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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非量化参数 ...

  •   沈心回到律所,立刻被卷入另一个项目的紧急会议。高效运转是她的常态,但今天,会议室白板上的股权结构图偶尔会模糊一瞬,被一个抱着旧书、站在晨光与阴影交界处的侧影覆盖。她定了定神,将那份图像强行关闭。

      会议间隙,她给助理发了条信息:“帮我调取‘辰光置业’近三年涉及商业地产收购、租户清退的所有公开案例和仲裁记录,重点看他们的谈判策略、底线和曾做出的让步。另外,查一下东亭路那排房子的原始建筑图纸和历次修缮记录,有没有可能涉及历史风貌保护?哪怕只是最边缘的线索。”

      她知道希望渺茫,但必须穷尽所有可能的角度。

      下午,她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接起,是林砚。

      “沈律师。”他的声音听起来比早晨平稳了些,但依旧紧绷,“我跟费老师,还有隔壁‘缮物坊’的周师傅聊了。周师傅是做传统木器修复的,也在那排房子租了十几年铺子。他们手里,确实有些东西。照片,老工具,甚至一些手写的配方、工序记录。零零碎碎,堆在家里,儿女觉得占地方。”

      “他们愿意拿出来?”沈心走到窗边,压低声音。

      “愿意聊聊。但不知道能怎么用。”林砚顿了顿,“费老师说,如果你想了解具体情况,可以过来一趟。他下午都在我这儿。”

      “我半小时后到。”

      沈心再次踏入“砚”时,感觉店里气氛微妙地变了。依然安静,但那种闲散的松弛感不见了,空气里多了一种沉凝的、类似临战前的气息。费老师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裤、手指关节粗大的老人坐在靠窗的桌前,桌上摊开几个老式相册、几件用旧报纸包裹的工具。林砚在一旁泡茶,动作依旧稳,但眉宇间锁着挥之不去的沉郁。

      看到沈心,费老师招手:“沈律师,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老周,手艺人,脾气倔,手艺更好。”

      老周抬起古铜色的脸,朝沈心点点头,没太多客套,眼神里带着手艺人对“穿西装的人”惯有的审视和距离感。

      沈心坐下,没有寒暄,直接进入主题:“周师傅,费老师,情况林砚大概跟二位说了。时间紧迫,我想了解一下,你们手头这些资料和物件,具体是什么?它们和东亭路,或者更宽泛地说,和这个街区已经消失或正在消失的老行当、老生活,关联度有多强?”

      老周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拿起桌上一个形状奇特的、带有木柄的金属家伙:“这叫‘线刨’,专门给木器开装饰线槽的。我师父的师父传下来的,现在谁还用?满街都是机器压出来的复合板家具。”他放下线刨,又翻开一本边缘卷曲的相册,指着一张黑白照片:一个瘦削的老人坐在堆满木料的小铺门口,低头刨木花,阳光斜照,木花飞扬如金屑。“这是我师父,他的铺子就在现在‘鑫隆百货’那个位置,八几年拆的。”

      费老师补充,指着他带来的几张泛黄照片和几页字迹娟秀的手稿:“这几张是七十年代末,东亭路菜市口的早市,你看这些人的穿着、挑的担子。这手稿,是我一个老街坊母亲留下的,记录着她怎么用几种野草和矿物粉,给土布染色。法子早就没人用了。”

      他们一件件拿出来,语气平淡,却像在展示一个个被时光淹没的孤岛。没有宏大的历史叙事,只有具体的人,具体的手艺,具体的生活瞬间,即将沉入遗忘的深潭。

      沈心仔细看着,听着,大脑飞速处理信息。关联度是有的,但零散,不成体系,缺乏“官方”或“学术”的背书,在讲究证据效力的法律和商业谈判中,力量薄弱。

      “有没有可能,”沈心沉吟道,“把这些分散的点,稍微串联一下?比如,做一个非常简易的、一次性的‘东亭路记忆碎片’小展?就在这个空间里。不追求多完整,就展示这几样有代表性的物件、照片和故事,突出它们与这条街血脉相连的独特性。我们可以邀请几位像你们这样的老居民、老师傅作为‘讲述者’,甚至可以简单记录一些口述历史。”

