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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最脆弱的记忆碎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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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沈心像一台同时处理多线程任务的高性能服务器。白天,她游走于各个会议室,处理其他案子,冷静、精准,无懈可击。间隙,她的私人邮箱和加密通讯软件里,不断接收、分析着来自“砚”的信息碎片。
费老师整理出了一份手写清单,字迹工整却带着年岁的颤抖,列了二十七张老照片和九页手稿的简要说明,附注了可能的年代和关联人物。老周没列清单,直接让儿子拍了几十张杂乱的照片发过来: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旧工具,模糊的合影,还有几张他年轻时参与附近寺庙修缮的、盖着模糊红印的糙纸证明。林砚则发来一份简单的展览空间规划草图,标注了哪里放照片墙,哪里做实物陈列角,哪里可以设置一个老式录音机播放口述片段。他还附了一句:已联系三位愿意聊聊的老街坊,时间暂定周末下午。
沈心将这些杂乱的信息快速归类,脑中同步构建着两个框架:一个是用于潜在谈判的“文化价值主张”框架,需要将零散证据编织成一个有逻辑、有感染力的叙事;另一个是法律风险框架,评估这些自发行为(展览、口述记录)在产权变更过程中可能引发的版权、肖像权、隐私权问题,并草拟简单的知情同意书模板。
她利用一个午餐后的空档,将自己关在办公室,拨通了林砚的电话。
“清单和草图我看了,基础素材有了,但太散。”她开门见山,“我们需要一个更明确的主题和主线。‘东亭路记忆碎片’范围还是太宽。建议聚焦在‘手作与日常的痕迹’上。周师傅的工具和老街坊母亲的手稿是核心,照片选择与之相关的场景——比如老周师父工作的铺子、旧日集市上手艺人摆摊、居民在家门口做手工的场景。这样,线索更集中,力量也更凝聚。”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林砚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却少了些迷茫:“明白了。我和费老师再筛一遍照片。手稿的解读,可能需要找懂老方言的人看看,有些术语怕不准。”
“嗯。这是细节,很重要。”沈心在电脑上快速记录,“另外,关于口述历史记录,我草拟了一份简单的知情同意和授权书,明确了记录用途(仅用于本次社区文化项目及可能的后续公益展示),肖像和言论的使用范围。你发给那几位老街坊看看,务必在他们同意并签字后,再进行正式录音或录像。这是法律保护,也是对他们的尊重。”
“好。”林砚应下,随即问,“你……上次说‘辰光’可能很快接触,有动静吗?”
“暂时没有直接接触租户。但他们委托的第三方评估机构已经去过那排房子外围拍照了。”沈心调出助理刚发来的信息,“另外,我查到一些不太乐观的消息。‘辰光’去年在城西主导的一个类似旧改项目,初期也遇到几家有历史渊源的小店铺抵制,他们采取的是‘逐个击破、高压补偿’策略,最后只有一家坚持到了诉讼,耗时一年多,虽然拿到略高于标准的补偿,但店铺早已无法经营,店主心力交瘁。我们需要做好最坏的准备,同时争取最好的可能。”
电话那头是更长的沉默。沈心能想象林砚此刻的表情。
“还有,”沈心继续说,语气放平缓了些,“你老师那本杂记,如果考虑展示,哪怕只是复制其中一两页无害的工艺图解,配上简要说明,会极大提升这个小型展览的厚度。它连接了过去更高阶的手艺传统和当下周师傅他们这些民间保存的碎片,形成一种传承感。当然,前提是你觉得可以,并且做好严格的安保措施。”
“……我考虑一下。”林砚的声音有些干涩。
“尽快决定。”沈心看了一眼日程,“周末如果你们照常进行口述记录,我会过去一趟,现场看看情况,也顺便把一些法律文件带过去。另外,关于可能需要的法律代理费用……”她停顿了一下,选择了一个更中性的说法,“我们可以后续再详谈支付方式。目前,先聚焦在把事情往前推。”
她没等林砚回应,便说了句“保持联系”,挂断了电话。她不想陷入关于钱的拉扯,那会模糊眼下更紧迫的目标。她知道自己在冒险,将个人时间投入一个并无正式委托、且胜算难料的“项目”中。但那股自看见那本蓝绒布旧书起就盘踞在心头的、混合着专业挑战和某种难以名状情绪的动力,推动着她。
周末下午,天气阴沉。沈心准时出现在“砚”。店里已经变了样。几张桌子被拼在一起,铺上了深灰色的粗布。上面分门别类放着初步筛选出的老照片、复印件、几件小工具。费老师和一位穿着朴素、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坐在一旁,正在轻声交谈。老周没在,但他儿子——一个三十多岁、面容敦厚的男人,正帮着林砚调整墙上的照片排列。
气氛认真,甚至有些肃穆。
看到沈心,林砚走过来,低声说:“这位是陈阿婆,以前在东亭路口摆摊修鞋、配钥匙的。费老师请来的。老周临时有事,让他儿子小周来了。”
沈心点头,从包里拿出几份打印好的文件。“这是知情同意书,一式两份。需要跟陈阿婆解释清楚,并签字。”她将文件递给林砚,又拿出录音笔和一个小型三脚架,“设备我带了,操作简单。记录过程尽量自然,你们先聊,我旁听,必要时可以提示一些有助于构建叙事的问题。”
林砚接过文件,看了她一眼。沈心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针织衫和黑色长裤,比平时少了几分锋芒,但眼神依然专注锐利。他拿着文件走向陈阿婆和费老师。
沈心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准备好的问题提纲,同时观察着。
林砚半蹲在陈阿婆身边,用缓慢清晰的语速,解释着文件的内容。费老师在一旁补充。陈阿婆戴着老花镜,仔细地看,手指有些抖。听完,她抬起满是皱纹的脸,问:“签了这个,就是同意你们把我讲的录下来,以后可能放给别人看,是吧?”
