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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闯入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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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凌晨三点停的。
沈亦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时她正趴在出租屋那张二手书桌前,给窗台上那盆刚买的多肉浇水。叶片肥厚,边缘透出一点羞涩的红,像小孩子憋红了脸。水珠从喷壶的细雾里凝结,滚过叶面的弧度,在手机屏幕幽蓝的光照下,碎成十几颗颤抖的钻石。
她把脸凑得很近,看那些“钻石”如何坠落。
这是她转学来的第三天,也是她第十七次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手机在桌面上轻轻震动,嗡鸣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庞大。是妈妈发来的消息,显示发送时间是两分钟前——妈妈大概也熬到这个时候。
“小亦,睡了吗?新学校还适应吗?同学好相处吗?”
沈亦的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空。出租屋的窗户关不严,夜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带着雨后特有的、清冽的土腥味,吹得她手臂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颗粒。她看着那行字,光标在对话框里安静地闪烁,像在催促,又像在等待。
然后她开始打字,指尖很快:
“刚做完一套题,准备睡了。都挺好的,同桌还给了我糖吃呢。妈你也早点睡。”
发送。
绿色的信息气泡浮上去,停留在屏幕中央。她看着那个小小的、代表“已读”的标志在下一秒出现,然后妈妈的头像旁边,显示“正在输入…”,持续了几秒,又停下了。
最后发来的是一个拥抱的表情包。
沈亦把手机屏幕扣在桌面上。
黑暗中,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温热的气息在冰凉的空气里凝不成白雾。她把脸埋进臂弯,毛衣粗糙的质感摩擦着皮肤。窗外的城市在雨后沉睡,远处偶尔有夜班车驶过的声音,湿漉漉的,拖得很长。
撒谎了。
事实上,她还没有同桌。过去的两天,她一直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个空位旁边。前排那个叫李薇的女生,回头跟她说过两次话,一次是问“老师刚才说的笔记你记了吗”,一次是借透明胶。后排的男生,递过来一次橡皮,说“新同学,用吧”,橡皮是黄色的,边缘被用得圆润。
仅此而已。
“省重点转来的”——这个标签像一层薄而坚韧的膜,把她和这个班级隔开。大家礼貌,点头,微笑,但那种微笑是精确测量过的:嘴角上扬的弧度,眼神停留的时间,都透出一种克制的、观望性的疏离。
但沈亦习惯了。
从小到大,因为父母工作频繁的调动,她转过五次学。从北方的干燥小镇,到南方的湿润小城,再来到这个巨大的、陌生的省会城市。每一次都是这样:拖着行李箱走进陌生的校园,带着精心练习过的、看起来最自然不做作的笑容,在讲台上做千篇一律的自我介绍,然后坐下,等待。
等待有人主动靠近,或者等待自己像一滴水,慢慢渗进这片陌生的沙地。
有时候很快,有时候很慢,但最终,她总能找到一个位置——不一定是中心,但至少不是边缘。
这一次,也会一样的。
她在黑暗里对自己重复,声音很轻,几乎只是嘴唇的颤动。
从书包侧袋里,她摸出那包水果糖。塑料包装袋在寂静中发出细碎的、令人安心的窸窣声。透明的袋子里,彩虹色的糖球挤在一起,橘子、柠檬、草莓、葡萄、苹果……每一颗都裹着晶莹的糖霜,在手机屏幕重新亮起的微光下,像缩小的、甜蜜的星球。
这是她的秘密。紧张的时候,喉咙发紧的时候,觉得脚下地面不够踏实的时候,吃一颗糖。甜味是锚,能暂时把漂浮的感官拉回地面。
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挑开密封条,气味先溢出来——人工香精模拟出的、过于饱满的果味,廉价,但熟悉。她在袋口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伸手进去,指尖在冰凉的糖球间徘徊,最后捏住一颗橙色的。
橘子味。
糖球放进嘴里,坚硬的外壳在舌尖停留一秒,然后用一声轻微的“咔”声碎裂。汹涌的甜,混合着橘子香精那略带刺激性的酸,瞬间占领了整个口腔。她闭上眼,让那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感受那股温热的人造暖意,一点点化开胸腔里那团无形的、紧绷的东西。