      她看向林砚:“这比你之前那些更个人化的展览,多了一层社区历史的维度。它不再仅仅是个人情怀的收藏室,而是一个街区集体记忆的临时保存点。这个定位,在对抗纯粹商业开发时,会更有说服力一些。哪怕只是多一点点。”

      林砚还没说话,老周先开口了,声音沙哑:“搞这些,就能不让拆?”

      “不能保证。”沈心坦诚以告,“但可以增加谈判的筹码。让新的买家看到,这个空间承载的不仅仅是商业租金,还有无法用金钱简单衡量的、与社区情感和历史相连的价值。他们可能会考虑,保留这样一个有故事的‘文化节点’,对他们整体项目的口碑和长期价值,是否有益。”

      “他们要是觉得没用呢?”老周盯着她。

      “那我们就得准备法律途径,基于现有租约和你们这些证据所能支撑的‘事实居住与经营历史’‘对社区的贡献’等角度,尽可能争取合理的补偿,或者搬迁时间。”沈心语速平稳,既不过分乐观,也不渲染绝望。

      费老师叹了口气:“尽人事吧。这些东西,能见见光,让多几个人看看,也是好事。总比烂在抽屉里强。”

      林砚给每人斟上茶。“展览可以试试。我来协调空间和布置。”他看向沈心,“需要多久?”

      “越快越好。最好能在‘辰光’正式下发通知前,就有个雏形,甚至可以先在小范围(比如你们的常客、附近老街坊)里做一次内部展示,留下影像和反馈记录。这些都可以作为后续沟通的材料。”沈心快速思考着,“我需要你们尽快提供一份简单的展品清单和背景说明,越具体越好。另外,周师傅、费老师,你们是否愿意作为联合发起人或顾问署名?这能增加项目的可信度。”

      老周和费老师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事情初步议定,气氛稍稍缓和。老周和费老师又坐了会儿,便起身告辞,各自回去翻找更多的“碎片”。

      店里只剩下沈心和林砚。茶水已凉。

      “谢谢。”林砚忽然说,声音很低。

      “不用。这是我的工作方式。”沈心收拾自己的东西,“找出所有潜在筹码,最大化利用。你现在也是我的‘客户’之一,从专业角度。”

      林砚看着她,眼神复杂。“只是客户?”

      沈心动作微顿。“目前,是的。”她抬起眼,目光清晰,“在商言商,界限清楚,对双方都更有效率,也避免不必要的困扰。”

      她看到林砚眼中那点微弱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像风中的烛火,摇曳了一下,黯淡下去。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转身开始收拾桌上散落的照片和工具。

      沈心拿起包,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时,她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林砚,”她对着门板说,声音平静无波,“你老师那本杂记,如果方便,或许也可以作为‘传统手工艺记忆’的一部分,在展览中提及。它的故事,比任何光鲜的拍卖图录,都更有重量。”

      说完,她推门出去。

      铜铃闷响,将她重新投入都市的喧嚣。她快步走着,心里那份关于“东亭路产权案”的文件夹里,又新增了几个子条目:“社区记忆碎片展——策动与法律风险规避”、“老租户口述历史记录——证据效力评估”、“文化价值主张在商业谈判中的权重分析”。

      逻辑清晰,步骤明确。只是执行这些步骤时,她眼前总会晃过老周抚摸线刨时粗粝的手指,费老师凝视旧照片时怅然的眼神,以及林砚抱起那本蓝绒布旧书时,肩背微微佝偻的弧度。

      这些“非量化参数”顽固地存在着,干扰着她绝对理性的运行效率。她尝试将其归类为“影响决策的情感因素变量”,但心里知道,这个归类,并不准确。

      她只是,无法删除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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