“是的,阿婆。主要是想留下点关于这条街老样子的念想。”林砚温和地说。
“念想……”陈阿婆喃喃重复,浑浊的眼睛看向窗外依稀能见的街景,“是该留点。我那些修鞋的家什,去年让收废品的拉走了,儿子说占地方。早知道……”她摇摇头,接过笔,很郑重地在两份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字迹歪斜却用力。
记录开始。费老师起了个头,陈阿婆起初有些拘谨,断断续续。林砚并不催促,只是偶尔在她停顿太久时,温和地提起一个具体的小细节:“阿婆,您还记得当时补一双鞋底多少钱吗?”“那时候来修鞋的,都是些什么人?有印象特别深的吗?”
渐渐地,陈阿婆打开了话匣子。她讲起用蜡线纳鞋底的手法,讲起给附近小学孩子们修书包带子的趣事,讲起下雨天在窄小棚户里听着雨声干活的心境。她记不清具体年份,但那些关于气味、触感、声音和人的记忆,却异常鲜活。她甚至从随身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磨得发亮的黄铜鞋拔子:“就剩这个了,跟了我四十年。”
小周也简短讲述了父亲老周如何接手师父的工具,如何看着木工活从讲究榫卯到全是钉子胶水,语气里有无奈,也有自豪。
沈心安静地听着,记录着,大脑自动将这些口语化的叙述,与她之前看到的照片、工具对应、串联。一个模糊但生动的、关于一条街和其上人们“手作生活”的图景,逐渐拼凑起来。
录音间隙,林砚走过来,递给沈心一杯温水。“怎么样?”
“素材很好。”沈心接过水,低声说,“陈阿婆的叙述很有感染力,特别是关于‘手感’和‘熟客’的部分。小周的补充提供了手艺传承的视角。这些是冷冰冰的开发规划里永远不会有的东西。”她顿了顿,“你老师那本杂记……”
林砚眼神暗了暗。“我昨晚又看了一遍。有一页,讲的是‘补瓷’的一种土法,用的材料和周师傅以前提过的补木器裂缝的土胶,有点像。不是完全一样,但……思路是通的。”
沈心眼睛微微一亮。“这就够了。不需要完全一样,只要有那么一点‘通’的感觉,就能建立连接。我们可以把它作为展览的一个‘引子’或者‘升华点’——从民间零散记忆,连接到更久远的工艺传统,说明这种‘手作智慧’的脉络一直存在,只是以不同的形式散落在生活各处。”
林砚看着她眼中闪动的、属于她那个世界的、高效而充满策略性的光芒,心情复杂。正是这种光芒,在摧毁他珍视的宁静,却也可能是唯一能守护这片宁静的武器。
“展览的名字,”沈心快速在电脑上打下几个字,“或许可以叫《手上的光——东亭路手作记忆拾零》。强调‘手’,强调‘光’(既指手艺之光,也指记忆之光),‘拾零’点明碎片化的现状。”
林砚默默品味着这个名字。比他之前想的任何名字都更精准,更有力,也……更符合“谈判筹码”的需求。
“沈律师,”陈阿婆休息够了,忽然朝这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你们搞这个,真的能帮小林保住这铺子吗?”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沈心身上。
沈心合上电脑,站起身,走到陈阿婆面前。她没有给出虚假的希望。“陈阿婆,我不能保证。但您今天讲的这些话,拿出来的这个鞋拔子,还有周师傅他们的东西,都是在告诉那些想推倒这里的人:这条街,这些房子,不仅仅是有面积的砖瓦,它还连着像您这样的活生生的记忆,连着几十年甚至更久的人情和手艺。这些东西,推土机一推就没了,但要是没了,这个地方就少了魂。”
她语气平静,没有煽情,只是陈述一种价值判断。
陈阿婆看着她,良久,点点头:“是这个理儿。你们弄吧,有啥要我这老婆子做的,再说。”
记录继续。窗外的天光渐渐暗沉,最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店里灯火通明,映照着那些老照片、旧工具,和几个为了一段即将消逝的记忆而忙碌的人。
沈心看着这一幕,看着林砚低头调试录音设备的专注侧脸,看着费老师小心抚摸一张照片的温柔手势,看着陈阿婆讲述时眼中时而闪过的光。
她心中那份冰冷的案情分析报告上,那些无法量化的参数,此刻仿佛获得了具体的形象和温度。它们依然无法被精确计算,但其“重量”,在她心里,又沉了几分。
她知道,这场仗,远未开始,就已注定艰难。但至少,他们不再只是被动等待判决的被告。他们开始构筑自己的防线,哪怕这防线,是由最脆弱的记忆碎片搭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