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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与红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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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又是雨。
像是要把这座名为“津门”的港口城市彻底泡透,连绵了三天三夜。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码头上空,潮湿的风卷着咸腥的海水气息,钻进每一条狭窄潮湿的巷弄。
我站在“忘尘阁”三楼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窗棂上凝结的水珠。楼下是泥泞的街道,偶尔有穿蓑衣的行人匆匆走过,溅起的泥水污了本就肮脏的青石板路。
忘尘阁,名字雅致,内里却藏污纳垢。它是津门最大的销金窟,也是消息流通最快的地方,更是我这种人接活的据点。
没人知道我的真名。在这里,他们叫我“影”。
一个只存在于阴影里的名字。
木门被轻轻叩响,三下,间隔均匀,不轻不重。是老规矩。
“进。”我转过身,目光落在门口那个佝偻的身影上。
来的是老鸨,人称“苏妈妈”。她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精明的笑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盖着红布。她将托盘轻轻放在房间中央那张唯一的圆桌,动作熟稔,仿佛只是在送上一壶新沏的茶。
“影姑娘,有贵客的单子。”苏妈妈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却快速地扫过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那红布。在忘尘阁,红布盖着的单子,意味着两种可能:要么,酬金高得惊人;要么,目标棘手得要命。通常,两者并存。
苏妈妈识趣地退了出去,关门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我走到桌前,伸手掀开了红布。
下面是一个紫檀木的盒子。打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叠厚厚的银票,票面数额足以让一个普通人家衣食无忧过三代。银票旁边,放着一张素笺,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一行字:
“目标:沈寒清。三日后,子时,城南旧梨园。取其性命,带信物回。”
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
沈寒清。
我默念着这个名字,指尖在素笺上轻轻拂过。这个名字,我似乎在哪里听过,又一时想不起来。
信物是一块玉佩的图样,雕的是一朵寒梅,笔触凌厉,倒不像女子常用的饰物。
我将银票和素笺收好,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雨还在下,仿佛要洗去这座城市所有的罪恶与秘密。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是雨水冲不掉的。比如仇恨,比如欲望,比如……即将溅落的鲜血。
这个雇主,是个“回头客”。
三个月前,我接了一单,目标是一个贩卖鸦片的富商。酬金同样丰厚,要求干净利落。我完成了任务,用的是一枚淬了毒的银针,从富商的后颈刺入,当场毙命,几乎没留下任何痕迹。
那次的接头人也是苏妈妈,传递信息的方式与这次如出一辙。只是上次没有留下任何关于雇主的线索,这次……这字迹,似乎有那么一点熟悉。
我摇了摇头,不再多想。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雇主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钱给到位,目标死得彻底。
沈寒清……
我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个名字。津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让雇主花这么大手笔来取其性命的,绝非等闲之辈。
是男是女?是官是商?与人结了什么深仇大恨?
这些,都需要我去查。在动手之前,了解目标的一切,是我的习惯,也是我的生存之道。
我换上一身不起眼的青布衣裙,将那枚惯用的银针藏在发髻里,又在腰间藏了一把短匕。镜子里映出一张普通的脸,五官平淡,扔在人堆里绝不会被多看一眼。这是最好的伪装。
推开房门,苏妈妈正站在走廊尽头,见我出来,只是微微颔首,眼神交汇的瞬间,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我走下楼梯,穿过喧嚣的大堂。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讲着侠义故事,赌徒们为了一个铜板面红耳赤,妓女们娇笑着拉拢客人……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像一道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融入这片声色犬马之中,然后,消失在门外的雨幕里。
城南,旧梨园。
这个地方我知道。据说曾经风光无限,名角云集,但十几年前一场大火,烧了个七零八落,之后便荒废了。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荒草丛生,是野猫和老鼠的乐园,也是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常选之地。
选择在这里动手,倒是符合雇主干净利落、不欲人知的要求。
但我不会等到三日后的子时。
在这之前,我要先见见这位沈寒清。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看看她的身边有多少护卫,看看她的生活习惯……最重要的是,看看她,值不值得这一叠厚厚的银票。
我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单调的声响。
根据素笺上的零星信息,我先去了趟衙门的户籍房附近,找了个专做“消息买卖”的泼皮。花了几个铜板,确认了沈寒清的身份。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沈寒清是个女子。
不仅是女子,还是津门颇有名望的“沈记药铺”的当家掌柜。沈记药铺传到她这一代,已经是第三代了,在津门口碑极好,据说她医术高明,为人仁厚,常常免费为穷苦百姓看诊送药。
这样一个人,会得罪谁?竟然有人愿意花如此重金取她性命?