一颗糖的时间。一颗糖的勇气。
窗外的天色,在不知不觉中,从浓稠的墨黑,褪成了一种沉静的黛蓝。
雨彻底停了。
七点四十分,沈亦推开高三(七)班厚重的木门。
早读课还没开始,教室里却已经坐了大半的人。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像一锅即将煮沸的水:前排几个女生头凑在一起,语速很快地讨论昨晚某个选秀节目的投票结果,时不时爆发出刻意压低却依旧尖锐的笑声;后排几个男生在补作业,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夹杂着“快点抄完给我”的催促;窗边有人在大声背英语单词,发音带着本地特有的、略显扁平的腔调;过道里有人跑来跑去,校服外套的拉链打在桌角,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空气里有包子豆浆的味道,有橡皮屑的味道,有某种清新剂过于甜腻的香味,还有青春期身体特有的、微微蒸腾的热气。
沈亦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她让笑容在脸上展开。
这不是一个瞬间的表情,而是一个需要精细调控的“工程”。嘴角上扬的弧度要刚好——太夸张会显得刻意讨好,太敷衍又会显得冷漠。眼睛要弯起来,但不能眯得太紧,要让眼神看起来明亮、友善。肩膀要放松,背部要挺直,走路的步伐要不疾不徐。她对着家里那面裂了缝的浴室镜子,练习过很多次。阳光,友善,亲切,但不过界——这是她为自己打造的最安全的社交面具。
她抱着书包,穿过并不宽敞的过道。
“早啊。”她对前排那个叫李薇的女生说,笑容的弧度分毫不差。
李薇抬起头。她今天扎了高高的马尾,用一根宝蓝色的丝绒发圈束着,衬得脖颈修长。她看了沈亦一眼,也回了一个笑容,嘴角的弧度同样标准:“早啊,沈亦。”
然后她便转回去了,继续和同桌讨论昨晚的数学作业最后一题到底该怎么解。
沈亦把书包放在椅子上。她的座位在最后一排,靠窗。旁边的位置空着,那是全班唯一一个没有同桌的座位。桌面上干干净净,没有贴纸,没有涂鸦,没有长期使用留下的磨损痕迹。只有左上角,放着一个深灰色的笔袋。
那笔袋的款式简洁到近乎冷漠。纯色,帆布材质,拉链是哑光的金属色,没有任何logo或装饰。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小小的、沉默的宣言。
它的主人还没来。
关于那个位置的主人,沈亦在这两天里,已经从各种碎片式的交谈、压低的笑声和意味深长的眼神中,拼凑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课间去接水时,隔壁班的女生扒着窗户好奇地往里看,问:“哎,听说你们班那个姜泽,还是谁也不理?”
“何止不理,”她旁边的女生撇撇嘴,“上周物理课代表去收他作业,他连头都没抬,直接把本子从桌边推下去。怪胎。”
昨天放学,沈亦在楼梯口听见两个同班男生闲聊:
“姜泽这次月考又是年级前三吧?妈的,人比人气死人。”
“成绩好有什么用,跟个哑巴似的。上次篮球赛咱们班输了,大家情绪都不好,就他一个人戴着耳机在角落做题,好像跟他完全没关系。”
“我听说他家里有点问题……好像父母……”
“嘘,别瞎说。反正离他远点就对了。上次不是有个转学生想坐他旁边吗?你猜怎么着?第二天就哭着找老赵换座位了。姜泽当着全班面说人家‘你身上的味道让我头疼’。我靠,绝了。”
怪人。冰山。孤僻。天才。
这些标签像一片片羽毛,粘在那个空座位上,让它显得更加突兀和……孤独。
沈亦从笔袋里掏出一支最普通的黑色中性笔,放在摊开的英语书旁边。然后她的目光落在窗台上。
她的小多肉被她带来了,此刻正挨着窗框站着,肥厚的叶片在晨光里显得饱满而安定。而在多肉旁边,隔着大约一掌宽的距离,放着另一盆植物。
是一盆绿萝。
但状态很不好。叶片不是健康的油绿,而是一种黯淡的、蒙着灰的灰绿色。好几片叶子从边缘开始发黄、卷曲,像被火轻轻燎过。茎秆也软软地耷拉着,无精打采。花盆是廉价的白色塑料盆,边缘有裂缝,用透明胶草草粘着。
沈亦盯着那盆绿萝看了几秒。
植物不会说话,但它的姿态诉说着被忽视。就像她窗台上原来那盆仙人掌,在父母连续几个月忘记浇水后,慢慢皱缩、干瘪,最后变成一碰就碎的木乃伊。
她伸出手,指尖在那片发黄的叶子上极轻地碰了碰。叶片冰凉,质地脆弱。
七点五十五分。
教室前门被推开了。
沈亦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头。
进来的男生很高。清瘦,但骨架匀称。他身上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蓝白校服,但奇怪的是,那套本该宽松的运动款校服,在他身上却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整洁和挺括。白衬衫的领子从外套里露出来一丝边,洗得雪白。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一截小臂线条干净,皮肤是缺乏日照的、近乎苍白的色泽。
