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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王子与过期的睡美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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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人背上绑了绳子,拖着长长的木条,见一堆白骨里爬出来一个血淋淋的人,揉了揉眼睛,大叫一声。惊慌失措地跑了几步,又折返至此。
她得救了。躺在一床很简陋的木条上,听着木条摩擦地面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是世界上最安心的声音。
老妇人借了一匹马,她受不得颠簸,只能被马拉着,路上多的是石子和浑浊的水塘。
说到老妇人将她救下的过程,“这好马几时走过这么烂的路。”老妇人开了个玩笑。
“我来时的路比这更糟糕。”她说。
老妇人姓杜,略懂得医理,用药草调理了七天才见好。恰逢周边有流民涌入,老妇人劝阻她:“晚些再走,否则可能会被流民抢劫的,再说你伤又还没好,这年头,只要一遇见什么天灾,人性就都暴露了。”她饱经沧桑的脸上满是担忧,苦口婆心地说,“我老婆子也活了几十年了,这种事情可没少见。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小丫头,要是一个不小心让人看上了抢了,你大不了就是一死?那我还救你做什么?”
元唯说,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何以要死第二次?你实在对不起我。你这丫头恁地铁石心肠啊!”
老妇人一劝再劝,最后一拍大腿,索性把她锁了起来。
元唯到底拗不过,她一喘气就牵扯得疼,浑身难受。饶是这副身子没那么金贵,也禁不住这样的折腾。
这屋子充满书香气,案上摆着不少字帖。古人也刷题。
元唯时不时翻阅两本书来看。这里边随便找两句都是日后可堪称颂的名家名言,上面还有好些批注,这书的主人写得一手好字。
她读道:“惟上帝弗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出自《尚书·伊训》,老天不会始终如一地庇佑谁,做好事会得到善意的回报,做坏事则会遭到灾祸。这句话就像一把尖刀,令她快要痊愈的伤口隐隐作痛。
“奶奶,我现在可以走路了。”
“喏,我就说。那时吵着闹着要回家,连路都走得困难。你得彻底好了,再去糟蹋你这副身子。”老妇人煎了一服药,端到她面前,“你跟奶奶接着讲,这睡美人有没有醒来?”
昨日喝了药,元唯还没讲完故事就睡着了。
一把年纪的老人追着她讲童话故事,她很难不露出比老人还要慈祥好几倍的笑容。
“王子披荆斩棘,到宫殿里见着睡美人,他情不自禁亲了睡美人一口,睡美人就醒了,他们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了一起。”
“咦,这王子真是粗俗。小小年纪一见人就亲嘴,成什么了?我这老太一把年纪了阅人无数,没见过这号人,这要关牢子的。”说罢,她蘸着口水捻了捻绣花针。
元唯噗嗤一声,说:“你这老太,居然在几千年前就发现了其中的真理。考古学家要是发现你的感言,估计能出好几篇论文。”
老太只当听错了,偏过头来嗔怪她,又回头继续绣花。
她喝了药便昏沉沉躺着。
半梦半醒中,她看到一个人的脸庞,从模糊到清晰,先是嘴,鼻子,再是眼睛,眉毛,直到静静的,一动不动。
一个男人,很清秀儒雅,看上去二十三四岁的年纪。
老太一进门就大叫,抡起一把大扫帚,朝他身后打去。
“混小子!给我离她远点儿!我叫你学人家亲睡美人。你要坐牢子的知道不!啊!大白天就进我家行凶,让你知道我老婆子的厉害!”
“娘!是我,是我!”
元唯睁开眼,扶着脑袋坐起来。
男子抱住老太,欣喜若狂。
“娘,我高中了!状元!我是今年的状元啊!”
老太眉头一皱,扔了扫把捶打他。
“杜单!我的儿!你回来了!我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随后老太又抄起扫帚,大骂:“我叫你不学好!谁认得你,你就亲人家额头。你真当你是王子?我把你养这么大,你一回来就丢我的人!”
“娘,这是我的心上人啊。”他心情不免激动,自然地牵着老太的手来握住元唯的手,“娘,元浅,你们怎么碰上的,这无巧不成书啊。”
“浅浅,难不成是你自己来找娘亲的吗?真是七窍玲珑。”他摸摸她的脑袋,很是宠溺。
她任由他的手,他把她看作自己的至宝,轻柔抚摸。
“你在这里等我吗?哎呀,我们俩心有灵犀啊!”