更让我在意的是,泼皮还说了一句:“这位沈掌柜,性子冷淡得很,平日里深居简出,除了药铺和自家宅院,几乎不去别的地方。听说……还没嫁人呢。”
深居简出?那三日后子时,她为何会出现在荒凉的旧梨园?
这本身就透着一股诡异。
我决定先去沈记药铺看看。
沈记药铺坐落在城中心的繁华地段,铺面不算最大,但打理得干净整洁。黑漆的门板上,挂着一块烫金的匾额,字体沉稳有力。
此时雨势稍歇,药铺门口站着几个排队候诊的人,大多是面带病容的穷苦百姓。
我没有上前,而是在斜对面的一家茶馆里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点了一壶最便宜的茶,静静地观察着。
没过多久,药铺的门帘被掀开,一个女子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裙,外面罩了一件同色的披风,长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只用一根玉簪固定。没有施任何脂粉,却自有一种清冷脱俗的气质。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像是常年不见阳光,眉宇间带着一丝淡淡的疏离,却在对着一个咳嗽不止的老妇人说话时,语气放得极柔:“老丈,这药按时吃,三日便会好转,切记不可再沾生冷。”
老妇人连连道谢,她微微颔首,转身回了药铺。
就是她?沈寒清?
我握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
与我想象中的任何样子都不同。没有商人的市侩,没有权贵的倨傲,甚至没有寻常女子的温婉或活泼。她就像一株生长在寒潭边的梅,清冷,孤绝,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生命力。
这样的人,会有什么仇家?
而且,看她的样子,弱不禁风,似乎一只手就能将她推倒。杀她,需要花那么多钱,还要选在旧梨园那样的地方?
直觉告诉我,这事儿不对劲。
但我是影,我的职责是杀人,不是探究真相。
我看着沈记药铺的门板,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她的作息很规律,每日辰时到药铺,申时左右离开,回位于城西的沈府。沈府虽然不算顶级豪宅,但护卫也不少。
直接在药铺或沈府动手,风险太大,容易留下痕迹。
旧梨园……或许,雇主早就料到她会去那里?为什么?
我需要再观察两天。
接下来的两天,我像一个最耐心的猎手,潜伏在沈寒清可能出现的每一个角落。
我看着她在药铺里一丝不苟地为病人诊脉、开方、抓药,看着她偶尔会站在药铺后院的那棵老槐树下,望着天空发呆,眼神空洞得不像一个活人。
我看着她回沈府时,马车会经过一条僻静的小巷,那里是个动手的好地方,但我忍住了。雇主指定了时间和地点,必然有其用意,我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我甚至在深夜潜入了沈府外围,看到她房间的灯,常常亮到后半夜。她在做什么?看书?制药?还是……在等待什么?
越观察,我越觉得这个沈寒清身上充满了谜团。
她善良,却又冷漠;她健康地活着,却又透着一股死气。她的眼神深处,藏着一些东西,一些她极力掩饰,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的东西。
那是一种……疲惫?绝望?还是……别的什么?
第三天,雨终于停了。天空依旧是灰色的,但至少不再有冰冷的雨水落下。
距离雇主指定的时间,还有不到十二个时辰。
我再次来到沈记药铺对面的茶馆。今天,沈寒清似乎有些异样。
她的脸色比前两日更加苍白,诊脉时,手指甚至微微有些颤抖。她提前离开了药铺,回府的马车,走的路线也与往常不同。
马车没有直接回沈府,而是绕了个弯,朝着城南的方向驶去。
城南?
我的心猛地一跳,立刻结了账,快步跟了上去。
马车的速度不快,似乎车夫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在城南绕了几圈后,最终停在了……旧梨园附近的一条岔路口。
沈寒清从马车上下来,独自一人,没有带任何护卫。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旧梨园那片荒凉的方向,站在原地,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风吹起她的披风,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裙摆,在这破败的巷口,显得格外单薄,也格外……醒目。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迈开脚步,朝着旧梨园的方向走去。
夕阳的余晖透过云层,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孤独得让人心头发紧。
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一个荒谬,却又似乎是唯一解释的念头,猛地闯入我的脑海。
这不可能……
我握紧了藏在袖中的银针,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看着沈寒清的背影消失在旧梨园的入口处,那里杂草丛生,断壁残垣在暮色中如同蛰伏的怪兽。
我站在原地,第一次,对自己的任务,产生了动摇。
雇主……是她自己?
