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之上》褐要

3、第 3 章

　　方媛选了一家临江的日料店，坐在靠窗的位置。

　　窗外，浦江两岸的灯光次第亮起，游轮驶过，在江面上拖出一道道流光溢彩的尾迹。

　　“我记得你以前不爱吃生鱼片。”萧宛清看着方媛夹起一块三文鱼刺身，有些惊讶。

　　人总会变的。”方媛笑了笑，“就像你，以前在信里说最讨厌大城市，现在不也在上海工作？”

　　萧宛清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是啊，人总会变的。”

　　那顿饭吃了很久。她们聊童年，聊那些信件里提到的趣事——方媛养的仓鼠生了一窝宝宝，萧宛清在山里捡到一只受伤的小鸟；聊后来各自的生活，学业，理想；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沉重的话题。

　　“你还画画吗？”方媛突然问。她记得萧宛清的信里总是夹着一些小画，蒲公英，萤火虫，山间的老房子，虽然笔法稚嫩，却有一种动人的灵气。

　　萧宛清摇了摇头：“很久不画了。”

　　“可惜了。”方媛真诚地说，“你很有天赋。”

　　萧宛清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有些东西，丢了就找不回来了。”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方媛连忙转移话题：“对了，你在数据分析部具体做什么工作？”

　　“主要是市场数据分析和竞品研究。”萧宛清说，“最近在整理亿跑汽车的历史销售数据，做趋势预测。”

　　“亿跑……”方媛皱起眉头，“我们最大的竞争对手。”

　　“所以数据很重要。”萧宛清的声音平静无波，“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窗外，一艘游轮拉响了汽笛，悠长的声音在江面上回荡。

　　方媛看着萧宛清在灯光下略显苍白的侧脸，突然问：“清清，你开心吗？”

　　萧宛清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方媛看不懂的情绪。

　　“能在水母汽车工作，”她慢慢地说，“我很感激。”

　　这是一个没有直接回答的回答。

　　吃完饭，两人沿着江边散步。晚风渐凉，萧宛清裹紧了针织衫。方媛注意到她的动作，下意识地靠近了一些，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风。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方媛说。

　　“不用了，我坐地铁很方便。”萧宛清婉拒。

　　“那我送你到地铁站。”

　　这次萧宛清没有拒绝。

　　地铁站入口处人来人往，明亮的灯光将夜晚照得如同白昼。临别时，方媛突然拉住了萧宛清的手。

　　“清清。”

　　“嗯？”

　　“以后有什么事，随时找我。”方媛认真地说，“在公司里，我们……互相照应。”

　　萧宛清看着她，琥珀色的瞳孔在灯光下闪烁着复杂的光。许久，她轻轻点了点头，反手握住方媛的手，力道很轻，却让方媛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好。”

　　列车进站，萧宛清松开手，转身走进车厢。玻璃门合上，她的身影在人群中渐渐模糊。

　　车厢里，萧宛清靠在门边，闭着眼睛，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萧宛清掏出来，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没有存储的号码。她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直到震动停止，屏幕暗下去。

　　车窗外，城市的灯光飞速掠过，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这一夜，方媛睡得很安稳。梦里没有繁杂的数据和开不完的会议，只有山间的萤火虫，和一个小女孩握着她手说：“我们永远做朋友。”

　　而城市的另一端，萧宛清坐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看着窗外的夜色，一夜未眠。

　　床头柜上，摆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一个面容憔悴的男人抱着一个小女孩，两人的笑容都很勉强。照片背后，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

　　“爸爸是冤枉的。”

　　清晨七点半，数据分析部的开放式办公区已经坐满了人。萧宛清端着咖啡走进来，目光扫过一排排整齐的工位，最后落在角落靠窗的位置——那是她入职一个月来，每天待得最久的地方。

　　“宛清，早啊！”隔壁工位的李薇热情地打招呼，“你眼睛怎么有点红，没睡好？”

　　萧宛清放下背包，打开电脑：“嗯，昨晚看数据看得有点晚。”

　　这不算完全说谎。她确实在看数据，但不是公司的数据。凌晨两点，她还在翻看手机里那些加密的文件——水母汽车的股权结构图、方明远的行程记录、海月车型的技术参数摘要。这些都是叔叔萧振邦这一个月来陆续传给她的。

　　电脑开机完毕，萧宛清登录系统。屏幕右下角弹出邮件提醒，是部门总监赵明发来的会议通知：

　　“上午9:00，27楼大会议室，海月项目数据分析专题会。请萧宛清准备亿跑汽车Q3销售预测报告。”

　　萧宛清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秒。

　　27楼。那是方媛所在的楼层。

　　她点开报告文件，那些精心编制的图表和数据在屏幕上铺展开来。这份报告她准备了整整两周，每一个预测模型都反复验证过，每一段分析都力求精准客观。就连赵明那种挑剔的老江湖，昨天审阅时都难得地点了点头。

　　可萧宛清知道，这份报告里隐藏着一些微妙的设计。

　　比如，她刻意淡化了亿跑汽车在电池密度方面的最新进展——那是她从行业内部论坛挖到的信息，尚未公开，但一旦量产，将对海月车型构成直接威胁。再比如，她对水母汽车目标用户群体的分析，有意无意地指向了一个更小众、利润更薄的细分市场。

