、又怎样嘈杂的世界？

　　放学时，下起了小雨。沈亦没带伞，站在教学楼门口犹豫。就在这时，她看见姜泽从楼梯上下来，也没有伞。他站在门口另一边，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然后毫无犹豫地，拉起校服外套的兜帽戴在头上，低头走进了雨里。

　　雨丝细密，很快打湿了他肩头的布料，颜色变深。他走得很快，脚步却稳，背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单薄，也格外固执。

　　沈亦看着那个背影，直到他转过路口消失。

　　她忽然想起窗台上那盆绿萝。今天早上她喷水时，发现最下面一片完全枯黄的叶子，终于脱落了。而旁边，冒出了一个更小的、米粒大小的新芽。

　　她低头，从书包里拿出那包水果糖，拆开，放了一颗在嘴里。

　　柠檬味的。很酸，很提神。

　　第六天，物理课。

　　老师是个脾气有点急的中年男人，讲课声音洪亮，喜欢用粉笔重重敲打黑板来强调重点。那天讲解电磁感应，涉及到复杂的右手定则和左手定则，不少同学听得云里雾里，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困惑的、轻微焦虑的气息。

　　沈亦也在努力理解。她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着切割磁感线的示意图。

　　就在老师讲到最关键处，用极高的音量说出“所以感应电流的方向，总是要阻碍引起它的那个变化！”时——

　　“哐当！”

　　一声巨响，来自沈亦的旁边。

　　姜泽的椅子猛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地上。他自己则双手死死抱住头，整个上半身几乎伏到课桌以下，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他戴着的耳机，其中一个耳罩歪斜了，露出他苍白得吓人的耳朵。

　　全班瞬间寂静。

　　所有人都转过头，看向最后一排。

　　物理老师也停下了讲解，眉头紧锁，不悦地看着姜泽：“姜泽同学？你怎么回事？”

　　姜泽没有回答。他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像一只受伤的兽。沈亦离他最近，能听见他牙关紧咬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咯咯”声，能看见他后颈渗出的、冰冷的汗水，正顺着脊柱的凹陷往下滑。

　　他的手指死死抠着自己的头发，指节扭曲。

　　沈亦的大脑空白了一瞬。随即，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攫住了她。她甚至没有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行动了。

　　她迅速站起身，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姜泽和全班视线之间。她面对着老师，背对着姜泽，尽可能用自己并不宽阔的肩膀和后背，为他隔出一小片视觉上的遮蔽。

　　“老师，”她的声音响起，在死寂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镇定，“姜泽同学可能有点低血糖，不太舒服。我送他去一下医务室，可以吗？”

　　她的理由找得并不高明，甚至有点拙劣。但她的姿态——微微前倾的身体，刻意放大的音量，坦然迎向老师的目光——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于处理突发状况的“正常感”。

　　物理老师愣了一下，看着沈亦，又看了看她身后那个颤抖的身影，脸上的不悦被疑惑和一丝尴尬取代。他挥了挥手：“……快去快回。需要帮忙吗？”

　　“不用，我可以。”沈亦立刻说。她转过身，弯下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极快的声音对姜泽说：“能走吗？我扶你出去。”

　　姜泽没有动。他的颤抖似乎减轻了一些，但身体依旧僵硬。

　　沈亦不再犹豫。她伸手，没有碰他，只是扶住了他椅子的边缘，用力将倒地的椅子扶正。然后，她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隔着校服布料，她能感觉到那下面肌肉的坚硬和冰凉。

　　“先离开这里。”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温和命令。

　　也许是她的镇定传染了他，也许是他自己也迫切想逃离这个让他崩溃的环境。姜泽的身体，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放松了蜷缩的姿态。他松开了抱着头的手，手指因为用力而毫无血色。他撑着桌子，试图站起来，但腿一软，又跌坐回去。

　　沈亦立刻上前一步，让他的一只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他的重量压下来，比她想象的要轻，但也更……脆弱。他的身体冷得像块冰，隔着两层布料，那寒意依旧渗入她的皮肤。

　　“慢慢来。”她低声说，架着他，一步一步，在全班几十道目光的注视下，从后门挪了出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安静得能听见他们交错的、不稳的呼吸声。沈亦没有去医务室——她知道那没有用。她架着姜泽，走向楼梯间，那里更僻静。

　　推开防火门，楼梯间里灯光昏暗，空气里有灰尘和旧油漆的味道。沈亦扶着姜泽，让他在最上面一级台阶坐下。他几乎是一坐下，就立刻将脸埋进了膝盖，双手重新抱住头，身体缩成更小的一团，只有后背在无法控制地、小幅度地起伏。

　　沈亦站在他旁边，喘着气。她的肩膀还残留着他手臂的重量和冰冷。她看着他，这个总是挺直脊背、用冷漠隔绝一切的人，此刻像一个被打碎后勉强拼凑起来的瓷偶，布满看不见的裂痕。

　　她没有说话，没有问“你还好吗”，也没有试图碰他。她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陪着他。目光落在楼梯间那扇小小的、布满灰尘的气窗上。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对面教学楼暗红色的墙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楼梯间里只有他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和她自己渐渐平复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五分钟，也许十分钟。姜泽的颤抖终于慢慢停止了。他抱着头的手，缓缓松开。但他没有立刻抬头，依旧将脸埋在膝盖里，只露出一个黑发的、脆弱的发旋。