他背着黑色的双肩包,很旧,但干净。额前的黑发有些长了,柔软地垂下来,遮住了部分眉眼。这让他整张脸的大部分表情都隐藏在阴影里。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戴着的耳机。
不是常见的入耳式,也不是小巧的耳塞。是那种很大的、罩耳式的专业降噪耳机,黑色,耳罩像两团沉默的、密不透风的云朵,将他的耳朵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一根黑色的线从耳机垂下,连接着他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播放器。
他从门口走进来,目不斜视。
不是那种故作姿态的冷漠,而是一种彻底的、沉浸式的“无视”。他的视线落在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脚步平稳,穿过略显拥挤的过道时,肩膀几乎没有碰到任何人的桌椅,仿佛他行走的路径和周围的空间,存在着某种互不干涉的协议。
是姜泽。
沈亦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不轻不重地、清晰地“咚”地跳了一声。她迅速调整了一下坐姿,把背挺得更直些,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蜷起,又松开。她检查了一遍脸上的笑容——不能太热情,会像挑衅;不能太僵硬,会显得虚假。要平和,友善,像一个普通的、对新同桌表示善意的转学生。
然后她看见,姜泽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非常非常轻微的停顿。就在他走到自己座位旁,准备拉开椅子的那一刹那。那个停顿可能只有零点几秒,短暂到如果沈亦不是一直看着他,几乎会以为那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但他确实顿住了。
而且,他的目光,极其快速地在她脸上扫过。
那不是好奇的打量,不是男生看新女生的审视,甚至不是被打扰的不耐。
那是一种……近乎戒备的、锐利的审视。像夜间行路的动物,骤然暴露在强光手电之下,那一瞬间瞳孔收缩、肌肉紧绷的本能反应。他的眼神很深,隔着额发的阴影,沈亦看不清他具体的情绪,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冰冷,疏离,带着明确的警告意味。
然后,那目光移开了。快得像被烫到一样。
姜泽坐下了。
他放下书包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然后他从包里拿出两本书——一本是物理竞赛教程,一本是普通的物理课本。他翻开课本的某一页,从那个深灰色的笔袋里,取出一支黑色的钢笔。
那支笔也很旧了,笔身的漆有磨损的痕迹,但笔尖在晨光下闪着干净的银光。他把笔夹在指间,无意识地转了一圈。笔杆在他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指间灵活地翻转,划出一个小小的银色圆弧。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却带着一种刻意的、充满仪式感的疏离。每一个动作都精准、简洁,没有一丝多余的浪费。仿佛他在用这一套固定的程序,为自己周围划下一道无形的、写着“请勿靠近”的边界。
然后,他抬起手,将另一只耳机也戴上了。
“咔哒”一声轻响,耳罩完全闭合。
整个世界,被他关在外面。
沈亦等了等。
等什么?她不知道。也许等他先开口,说一句“你好”,或者哪怕只是一个象征性的点头。也许在等她先开口,完成那个标准的、新同桌之间的破冰流程——“嗨,我是沈亦,以后请多指教。”
但姜泽一动不动。
他维持着看书的姿势,背挺得很直,头微微低着。晨光从窗外斜射进来,正好落在他左侧的肩膀和手臂上。沈亦能看见光线里浮动的、细小的尘埃,能看见他小臂上那些几乎透明的、细小的绒毛,在光线下变成淡淡的金色。能看见他握笔的手指,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但他的整个人,像一尊被瞬间凝固的雕塑。只有胸口极其轻微的起伏,和偶尔在书页上划过的手指,证明时间还在流逝,生命还在继续。
窗外的阳光,又移动了一寸。现在,那光亮的一半落在他摊开的物理书上,另一半,照亮了沈亦摊开的英语书页。
两片光斑,在两张并排的桌子上,遥遥相对。
“同学们,安静一下。”
班主任老赵的声音从前门传来,他夹着教案和保温杯,挺着微微发福的肚子走了进来。教室里嗡嗡的交谈声低了下去,但并未完全停止。
老赵把保温杯放在讲台上,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沈亦身上,点了点头。
“占用大家早读前几分钟。”他清了清嗓子,“咱们班这学期,从省重点转来一位新同学。因为父母工作调动的原因。大家要发扬团结友爱的精神,多帮助新同学尽快适应,听见没有?”