　　这些偏差都很细微，足以通过专业审查，却足以在关键时刻影响决策。

　　九点差五分，萧宛清抱着笔记本电脑走向电梯。金属门上映出她的倒影——浅灰色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束成低马尾，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职业表情。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穿上校服站在镜子前的那个小女孩。

　　那时的校服是深蓝色的，洗得发白，袖口磨破了边。父亲蹲下来帮她整理衣领，粗糙的大手抚过她的头发，声音沙哑：“清清，到了新学校要好好读书，不要让人看不起。”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她问。

　　父亲的手顿了顿，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很快，等爸爸把事情弄清楚就回来。”

　　可他再也没有回来。

　　电梯“叮”的一声到达27楼。萧宛清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大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研发部、市场部、战略部……各部门的核心成员几乎都到齐了。方媛坐在长桌的一端，正在和旁边的技术总监低声交谈。她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纤细的手腕和一块简洁的腕表。

　　看到萧宛清进来，方媛抬起头，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她做了个手势，示意萧宛清坐在她斜对面的空位上。

　　会议开始了。

　　轮到萧宛清汇报时，她站起身，走到投影仪前。报告的第一页是水母汽车与主要竞品的市场占有率对比图，颜色鲜艳的饼状图在幕布上缓缓旋转。

　　“基于过去三个季度的数据，我们预测亿跑汽车的下一款主力车型将在本季度末发布。”萧宛清的声音平静清晰，激光笔的红点精准地落在图表的关键位置，“发布时间将比我们的海月车型早约4-6周。”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低语。

　　“这和我们之前的情报吻合。”市场总监赵明说，“关键是他们要发布什么级别的车。”

　　萧宛清切换下一页：“根据我们抓取到的供应链数据、招聘信息以及专利申报记录，亿跑的新车型大概率是一款中型SUV，主打家庭市场，定价区间在20-25万。”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个人的脸：“这正是我们海月车型的目标市场。”

　　“他们有我们的数据？”有人质疑。

　　“不确定。”萧宛清回答得很谨慎，“但从产品定位和时间节点来看，针对性很强。”

　　方媛一直安静地听着，手中的钢笔在笔记本上轻轻敲击。当萧宛清说到“针对性很强”时，她的笔尖顿了顿。

　　“继续。”方媛说。

　　萧宛清花了二十分钟详细讲解了数据模型、分析方法和预测依据。她的逻辑严密，表达清晰，就连最挑剔的技术人员都频频点头。报告结束时，会议室里响起了礼貌的掌声。

　　“很扎实的分析。”方媛合上笔记本，看向萧宛清，“萧分析师，会后能不能请你单独留一下？我有些细节想再确认。”

　　“当然。”萧宛清点头。

　　散会后，其他人陆续离开。方媛走到窗边，拉开了百叶窗，午后的阳光涌进会议室，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

　　“你的报告做得很好。”方媛转过身，靠在窗台上，“比我想象的还要专业。”

　　萧宛清收拾着桌上的资料：“这是我应该做的。”

　　“但有些地方，我有点疑问。”方媛走过来，拿起萧宛清的打印版报告，翻到市场分析那一页，“你说我们的目标用户是‘追求生活品质的都市新中产’，这个定位是不是有点……太宽泛了？”

　　萧宛清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正是她刻意模糊的地方。

　　“数据确实支持这个结论。”她保持着平稳的语调，“从水母汽车历史用户的画像分析来看，我们的客户群体普遍年龄在30-45岁，家庭年收入50万以上，注重环保理念和科技体验。”

　　“但这些特征，亿跑的目标用户也有。”方媛指出，“我们需要更独特的卖点。”

　　萧宛清沉默了。她知道方媛说得对——海月车型真正的优势在于它全新的电池热管理系统和智能驾驶算法，这些才是和竞品拉开差距的关键。但在她的报告里，这些内容被放在了不太显眼的位置。

　　“我会重新调整分析重点。”萧宛清说。

　　方媛看着她，突然笑了：“不用紧张，我不是在批评你。其实我很佩服你的工作态度，刚入职就能做出这么深入的分析。”

　　那笑容真诚而温暖，像极了多年前，她在信纸上画下的那个太阳——那是她第一次收到方媛回信时画的，信里那个城里的小女孩说，她最喜欢晴天，因为阳光会让一切都变得明亮。

　　“谢谢。”萧宛清低声说。

　　“对了，这个周末你有空吗？”方媛像是突然想起来，“我妈说好久没见你了，想请你来家里吃顿饭。”

　　萧宛清僵住了。

　　去方家吃饭。见方明远和沈佩茹。走进那个她曾在照片里看过无数次，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家。

　　“我……”她的喉咙发紧。

　　“如果不方便就算了。”方媛连忙说，“我就是随口一提。”

　　“不，我有空。”萧宛清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很荣幸。”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这太危险了，太冲动了。叔叔如果知道，一定会大发雷霆。

　　可她就是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