　　“为什么？”

　　他的声音响起来，闷闷的，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喉咙。

　　沈亦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跟她说话。

　　“什么为什么？”她轻声问。

　　“为什么帮我？”他依旧没有抬头，声音从膝盖的布料里传出来，含混不清，却带着一种尖锐的困惑，“你不认识我。我……对你不好。”

　　沈亦沉默了几秒。她看着窗外，雨似乎下大了些，雨点敲打着气窗玻璃，发出细密的声响。

　　“你需要帮忙，”她说，语气很平淡，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而我就在旁边。”

　　这不是全部原因。但这是此刻她能说出的、最接近真实，也最不具侵入性的理由。

　　姜泽又不说话了。他又维持了那个姿势很久，久到沈亦以为对话已经结束，他不会再开口了。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种濒临崩溃的脆弱感减轻了。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皮肤上。他的眼睛有些发红，不知道是因为生理性的痛苦，还是别的什么。但眼神里的那片“空”，此刻被一种极度疲惫的、近乎虚脱的神色取代。

　　他看向沈亦。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迅速移开，而是停留在了她的脸上。那目光很沉，很复杂，里面翻涌着沈亦看不懂的情绪——困惑，警惕，审视，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类似感激的东西？

　　“你不问。”他说，声音依旧沙哑。

　　“问什么？”

　　“问我怎么回事。”姜泽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自己依旧有些颤抖的手上，“别人都会问。”

　　“你想说吗？”沈亦反问。

　　姜泽沉默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慢慢曲起，又伸开。

　　“不想。”最后，他说，声音很轻。

　　“那就不要问。”沈亦说。她也靠着墙，在离他两步远的台阶上坐下，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每个人都有不想说的事。”

　　楼梯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雨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教室里模糊的讲课声。

　　沈亦从口袋里摸出那包糖，拆开，自己拿了一颗，想了想，又倒出一颗，放在两人之间的台阶上。橙色的，橘子味。

　　“吃糖吗？”她说，“低血糖的话，补充点糖分。”

　　姜泽的目光落在那颗糖上。他没有动。

　　沈亦也不催促，自己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橘子味的甜意在口腔里化开，带着一点酸，冲淡了喉咙里因为紧张而残留的干涩。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沈亦以为他又会像上次一样无视时，姜泽伸出了手。

　　他的指尖依旧有些抖。他拿起那颗糖，动作很慢，很小心，没有碰到糖纸以外的任何地方。他把糖握在手心，看了几秒，然后，很轻地，握紧了。

　　他没有吃。只是握着。

　　“沈亦。”他忽然开口，叫了她的名字。

　　这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沈亦心里莫名地悸动了一下。

　　“嗯？”

　　姜泽转过头，再次看向她。他的眼神依旧疲惫，但多了一丝清醒的锐利。

　　“在教室里，”他一字一句地说，语速很慢，像在斟酌每一个字的分量，“当你……挡在我前面的时候。”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

　　“你的……颜色。”他终于说，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陌生的质感，“变暗了。”

　　沈亦的心脏，猛地一跳。

　　颜色？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今天穿的衣服——很普通的浅蓝色毛衣，外面是校服外套。没有什么特别的颜色。

　　而且，什么叫“变暗了”？物理老师声音洪亮，教室光线明亮，她的影子也不会突然变深。

　　“什么意思？”她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单纯的疑惑，而不是被那个词触动。

　　姜泽看着她，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然后，他移开了目光。

　　“没什么。”他说，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平淡的、拒人千里的语调，“当我没说。”

　　他撑着台阶，慢慢站起身。虽然还有些不稳，但已经能自己站立了。他把那颗没吃的橘子糖，放进了校服外套的口袋里。

　　“回去吧。”他说，没有看她，伸手推开了楼梯间的防火门。

　　明亮的光线和远处教室的嘈杂声，瞬间涌了进来。

　　沈亦也站起来，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依旧有些单薄，但重新挺直了的背影，她心里的疑惑，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颜色？变暗？

　　还有，刚才在教室里，他崩溃前那声巨响，那洪亮的讲解声，那些同学们困惑焦虑的气息……

　　一个模糊的、不可思议的念头，在她脑海里逐渐成形。它太过荒诞，让她几乎立刻想否定。但姜泽刚才那句话，和他所有无法解释的反应，又像拼图的碎片，一点一点，将这个荒诞的念头，推向可能。

　　她走回教室后门时，姜泽已经回到了座位上。他重新戴好了耳机，背挺得笔直，仿佛刚才在楼梯间里那个虚弱颤抖的人，只是她的幻觉。

　　物理课已经结束了，现在是课间。有几个同学好奇地看过来，但沈亦平静地走回座位，拿出下节课的书本，仿佛一切如常。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窗台上。

　　那盆绿萝，嫩绿的新芽，似乎又长大了一点点。

　　而她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地、一下一下地跳动着，带着一种全新的、混杂着困惑、好奇，和一丝隐隐不安的节奏。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也敲打着她心里那片刚刚被撕开一条缝隙的、未知的领域。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