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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薄冰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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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时钟的指针已经爬过晚上九点。林晚第无数次从料理台前抬起头,望向那扇紧闭的入户门。餐桌上,三菜一汤早已失去热气,凝出一层薄薄的油脂,像结了冰的湖面。
这是他们结婚三周年纪念日。
下午五点,她提早下班,去市场买了陆景深爱吃的鲈鱼和排骨。清洗、切配、腌制,每一个步骤都像某种仪式,她试图在这些熟悉的动作里找回点什么——也许是恋爱时他总会从身后拥住她,下巴轻蹭她发顶的感觉;也许是新婚第一年,他坚持要帮她切洋葱结果自己泪流满面的笑声。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她几乎是扑过去的。
“加班,晚回。”
四个字,一个句号。和他最近发的所有信息一样,简短得像电报。
林晚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想说“今天是纪念日”,想说“菜要凉了”,想说“我等你”。但最后她只是回了一个字:“好。”
发送。
她盯着那个绿色气泡,想起三年前的今天。那时他们在海边,陆景深用树枝在沙滩上画出巨大的爱心,里面写着“林晚,嫁给我”。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单膝跪地时,裤腿沾满沙子也毫不在意。那天他说的不是“嫁给我”,而是“我想用余生让你每天都像今天这样笑”。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自己模糊的脸。
十点一刻,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终于响起。
林晚从沙发上起身,动作太快竟有些眩晕。她看着陆景深进门,脱鞋,挂外套,动作流畅得像设定好的程序。
“回来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努力往里面注入温度。
“嗯。”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不到两秒,“还没睡?”
“等你吃饭。”她走向餐桌,“菜凉了,我去热一下。”
“不用了,我吃过了。”他解开领带,“公司叫了外卖。”
林晚的手停在半空。餐桌上,蜡烛是她今天特意买的,淡蓝色的,海的颜色。现在它们还整齐地立在烛台上,从未被点燃。
“今天……”她张了张嘴。
“很累。”陆景深打断她,揉了揉太阳穴,“今天那个项目出了点问题,忙到现在。”
他径直走向卧室,又停下:“对了,下周末我要去上海出差,大概三天。”
“下周末是我妈生日。”林晚轻声说。
陆景深顿了一下:“那你替我跟阿姨说声生日快乐,礼物我回来补。”
浴室传来水声。林晚站在客厅中央,突然觉得这个家空旷得可怕。这套房子是他们结婚前一起选的,九十平米,不大不小。陆景深说要有大大的落地窗,她说要一个朝南的小阳台可以种花。买房那天,他们手拉手在毛坯房里走来走去,规划这里是沙发,那里是书架,主卧的床要对着窗户,“这样每天早上阳光会叫我们起床”。
现在阳台上的植物死了一大半。她升职后工作变忙,常常忘记浇水。陆景深更不会记得——他连自己养的鱼都能饿死,最后还是她接手。
她走到阳台,手指拂过一盆多肉的叶片。原本饱满的叶子现在皱巴巴的,像老人的皮肤。这是他们刚搬进来时一起买的,老板说这品种叫“初恋”。
初恋。林晚苦笑。
浴室水声停了。她走进厨房,把冷掉的菜一盘盘倒进垃圾桶。鲈鱼清蒸,排骨糖醋,都是他爱吃的。倒最后一盘时,她看见自己手上的戒指。铂金素圈,内圈刻着他们名字的缩写和结婚日期。刚戴上的那几个月,她常常会不自觉地转动它,感受金属贴着皮肤的微凉触感。现在她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就像习惯空气。
或者说,就像习惯这沉默。
卧室里,陆景深已经躺下了,背对着她这边。林晚洗漱完,轻轻掀开被子躺进去。他们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这个距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像大陆板块一样缓慢漂移,等她发现时,已经隔着无法轻易跨越的海峡。
她侧过身,看着他的背影。昏黄夜灯勾勒出他肩膀的线条,还是那样熟悉。她记得恋爱时,她总爱用手指描摹他的肩胛骨,说像一对收起的翅膀。他会翻身抱住她,说“那我只飞向你”。
现在那双翅膀似乎飞向了别处。
林晚闭上眼睛,脑子里却异常清醒。她想起上周的小争吵——如果那还能称为争吵的话。因为谁去交物业费的事情,陆景深说她“总在意这些小事”,她说他“从不把家里的事当事”。对话很快陷入僵局,然后是两天的冷战。最后是陆景深若无其事地带回一盒她爱吃的蛋挞,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接受了蛋挞,像接受每一次糊里糊涂的和解。
但问题依然在那里,像地板下的白蚁,悄悄啃噬着什么。
“景深。”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没有回应。他可能睡着了,也可能只是不想回应。
林晚重新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的阴影。她想起今天下午在超市买蜡烛时,旁边一对年轻情侣在挑红酒。女孩问“这个牌子好吗”,男孩说“不懂,但包装好看”,两人笑成一团。她推着购物车从他们身边经过,突然意识到自己和陆景深已经很久没有一起逛超市了。
不是没有时间。只是没有了那种“一起做日常小事也开心”的心情。
或者说,那种心情还在她这里,却不知什么时候从他那里消失了。
窗外传来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像一段短暂而尖锐的插入曲。林晚听着那声音消失在夜色里,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呢?他会多久才发现?