沈亦深吸了一口气。
她能感觉到,全班的目光,随着老赵的话,再一次聚焦在自己身上。那些目光有好奇,有打量,有评估,也有单纯看热闹的兴致。她走过过道时,后排那两个经常一起打球的男生交换了一个眼神,嘴角带着那种青春期男生特有的、意味不明的笑。前排的李薇也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似乎混合着一丝同情,和一丝“祝你好运”的意味。
沈亦在讲台边站定,转过身,面向全班。
四十几张面孔,在晨光里显得有些模糊。她定了定神,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平稳:
“大家好,我叫沈亦。沈从文的沈,亦然的亦。”
她停顿了半秒,让名字在空气里停留一下。然后微微鞠躬。
“以后请多指教。”
直起身时,她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最后一排,那个靠窗的角落。
姜泽没有抬头。
他依然维持着看书的姿势,耳机牢牢地罩在耳朵上。阳光已经爬上了他的半边肩膀,把那里染成温暖的淡金色,连他柔软的头发边缘也镀上了一层光晕。但他周身的氛围,却和这暖色格格不入,像一座终年不化的雪山,静静矗立在热闹的春天里。
“沈亦同学,你就暂时坐……”老赵推了推眼镜,环顾教室。他的目光在几个有空位的角落逡巡,最后,还是落在了最后一排。
“姜泽旁边吧。那里有空位。”老赵说,语气很自然,仿佛那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安排。
教室里,忽然静了一瞬。
不是完全的寂静,而是一种有重量的安静。背单词的声音停了,补作业的笔尖顿住了,连那几个窃窃私语的女生,也停下了话头。所有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投向沈亦,然后,又飞快地瞥向那个戴着耳机的身影。
然后,沈亦听见了压低的笑声。不是开怀大笑,而是那种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短促的、带着看好戏意味的气音。窃窃私语像潮水退去后又涌上来,这次更加清晰:
“老赵真会安排……”
“这下有好戏看了。”
“我赌她撑不过三天。”
“三天?我赌一天下午……”
那些声音很轻,但在骤然安静的背景下,字字清晰,像细小的针,扎在皮肤上。
沈亦抱起书包。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膜里咚咚作响,像在敲一面闷鼓。血液涌上脸颊,带来微微的烫意。她迈开脚步,走向最后一排。
一步。两步。三步。
过道似乎变得格外漫长。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黏在她的背上,带着各种温度和重量。走到座位边时,她停下,看着姜泽。
他还是没抬头。物理书上的公式和图表,仿佛拥有全宇宙最迷人的魅力。
沈亦轻轻拉开椅子。
木制的椅脚和瓷砖地面摩擦,发出“吱——”的一声轻响,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她心里一紧,动作顿住,下意识地看向姜泽。
他没有任何反应。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沈亦把动作放到最轻,几乎是悬空着,将椅子拉出来,然后坐下。书包放在腿上,拉开拉链。笔袋,笔记本,课本,一样样拿出来,在桌面上排列整齐。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好像这样就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就能不打扰到旁边这座“雪山”。
最后,她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了那盆小小的多肉。
拇指大的陶盆,粗糙的质感,肥嘟嘟的绿色叶片挤在一起,嫩得像能掐出水。她把多肉小心地放在窗台上,就在那盆状态萎靡的绿萝旁边。
一盆鲜嫩饱满,一盆黯淡枯萎。
并排放在一起,对比鲜明得有些残忍。
沈亦看着那盆绿萝,心里莫名地软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撞。她伸出手,指尖再次碰了碰那片发黄的叶子。这一次,她没有立刻收回手。
然后她转过头,看向姜泽。
他还在看书。物理书摊开在某一页,上面是复杂的电路图和密密麻麻的公式。他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鼻梁很高,在晨光中投下小片阴影。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缺乏情绪的线。阳光给他的睫毛镀上了一层淡金色,随着他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那层金色便轻轻颤动,像蝴蝶濒死的翅膀。
沈亦看了他几秒。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在两人之间这狭小的、寂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嗨。”
她说。
姜泽握着钢笔的手指,微微一顿。
笔尖在纸面上留下一个极小的、多余的墨点。
