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之上》褐要

4、第 4 章

　　周五晚上，萧宛清站在衣柜前，对着镜子比划了许久。最终她选了一件米白色的针织连衣裙，外搭浅咖色风衣，头发放下来，化了个淡妆。镜中的女人看起来温和得体，没有任何攻击性。

　　她应该看起来无害。她必须看起来无害。

　　方家的别墅在浦西的老法租界，一栋三层的花园洋房。萧宛清站在雕花铁门外，看着庭院里暖黄色的灯光透过梧桐叶洒在地上，手心微微出汗。

　　门开了，方媛亲自来迎她：“你来啦！快进来，外面冷。”
　　屋子里暖气很足，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淡淡的桂花香——客厅的花瓶里插着一大束金桂。沈佩茹从厨房里走出来，围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
　　“这就是宛清吧？”沈佩茹上下打量着她，眼中满是温柔，“都长这么大了。上次见你，你才这么高——”她比了个到自己腰的位置。

　　“阿姨好。”萧宛清微微鞠躬。

　　“别客气，就当自己家。”沈佩茹拍拍她的肩，“老方，宛清来了！”

　　方明远从书房走出来。他比照片上看起来更温和一些，鬓角已经有些发白，但身板依然挺直。
　　看到萧宛清，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是萧敬山的女儿吧？你爸爸他……”

　　话说到一半停住了。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

　　“爸。”方媛轻声提醒。

　　“瞧我这记性。”方明远摇摇头，走过来和萧宛清握手，“欢迎你来。你爸爸……是个好人。”

　　他的手温暖干燥，力道适中。萧宛清感受着那温度，脑海中却浮现出另一双手——粗糙，冰冷，戴着沉重的手铐。那是她最后一次见父亲时握过的手。

　　“谢谢您。”她说，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惊讶。

　　晚餐很丰盛，全是上海本帮菜：糖醋小排、油爆虾、腌笃鲜、清炒河虾仁。沈佩茹不停地给萧宛清夹菜：“多吃点，你看你瘦的。工作很辛苦吧？”
　　“还好，不辛苦。”

　　“数据分析这个工作好啊，稳定。”方明远说，“在水母汽车还适应吗？”

　　“同事们都很帮忙，方总也……”萧宛清看了一眼方媛，“很照顾我。”

　　“叫方总多生分。”方媛笑着说，“叫我媛媛就行。”

　　萧宛清低头吃饭，糖醋小排的酸甜在舌尖化开，她却尝不出味道。
　　方明远会询问她父亲当年案子的细节吗？
　　会表现出心虚吗？会试探她知道多少吗？

　　可是没有。方明远只是聊着行业动态，关心她的工作生活，偶尔回忆几句当年和她父亲的交情——他说他们曾在一个厂里共事过，说萧敬山技术很好，人也很实在。
　　“你爸爸那时候最爱吃厂门口卖的生煎包。”方明远说，“每天早上都要买两个，一个当早饭，一个留着中午吃。”

　　萧宛清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这是她不知道的细节。父亲很少提起过去的事，尤其是在入狱之后。

　　“后来那个厂……”她轻声问。
　　“关了。”方明远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出了那件事之后，就关了。”

　　餐厅里安静下来。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爸，别说这些了。”方媛打破沉默，“宛清，尝尝这个八宝饭，我妈的拿手菜。”

　　萧宛清舀了一勺八宝饭，甜糯的口感在口腔里弥漫。她看着餐桌对面的方家人——方明远正给妻子夹菜，沈佩茹笑着说了句什么，方媛低头吃饭，耳根微微发红。

　　多么温馨的一家人。多么完美的家庭。
　　她在心里冷笑。

　　晚饭后，方媛带萧宛清参观房子。二楼的书房里摆满了奖杯和荣誉证书，墙上挂着水母汽车历代车型的海报。萧宛清的视线在其中一张照片上停留——那是一张集体照，二十多年前的老照片，一群年轻人站在一个工厂大门前。

　　她看到了年轻时的方明远，站在前排中间，意气风发。而在照片的角落，一个瘦高的男人侧身站着，只露出半张脸。

　　那是她的父亲。

　　“这是我爸创业前的照片。”方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听他说，那时候他在化工厂当厂长，你爸爸是副厂长。”

　　萧宛清的心脏狂跳起来。她盯着那张照片，试图从父亲模糊的侧脸上读出些什么。
　　怨恨？不甘？还是被背叛的痛苦？

　　“他们关系很好吗？”她问，声音有些发紧。
　　“我爸说是的。”方媛走到她身边，也看着那张照片，“但后来……出了那件事，联系就断了。”
　　“你爸爸提过那件事的具体情况吗？”
　　方媛摇摇头：“他不愿意多说。每次我问，他都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她转过头，看着萧宛清，“你爸爸……后来还好吗？”

　　萧宛清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还好吗？一个含冤入狱的人，在监狱里度过六年，出来时已经疾病缠身，三年后就郁郁而终。这能叫“还好”吗？
　　“他去世了。”萧宛清终于说，“五年前。”
　　方媛倒抽一口冷气：“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萧宛清转过身，不再看那张照片，“都过去了。”

　　但真的过去了吗？如果过去了，她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如果过去了，叔叔为什么要她复仇？
　　如果过去了，为什么每当夜深人静，她还是会梦见父亲在探视室里那张绝望的脸？

　　离开方家时已经晚上九点。方
　　媛送她到门口：“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不用，我打车就行。”
　　“这么晚了，不安全。”方媛坚持，已经拿出手机要叫车。
　　萧宛清没有再拒绝。等车的时候，两人站在庭院里，夜风带着凉意。
　　梧桐叶在头顶沙沙作响，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宛清。”方媛突然开口。
　　“嗯？”
　　“以后常来玩。”方媛看着她，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我妈很喜欢你，我也是。”
　　萧宛清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车来了。她逃也似的上了车，关上车门的那一刻，才敢回头。方媛还站在门口，朝她挥手，脸上带着温暖的笑容。
　　车子驶入夜色。萧宛清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手机震动起来。是萧振邦。
　　她盯着那个号码，直到震动停止。几秒钟后，一条短信跳出来：
　　“进展如何？”
　　萧宛清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许久，她回复了两个字：
　　“顺利。”
　　然后她删除了短信记录，将手机扔回包里。
　　车窗外，城市的灯火飞速后退，像一条流动的星河。萧宛清看着那些光亮，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父亲抱着她坐在老家的屋顶上看星星。
　　“清清，你看，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轨道。”父亲说，“它们不会相撞，是因为它们都守着自己的位置。”
　　“那人呢？”她问。
　　父亲沉默了很久。
　　“人有时候，”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会走错轨道。”
　　现在，她就在一条错误的轨道上，朝着一个既定的终点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