这个念头让她打了个冷颤。
她轻轻起身,赤脚走到客厅,在书架前停下。最上层有一本厚厚的相册,蒙了灰。她抽下来,坐在沙发上翻开。
第一页是他们第一次旅行的照片,在大理。照片里她笑得眼睛眯成缝,陆景深从后面抱着她,下巴搁在她头顶。那天他们在洱海边骑自行车,她车技不好差点摔进田里,他一把拉住她,结果两人一起滚进草丛。起来后发现满身草屑,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往后翻,照片渐渐少了。婚礼那天的照片之后,大多是日常抓拍:她在厨房做饭的背影,他在书房工作的侧脸,两人一起组装书架时的狼狈。最后几张停在一年前,朋友聚会时拍的,他们坐在沙发两端,中间隔着两个人。
林晚的手指抚过照片上陆景深的脸。那时他已经不太笑了,嘴角是平的,眼睛看着镜头却像看着远处。
她合上相册,抱在胸前。
厨房的冰箱突然启动,发出低沉的嗡鸣。在这寂静的夜里,那声音大得惊人。林晚想起刚搬进来时,冰箱老发出怪声,陆景深半夜爬起来修,她说“明天找师傅吧”,他说“不能让我老婆睡不好”。最后他真的修好了,手上划了道口子,她一边给他贴创可贴一边说他笨。
那时她觉得,他们会一直这样。笨拙地,但认真地,爱着彼此。
现在冰箱不再发出怪声了。他也不再半夜起来修东西了。
林晚把相册放回书架,重新躺回床上。陆景深翻了个身,手臂无意识地搭在她腰上。她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
也许只是阶段性的,她告诉自己。每对夫妻都有低谷期,他只是工作压力太大了。等这个项目结束,等不那么忙了,一切会好起来的。
窗外,城市的灯光彻夜不眠。那些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林晚盯着那些晃动的光,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入睡。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和陆景深回到大理,但洱海干涸了,露出龟裂的湖底。他们站在裂缝边缘,陆景深说“我去找水”,然后转身走远。她在后面喊他,他却听不见,背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龟裂土地的尽头。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陆景深还在睡,手臂已经从她腰间滑落。
林晚轻轻起身,走到阳台。天边泛着鱼肚白,城市正在苏醒。她看着楼下开始有车流,有早起的人遛狗,有早餐店拉开卷帘门。
生活还在继续。以某种她越来越不理解的方式。
她拿起浇花壶,给还活着的几盆植物浇水。水渗进土壤,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有一盆绿萝居然冒出了新芽,嫩绿色的,在晨光中几乎透明。
林晚伸手碰了碰那新芽,很柔软。
然后她转身回屋,开始准备早餐。吐司、鸡蛋、牛奶。两份。
陆景深起床时,她已经摆好桌子。他洗漱完坐下,咬了口吐司:“今天要早到,有个晨会。”
“好。”林晚说。
他们沉默地吃完早餐。陆景深起身拿包,走到门口时回头:“晚上不用等我吃饭,应该又很晚。”
“知道了。”
门关上。房间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林晚慢慢喝完杯子里剩下的牛奶,清洗餐具,擦桌子。动作缓慢而精确,像在执行某种无声的仪式。
出门前,她站在玄关的镜子前整理衣领。镜中的女人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装,妆容精致,头发一丝不乱。只有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青色,粉底也遮不住。
她看着自己的眼睛,看了很久。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拉开房门,走进电梯,走进晨光,走进又一个日常。
只是今天,当她走在去地铁站的路上时,第一次没有戴耳机。她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听着城市的喧嚣,听着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她听着所有这些声音,试图从中分辨出自己心跳的节奏。
而那个节奏,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如此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