沈亦等着。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在沉默中被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沉重的砝码,压在她的呼吸上。她能听见前排翻书的声音,能听见窗外遥远的鸟鸣,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嗡鸣。
就在她以为不会有任何回应,准备转回头的时候——
姜泽,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她。
他的动作有一种奇异的滞涩感,仿佛这个简单的转头,需要对抗巨大的阻力。仿佛他不是在转动脖颈,而是在调整一尊精密仪器的角度。
四目相对的瞬间,沈亦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滞。
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很沉,很静,像秋日人迹罕至的深潭水,水面不起一丝涟漪。但此刻,在那片深褐之中,沈亦没有看到任何她预想中的情绪——没有好奇,没有被打扰的不耐烦,没有初次见面的审视,甚至没有最基本的、对人类交流的反馈。
只有一片空。
一片深不见底的、寂静的、毫无波澜的空。那不是冷漠,不是拒绝,那是一种更彻底的东西——仿佛她不是一个刚刚跟他打招呼的活生生的人,而只是空气里多了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一片飘过视野的落叶。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透过那厚厚的耳机传出来,闷闷的,带着电流的微噪,像从很深很深的水底浮上来,带着某种不真实的、隔世的质感:
“姜泽。”
他说了自己的名字。声线偏低,没什么起伏。
然后,他顿了顿。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看着沈亦,确切地说,是看着她脸部的某个区域,而不是她的眼睛。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个极其微小、几乎无法捕捉的褶皱,出现在他眉心。
接着,他说出了那句让沈亦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反复回想、咀嚼,却始终无法完全理解的话:
“还有,你的光太刺眼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算得上平淡。不是指责,不是讽刺,也不是比喻。更像是一种客观的陈述,一种基于事实的观察报告,带着一点点真实的、不加掩饰的困扰。
“能收一收吗?”
沈亦眨了眨眼。
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你的光太刺眼了”——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第一反应是比喻。是说她笑得太假、太刻意了吗?是说她刚才在讲台上的表现太过“耀眼”、太想引人注目了吗?还是说,这是这个班级、这个学校某种她还不懂的、排外的暗语?
但姜泽的语气,推翻了这个猜测。他的语气里没有嘲讽,没有排挤的恶意。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天真的困扰。就好像她真的是一盏突然被拧到最亮的台灯,而他是那个恰好坐在灯下、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的倒霉读者。
大脑飞速运转,试图解析这句话背后的所有可能。是她脸上出油反光了?是她戴了什么反光的东西?她今天只用了最普通的润唇膏,没有戴任何首饰。
就在她思维一片混乱的时候,姜泽已经转回去了。
他抬手,调整了一下耳罩的位置,确保它们将耳朵完全密封。然后,他把脸重新埋进物理书里,用整个身体语言,写满了“交流结束,请勿打扰”的冰冷标语。
沈亦坐在原地,感觉脸颊上那点因为紧张而产生的烫意,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更加明显了。
不是因为生气,也不是因为被冒犯的尴尬。
而是因为……困惑。
一种深深的、找不到出口的、仿佛一脚踩空的困惑。
从小到大,她听过很多评价。“沈亦你太吵了啦!”“沈亦,安静点行不行?”“沈亦,你笑得太大声了,我耳朵要聋了!”——但那些都是朋友间夸张的玩笑,她能听出里面亲昵的抱怨。
她也听过不那么友善的。“转学生而已,装什么熟。”“笑得真假。”“就她积极。”——那些是背后或侧面的中伤,带着明确的恶意。
但姜泽的语气,哪一种都不是。
他的语气,平静,客观,甚至带着一种学术探讨般的认真。好像他只是在陈述“今天下雨了”或者“这道题答案是B”一样的事实。
沈亦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手。
晨光从窗外毫无遮挡地照进来,在她的手背上投下明亮的、轮廓清晰的光斑。皮肤在强光下显得几乎透明,淡青色的血管隐隐浮现。她看着那些光斑,忽然想起刚才姜泽那个几不可察的停顿,那个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的目光。
一个荒谬的、毫无根据的念头,像水底的泡泡,突兀地浮现在她的脑海。
他该不会是……真的觉得刺眼吧?