她雇人,杀自己?
为什么?
无数个疑问在我脑海中翻腾,几乎要将我的理智淹没。
但我知道,我必须进去。
无论是为了那叠银票,还是为了弄清楚这背后的真相。
我整理了一下衣襟,压下心头的波澜,像一道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旧梨园的入口,弥漫着一股腐朽的草木气息和淡淡的霉味。脚下的路坑坑洼洼,长满了及膝的杂草。
沈寒清走得很慢,似乎对这里的环境并不熟悉,每一步都很谨慎。她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远远地跟着,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我的感官提升到极致,留意着周围的一切动静。风声,草动,远处传来的几声鸦鸣……没有其他活人的气息。
她似乎真的是一个人来的。
穿过一片倒塌的戏台,她在一间相对完整的厢房前停了下来。厢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黑漆漆的,看不真切。
她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吱呀——”
老旧的木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在这寂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走了进去。
我没有立刻跟进去。我选择了厢房旁边一棵枯死的大树,身形一闪,隐匿在粗壮的树干后面,透过枝叶的缝隙,紧紧盯着那扇虚掩的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厢房里,没有任何动静。
她在里面做什么?
难道,这真的是一个圈套?她知道有人要来杀她,所以故意引我到这里?
可她为什么不带着护卫?为什么表现得如此恐惧和犹豫?
我的耐心快要耗尽了。按照雇主的要求,子时动手。但现在,目标就在里面,四周无人,是最好的时机。
我可以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进去,用银针结束她的性命,取走那块玉佩,然后离开。
任务完成,拿钱走人,从此与这个叫沈寒清的女子,再无瓜葛。
可是……
我脑海里反复出现她站在药铺后院,望着天空发呆的样子,出现她对老妇人说话时柔和的语气,出现她刚才走进旧梨园时,那孤独而决绝的背影。
还有那个疯狂的念头——她雇人杀自己。
如果这是真的,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杂念。影,你是个刺客,不是个好奇宝宝。
我从树干后滑出,像一只夜行的猫,脚步轻盈地靠近那间厢房。
门依旧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屏住呼吸,缓缓推开一条门缝。
借着微弱的天光,我看到沈寒清正背对着门口,站在房间的中央。她似乎在看墙上挂着的什么东西,一动不动。
就是现在。
我眼中寒光一闪,身形如电,猛地窜了进去,右手闪电般抬起,藏在发髻里的银针已经握在手中,直取她的后颈!
距离越来越近,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草香气。
就在我的银针即将刺中她的瞬间,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在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她的眼睛很大,瞳孔因为惊吓而微微收缩,里面映出我的影子。那眼神里,有惊讶,有恐惧,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而我,在看清她脸的那一刻,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那张脸……
虽然此刻因为惊吓而有些苍白,带着一丝狼狈,但我绝不会认错!
尤其是她眉心那颗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朱砂痣!
三个月前,我接的那一单,杀那个鸦片富商。
任务完成后,我按照约定,去取最终酬金的地方,是一间偏僻的客栈。
我到的时候,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桌子上放着一个钱袋。
但我在房间的铜镜上,看到了一个模糊的指纹,还有……一点极淡的胭脂痕迹。那胭脂的颜色很特别,带着一种冷冽的梅香。
更重要的是,我在客栈门口,远远地看到过一个女子的背影,穿着月白色的衣裙,发髻上插着一根梅花形状的玉簪。当时她正匆匆离去,我只看到了一个侧脸,但那眉心的朱砂痣,我看得清清楚楚!
那个背影,那个侧脸,那颗朱砂痣……
与眼前的沈寒清,一模一样!
三个月前,那个雇佣我杀死鸦片富商的回头客……
是她?
沈寒清?
那么这一次……
我看着她平静到近乎诡异的眼神,握着银针的手,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半空中。
一个让我遍体生寒的结论,终于浮出水面。
她不仅是那个回头客……
这一次,她要杀的人,是她自己。
她,沈寒清,雇我,杀她自己。
晚风从敞开的门缝里灌进来,吹起她月白色的裙摆,也吹乱了我额前的碎发。
厢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我和她,还有那枚悬在半空,闪烁着寒光的银针。
矛盾与冲突,在这一刻,以一种最尖锐、最荒谬的方式,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