杜单扑闪着眼睛。
元唯想到一个词——“美目盼兮”,眼波流动,宛若秋水。且这是一个男人的眼睛。
“抱歉,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杜单痴痴地看着她。
杜老太摇摇头,走开了。
“公子,我受了伤,幸得奶奶相救,在这住了一些天养伤。就快好了。”
她彬彬有礼。
杜单不舍得放开手,他说:“你一定是受了伤忘记了,是不是伤到脑子了?”他掰她的两颞左右晃晃,宠溺地笑,“这是我娘亲,怎么叫奶奶呢,你是不是存心而为之?那我可要生气了。”
像是在哄小孩子,她忍俊不禁。
“又在逗我。”杜单说。他单膝跪在地上捏捏她的下巴。
元唯险些沉浸在美男子的诱惑里,她回看他。
“你还是叫我元唯吧。”能割就舍,拖泥带水反而不好。
她撇过头,不忍。
“浅浅,我们说好的,等我高中,你就嫁我。”
“嫁给我好吗?嫁给我你便是我的夫人了,我的状元夫人。”他吻她的手,擦掉。
杜单低下头,从怀中掏出一串手钏绕在她手腕上。那是一串做工精美的粉色手钏,粉色碧玺通体晶莹,上下对称地镶嵌了两颗绿色的玛瑙珠子,接口处用线串了一块方玉作背云,结尾处两个带银饰的小坠角。粉配绿相得益彰,恰到好处。
“我说好了回来要给你带东西的。喜欢吗?这个方玉上镶的闪闪发光的东西,你一定没见过。即使无光,在海面下这东西也耀眼得很,我同几个人一起将它打捞上来的,很是坚硬。我命工匠镶了金边,牢牢嵌在这玉上,很是稀有,差点让人偷了去。”
“是钻石。”
他眼中满是期许,“我随范尧范大人一同出了海,你劝我一定要去见见世面,我果真见识许多新鲜玩意儿,比如我们这里没有的番薯,檀木,还有庞然大物麒麟——”
“杜单,你叫杜单对吗?”她说,“我并不认识你,你说的元浅可能是另外一个人。”他的温柔也极大地激发了她的温柔,她轻轻抽开手。
“我提前回来赶上科考,放了榜我才敢见你。回来晚了,你莫生气。”他孜孜不倦。
很对不住,我不是元浅。她想,元浅原来也应是位优秀的女子,得觅良人,本该和和美美的。她走出去。
饭桌上,杜单用探究的眼神看着她,那是一双极其爱慕的眼眸,无声祈祷着原谅。“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便是用来形容这样的眸子。
她不能去占据这个女子身体,再用来爱她爱的人,她做不到。
楚楚可怜的杜单啊。
老太看着自己的儿子,真怕他得了相思病。
“一会儿你随我去山上捡些柴火来吧,家里好多事等你这个青壮呢。你看,”她放下碗筷,指向所剩无几的木头,意味深长,“别以为自己成了状元郎了,飞黄腾达了,便可以不顾老母。”
“娘,哪儿的事。我怎么会不顾母亲呢,岂不是置您的教导于不顾?”杜单安抚她。
杜老太太膝下有三个儿子,年近四十才生下杜单。他的三个儿子个个了得,只是杜单的两个哥哥都在前线带兵打仗,已为国捐躯了。五十岁又死了老伴,独自抚养杜单长大。
如此通情达理、教导有方的老人家,实在是了不得的。
杜老太不得已是不会这样说话的。她这意思,是不想让元唯为难。
杜单祈求似的看着元唯,道:“浅浅,你先在家等着,我去去就回。”
他身上已有了一种他人夫婿的成熟温和。恍惚间,她真的会相信她已经和他在一起好久好久了。
元唯只身离开小院,她到这里的日子不长,这小院一花一草,都是家人。还有这许多味药材,都救过她的命。
轻轻掩上门,她埋在门头痛哭。
快两年半了,她被推着走了两年半。
出了这里,她已然变成一个眉清目朗的男儿。改发髻为辫子,又戴了一顶帽子,换上杜单的靴杉,偏偏然君子也。周边有一条小河,她逆流而上。
元唯健步如飞,见人就询问一个叫道牙村的地方怎么走。
杜单一路上跑得飞快,放下柴火,他推门进房间。案上留下一封书信,感谢老太太的照顾,只字未提杜单。
老太已了然,该走的人留不住。所谓世事无常,全看老天爷如何安排。
“儿子,你两年多没找过人家一次。如今人家不想识得你,抑或就是不识得你了,也属常理。”
“娘,元浅与我一见钟情,不是您说的那样。她记性好得很,怎么可能说忘记就忘记。”
元浅与他相识于书塾,她偷偷躲在墙角听书。
他们是隔了一堵墙的“同窗”。
她总是穿一身粗布衣服,梳最简单的发髻。她在人群中嫣然一笑,其他人便失去颜色,如尘土,如汪洋。
听见有意见分歧的,她还敢从窗外探出头来与先生争辩。众书生一齐伸长了脖子看她,仿佛看到一本从未打开过的奇书。她的站姿英气豪爽,语气笃定而自信。听完她的话语,无不叹服。先生梗着脖子请她“坐下”,勿扰了课堂纪律。
她囊中羞涩,却一定要请他吃饭,为了回报他借给她的书籍。
怎么他出了一趟远门,她就假装不认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