字面意义上的,视觉上的刺眼?
沈亦甩了甩头,用力把这个荒唐的想法赶出脑子。怎么可能。人怎么会像台灯一样“发光”?他又不是夜视仪。
她从书包里掏出那包水果糖,塑料包装再次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拆开包装,更加浓郁的、人工合成的果香飘散出来,橙子、柠檬、草莓、葡萄……各种甜腻的气味在空气中交织、碰撞,试图驱散那股无形的尴尬。
她垂着眼,在彩色的糖球里挑挑拣拣,最后选中了一颗橙色的,橘子味,和她凌晨吃的那颗一样。
糖球丢进嘴里,熟悉的坚硬外壳碎裂,汹涌的甜再次占领味蕾。但这一次,那甜味里,似乎掺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涩。像糖衣没有裹匀,露出了里面那点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酸苦内核。
她含着糖,感受它在舌尖慢慢融化。然后,她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旁边那个沉默的侧影。
姜泽的物理书,已经翻过了好几页。他看得很专注,笔尖偶尔在纸上写下几个公式,字迹小而工整,像印刷体。
沈亦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的耳廓,看着他安静垂下的睫毛。然后,她的视线,落在他放在桌上的左手上。
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手腕很细,能看见清晰的腕骨凸起。皮肤苍白,几乎能看见下面淡青色的血管。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也许……他只是不擅长和人打交道。
像某些敏感的小动物,面对突如其来的靠近,第一反应是竖起全身的刺,或者缩回自己的壳里。他的冷漠,他的刻薄,他的拒人千里,或许不是恶意,而只是一种笨拙的、过激的自我保护。
就像她刚到新环境时,也会不自觉地戴上“笑容”的面具。只是他选择的面具,是“冷漠”和“耳机”筑起的高墙。
这个想法让沈亦心里那点莫名的涩意,稍微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好奇,混合着一点点……难以言喻的探究欲。
她看着那包敞开的糖果,彩色的糖球在晨光下闪闪发亮。
然后,她伸出手,用指尖,从里面小心地推出一颗黄色的糖。
芒果味的。糖纸是明亮的、饱满的鹅黄色,像浓缩的夏日阳光。
她把那颗糖,轻轻推到两张桌子中间,那道并不明显的“边界线”附近,更靠近姜泽的那一侧。
“芒果味的。”她小声说,怕被讲台上的老赵发现。她用气声,几乎只是做了个口型,然后用眼神示意那颗糖,又指指自己的嘴,做出一个“好吃”的表情。
“见面礼。”她用唇语补充。
做完这一切,她收回手,坐直身体,目光重新落在自己的英语书上。但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感官,都像拉满的弓弦,紧绷地指向旁边那个小小的、鹅黄色的信号。
她等着。
等姜泽的反应。也许是冷漠的拒绝——把糖推回来,或者更糟,直接扫到地上。也许是无视——像没看见一样,任由那颗糖尴尬地躺在那里,成为一个无声的笑话。也许,只是也许,他会收下。用他那种笨拙的、可能依旧面无表情的方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姜泽的目光,似乎还停留在书页的某个公式上。他的手指握着笔,一动不动。
就在沈亦几乎要放弃,准备伸手把糖拿回来的时候——
姜泽的目光,终于从书页上移开了。
他没有看她,而是看向桌上那颗糖。
那颗鹅黄色的、小小的糖果,躺在深色的桌面上,像灰白世界里一个突兀的、温暖的色块。
他看了很久。久到沈亦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在思考该怎么用最简洁、最刻薄的语言,来拒绝这份多余的“善意”。
然后,他伸出了手。
是左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晨光下,几乎白得透明,能看见皮肤下淡青色的脉络。他的动作很慢,指尖悬在糖纸上方大约一厘米的地方,停顿了足足两三秒。
仿佛那颗糖不是糖果,而是一个小小的、不知名的生物,需要谨慎地对待。
终于,他的指尖,落了下去。
轻轻地,碰到了糖纸光滑的表面。
在指尖碰到糖纸的瞬间——
姜泽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不是普通的停顿,而是一种全身性的、剧烈的僵硬。沈亦看见他的瞳孔,在那一刹那,微微收缩,像是看到了什么完全超出理解范围的、不可思议的东西。他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之前更加苍白,几乎呈现出一种石膏般的质感。
然后,他像被真正的火焰烫到,被电流击中一样,猛地缩回了手。
动作太快,太急,以至于带动了那颗糖。黄色的糖球在光滑的桌面上咕噜噜滚了几圈,撞到他的物理书边缘,又弹开一点,最后停在物理课本和那个深灰色笔袋之间的缝隙里,不动了。
