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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金鱼死在了一九九九》(3)(B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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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青离开的那天,家里安静得像一座废弃的博物馆。她走的时候,带走了那条金鱼,但留下了鱼缸。那是一个正方形的玻璃体,里面的水少了一半,内壁上附着一层滑腻的、褐色的藻类尸体。水面上漂浮着未吃完的饲料颗粒,已经泡发了,像某种溃烂的伤口痂皮。
我坐在沙发上,手里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
屋子里安静得近乎耳鸣。这种安静不是空旷,而是一种高气压的逼视。冰箱压缩机“嗡”地响了一声,然后猛地停住,像是一个人在呼吸骤停前的最后一口气。
我坐在那张陷下去的人造革沙发里。那是我们共同生活的遗址。茶几上那个由灰尘构成的长方形轮廓——那里原本放着她的化妆镜。那个轮廓干净得刺眼,与周围灰扑扑的桌面格格不入。它像是一个刚被挖掉的器官留下的坑洞,还在渗着某种看不见的组织液。
没有眼泪,也没有所谓的崩溃。
我想,这应该是一场盛大的崩塌。就像史书里写的那些亡国之君,站在城墙上看着敌军的火把连成一片,宫殿的横梁在大火中噼啪作响。那应该是一种悲壮的、毁灭性的美感。
然而现实没有任何声音。我看着原本放着她牙刷的杯子空了一个洞,看着玄关处少了一双鞋。我像是在读一本写得很烂的小说,翻到最后一页,发现作者只是草草写了“全剧终”三个字。
我感到一种奇异的抽离。仿佛灵魂飘出了躯壳,悬浮在天花板的一角,冷冷地俯视着坐在沙发上的那个“我”。
那个“我”应该哭吗?应该追出去吗?应该把屋里的东西都砸烂吗?
并没有。灵魂在冷笑。
他看见:一个男人像一袋被遗弃的垃圾一样瘫软在沙发上。光线昏暗,男人的手指在颤抖,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导致的肌肉痉挛。
他看见:那个男人拿起打火机。“咔嚓”一声,火苗窜出来。那是一朵极小的、蓝黄交织的火花。男人点燃了烟。红色的火星在阴暗中忽明忽灭,像是这个微型王朝覆灭后仅存的烽火。
我就那样看着“我自己”。
看着烟雾从那张干裂的嘴唇里吐出来,缓慢地爬上满是水渍的墙壁。
我想,这就叫“隔岸观火”。
岸这边,是那个□□的、狼狈的、被剥离了爱欲的男人,正独自面对着一场海啸般的虚无;岸那边,是那个灵魂的、绝对理性的我,正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这具躯壳是如何在寂静中一点点风化的。
楼下的霓虹灯亮了,红的绿的光斑映在我的脸上。夜市大概开始了,重低音的电子乐顺着排水管爬上来,震得窗玻璃微微发颤。对面楼的一对情侣在吵架,声音尖锐得像是指甲划过黑板。我吸了一口烟,看着烟雾在空气中消散。
我对自己说:“看啊,这就是你预演了无数次的结局。它发生了。就像一场大火烧过了河对岸的村庄,你站在这一岸,脸上一片清凉,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去欣赏火焰的颜色。”
我弹了弹烟灰。灰白色的粉末落在地板上,那一瞬间,我仿佛听见了一座城池轰然倒塌的声音。但我只是动了动手指。一切都结束了。
我不难过。我只是觉得空。
那种空,不是容器被倒空的空,而是容器本身被打碎了,碎片混在泥土里,分不清哪里是自我,哪里是尘埃。
很多年后,我偶尔会在街上看到类似阿青背影的人。那时候,我已经学会了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上班,下班,在便利店买打折的便当,和不爱的人上床,然后在事后抽烟时谈论天气。
记忆里的颗粒感被时间磨平了,变得光滑而不可抓取。曾经那种想要死在蒙马特高地、想要在塞纳河里溺毙的激情,如今看来像是一个蹩脚的笑话。
我回过头,看着一九九九年的那个自己,骑着摩托车在雨夜里狂奔。他以为他在奔向未来。但我知道,他只是在一遍又一遍地,冲向那个必定会发生的、虚无的终点。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只被封在琥珀里的苍蝇。我对他举杯,以此致敬我们终将逝去的、毫无意义的痛苦。
鱼缸里的水不再流动,那个属于一九九九年的夏天,终于死在了这缸浑浊的死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