空气凝固了。
沈亦看着那颗被“遗弃”的糖,又缓缓抬起视线,看向姜泽。
他已经收回了手,那只左手此刻正放在膝盖上,紧紧地攥成了拳头。他攥得那么用力,指节泛出失去血色的青白,手背上的青筋和骨骼的轮廓清晰地凸起,皮肤绷紧,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
他的呼吸,依旧平稳。至少从胸口起伏的幅度看,是的。
但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紧绷感。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一根绷到极致的弦。任何一丝最轻微的外力,都可能让他彻底断裂,或者猛烈地反弹。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但沈亦能看见,他的视线根本没有焦点。他的眼睫垂得很低,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那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又被他用尽全力死死压住。
“不要就算了。”
沈亦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很轻,很平静,平静得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她伸出手,越过那道“边界”,把滚到物理书旁的那颗糖拿了回来。糖纸上还残留着他指尖那一点冰凉的触感。她拆开包装,把黄色的糖球放进自己嘴里。
芒果的甜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比橘子味更浓郁,更热烈。但这一次,那甜里掺杂的涩意更加明显了。像在品尝一颗过熟、即将开始腐败的果实。
她转回头,翻开英语书,找到今天要背诵的课文。
单词在眼前跳动,字母扭曲、变形,但她一个也看不进去。眼角的余光里,姜泽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背挺得笔直,头微微低着,耳机像两座黑色的堡垒,将他牢牢保护。阳光在他身上缓慢移动,从肩膀移到上臂,再移到小臂。
而他放在膝盖上,那只紧紧攥成拳头的左手,始终没有松开。
手背上的青筋,像某种痛苦的烙印。
早读课的下课铃,终于响了。
刺耳的铃声划破教室的寂静,也像一根针,戳破了两人之间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气泡。教室里瞬间重新活了过来,桌椅拖动的声音,说话的声音,嬉笑打闹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漫开,填满了每一个角落。
沈亦“啪”地一声合上书,站起身。
她需要出去。需要离开这个座位,离开旁边这座持续散发着低温高压的“冰山”,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需要新鲜的空气,需要人群正常的嘈杂,哪怕只是几分钟。
但起身时,她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窗台上。
两盆植物,依旧并排站着。她的小多肉饱满鲜嫩,在晨光里绿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旁边那盆绿萝,依旧蔫蔫的,灰绿色的叶片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边缘的枯黄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刺眼、可怜。
沈亦的动作顿住了。
她看着那盆绿萝,看了几秒。然后,她重新弯下腰,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了那个小小的、巴掌大的蓝色喷壶——她专门买来给多肉浇水的,喷出的水雾极其细密。
她俯身,将喷壶的喷嘴对准那盆绿萝。
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的水雾,从喷嘴里均匀地喷洒出来,落在灰绿色的叶片上,迅速凝结成一颗颗极其细小的、晶莹的水珠。那些水珠顺着叶片的脉络缓缓滚动,汇聚,最后承受不住重量,滴落在干燥的、板结的土壤表面,留下一个个深色的、迅速扩大的圆点。
她喷得很仔细,每一片叶子都照顾到,连那些卷曲发黄的叶尖,也得到了些许滋润。
“植物也需要喝水的。”
她轻声说,不知道是在对绿萝说,还是在对自己说,或者,是在对旁边那个依旧僵硬的人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就像人需要阳光一样。”
她把那只小小的蓝色喷壶,放在了窗台上,就在她的小多肉和那盆绿萝中间。
“借你用。”她说,语气恢复了平常,甚至带上了一点不容置疑的、温和的坚持,“记得还我。”
然后,她直起身,没有再看向姜泽,转过身,穿过重新变得闹哄哄的教室,从后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人来人往,嘈杂的声音像真正的潮水一样涌来,拍打在耳膜上。沈亦靠在冰凉的瓷砖墙壁上,看着窗外。
雨又开始下了。
细细的、绵密的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窗上,留下一条条蜿蜒的、不断被新的雨水覆盖的水痕。远处的教学楼,红砖墙在雨幕中变得模糊、柔和,像一幅被水洇开、正在慢慢溶解的水彩画。
沈亦伸出手,指尖贴在冰凉的玻璃上。
寒意顺着指尖,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她想起姜泽刚才的眼神。那种空寂的、深不见底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又仿佛盛满了她无法理解的什么东西的眼神。
想起他碰到糖时,那一瞬间剧烈的僵硬和退缩。像触碰的不是糖果,而是烧红的烙铁。
想起他紧紧攥起的、青筋暴突的拳头。
“怪人。”
她小声说,声音淹没在走廊的喧嚣里。
但语气里,没有厌恶,没有轻蔑,也没有害怕。
只有一种更加深沉的、挥之不去的困惑。以及,在那困惑深处,一丝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察觉的……
被勾起的、顽固的好奇心。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沈亦掏出来,是妈妈发来的消息:
“晚上想吃什么?妈妈早点回来做。”
沈亦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手指在冰冷的玻璃上滑动,打字:
“糖醋排骨吧。还有,我同桌今天夸我了,说我的笑容很有感染力。”
发送。
又一个谎言。轻车熟路,几乎不假思索。
但这一次,按下发送键后,她没有立刻感到那种熟悉的、细微的愧疚。她只是把手机放回口袋,重新看向窗外的雨。
雨丝细细密密的,永无止境般落下,把整个世界笼罩在一层朦胧的、灰蓝色的纱幕里。远处的树木、楼房、操场的旗杆,都在雨水中失去了清晰的轮廓,融化在氤氲的水汽中。
沈亦的指尖,依旧贴在玻璃上。那点寒意,已经顺着指尖,蔓延到了整只手。
她想,也许有些人,就像这场雨。
你看得见雨丝落下,听得见雨声淅沥,感觉得到空气变得湿润冰凉。你甚至能伸出手,接到几滴冰冷的雨水。
但你永远抓不住它。看不懂它为何落下,又将在何时停歇。你只能站在这里,看着它,感受它,被它包围,与它共处在这片潮湿的天地里。
但雨总会停的。
对吧?
沈亦回到教室时,下午第一节的预备铃已经响过了。
她从后门进去,目光不由自主地、先于她的意识,飘向自己的座位。
姜泽还坐在那里。姿势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背挺直,头微低,巨大的黑色耳机,摊开的物理竞赛书。唯一的变化是,他之前紧紧攥在膝盖上的左手,此刻平放在了桌面上,手指微微蜷着,是一种相对放松的姿态。
沈亦轻轻拉开椅子坐下。
她把下节课要用的数学书和笔记本拿出来,在桌面上摆好。但视线总是控制不住地,往旁边飘。
姜泽的左手,就放在桌面上,离她的右手,只有不到二十公分的距离。下午的光线从另一侧的窗户照进来,角度不同,亮度也更加柔和。
沈亦看见,他左手食指的指尖,有一小块皮肤的颜色,似乎和周围不太一样。
不是伤口,不是疤痕,也不是污渍。
只是一种……很淡很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痕迹。像是不小心蹭到了什么颜料,又没有完全洗干净。那颜色非常浅淡,介于淡黄和米白之间,带着一点点极其微弱的暖调。
像……芒果糖纸的颜色。
沈亦眨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她微微侧过头,想看得更仔细些。
但就在她凝神细看的瞬间,那点极其淡薄的痕迹,仿佛融化在了皮肤里,消失不见了。指尖的皮肤恢复了统一的、略显苍白的色泽,光滑干净,仿佛刚才那一抹淡黄,只是光影开的一个玩笑,是她过度脑补产生的幻觉。
她转回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数学书上。老师在讲台上讲解一道复杂的函数题,粉笔敲在黑板上,笃笃作响。
但眼角的余光里,那盆绿萝叶片上未干的水珠,正在下午柔和的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钻石般闪闪发亮的光芒。
而那颗黄色的、芒果味的糖果,那颗曾经滚到物理书和笔袋之间、被她拿回来又吃掉的糖果——
她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姜泽的桌面,扫过物理书的边缘,扫过笔袋的旁边。
哪里都没有。
那颗糖,不见了。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