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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王均雅见苏荃的地方,是在执政府内院的湖心小亭上。
      精致的官窑茶具里,升起淡淡的轻烟,苏荃认识那茶,是蜀郡雅州的黄芽。“她还是喜欢雅州的散茶。”苏荃在心中默默的想着,忽然生出无比的亲切感来。他将王均远的书信呈给了王均雅。王均雅展开了信,信中也不过是做哥哥的寻常的问候,另外大段大段的,都是杭州的见闻趣事——他们兄妹间的信件,多年来一直如此。“长媳案”发生时,王均远远在江南,待知道消息时,事情已经过去了近一月。那时他大惊失色,却顾虑重重反而不敢写信回汴京询问情况,直到后来收到京中的消息,道彭思永,蒋之奇皆以诽谤罪罢免,这才略略放心,而收到汴京家书,道小雅顺利生下一个男孩的时候,杭州已是夏天。他算了算日子,便命人备了礼物与书信送至汴京,而这前往汴京之人,就是苏荃。
      湖心庭外秋风渐起,满池夏荷也有了枯萎的迹象。回想那一日随王均远离开汴京前往江南,两年时光,又是这样不知不觉的过去。苏荃默默地叹了口气,跟随王均远多年,似乎离她很近,却又似乎离她很远。静静的看着她看信的模样,记忆突然化作浩瀚的云海,而时光如逆风而上的箭,带着他破空逆流而上。
      秋风萧瑟。
      十五岁的少年跪倒在琴旁,身后,一曲水调已成绝唱。
      “水调,是世间最美好的曲子。”直到流浪半载,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他方有些明白了这话中的味道。
      自庆历六年至今,快二十年了罢?
      “元老兄一路辛苦了。”县君不知何时已经收了信:“不知大哥在杭州一切可好?”
      “公子一切安好,”苏荃突然间回过神来。
      她看着他微笑,却只是微微颔首,什么也没有说。苏荃想了想,便继续道:“治平三年,公子由湖州调往杭州,这近一年的时间里,一面清浚西湖,兴修水利,开始疏通盐桥河和茅山河,从浙江上游石门开一道二十多里的运河联通钱塘江。一面组织人规划道路,一批人圩田,一批人修路建桥,一面又在杭州广建书院,推行昔日湖州时的分斋治事之法。如今所有的措施都已经初见成效,今日之杭州,已经大不同于昔日。待到市舶司相关事情顺利解决,杭州或可超越泉州。”
      他将王均远近一年以来的事情略约道来,小雅用心的听着,不肯遗漏了一句。半晌,她方道:“清浚西湖,疏通河道,这到是长远的法子,强过水患发生时再来赈灾。只是,大哥去杭州不过一年,算上当日在湖州的时间,也不过两年,同时组织这么多人手,既要做事也要不出乱子,也挺不容易。”
      县君顿了顿,又道:“如今汴京诸事繁杂,前不久王安石向曾公亮推荐吕惠卿,很快官家就以吕惠卿编校集贤书籍,吕吉甫从三司检法官一跃而成为馆职,不过因王安石一句话。当今圣上锐意革新,如今虽说治平间的老臣未曾大动,但是就我观之,韩琦,富弼,曾公亮等人,或垂垂老矣,抱守残缺,或劝圣上二十年不言兵事,这些人,皆不能合当今圣上之心意,我料召江宁府知州王安石回京就在这一两月间,王公享天下盛名三十余年,一旦回京,不是知制诰就是翰林学士,只怕拜相也为时不远,到那时,必将又有一场暴风雨,大哥虽远在杭州,也当留意。”
      王均雅本是聪明绝顶之人,苏荃是王均远身边重要的幕僚,似给自己的孩子送百日礼这种事情,断不会特特劳动到他来跑这一趟。偏偏王均远却差了他来,个中原因,不问而知。苏荃素日虽也知道文安县君才识卓绝,不逊于男子,待今日真见了,才忽然记起昔日种种传说,颍州之事,再度清晰的出现在脑海中——他竟没有意识到,自己再一次的走神了。
      然而他的恍惚也仅仅是片刻。临去前王均远交代的诸多事情,还需此次一一解决。他又重新道:“县君的意思是——?”
      “元老可还记得《上仁宗皇帝万言书》?”王均雅叫着苏荃的表字,叹口气道,“徒以刚强,不一定是件好事。”
      “当今圣上虽有求治之心,但也过于急于求成,难免有小人借此生事。我观王安石,吕惠卿诸人,虽然才华见识天下少有,然而或刚愎自用,或口蜜腹剑,若当今圣上不能宽猛相济,天下必然纷绕不断。”王均雅这番话说来,却是另苏荃结结实实的吃了一惊,须知当时王安石拜相是众望所归,他就算远在杭州也知道一二。县君却直言必将“纷扰不断”,与王均远在杭州时看法不谋而合,这等见识,委实出乎意料。
      他想了半晌,道:“既如此,县君以为公子眼下当如何?”
      不料王均雅反而苦笑道:“我也没有特别好的法子,大哥远在杭州,倒是短时间内不会被波及,而且,两浙路本事富庶地,想来,无非还是先在杭州做好。”
      苏荃原以为县君会说出什么高妙的计策——就像当年王均远所拟的役法改良条陈一般,那时远比免役法与差役法都要用心纯正得多的条陈,据说那里面也有不少县君的见识——然而,他一直惊为天人的王均雅在面对这样的忧虑时,却仅仅只是这样说了一句。他一时间不免愕然。
      “大哥去杭州后,这一两年间京城也发生了不少事。”她突然道:“请回去转告我大哥,就说,本朝虽百年无事,然而如今之形势,真要根治,也无非改官职,使其名实相符;建学校,以培养人材;完善选举,使人尽其才。此三件事情后,才能论边事,边事毕,才能裁军,裁汰冗官,进而大规模的减税。然而如今大哥的身份,此三条中,他能够做好一条就已经不错了。操之过急,本非好事。”她说了这一大段话,神色间反倒有犹豫之色。苏荃突然间醒悟过来:“原来县君的见识,是建立在如此的谨慎之上,她的无法可想,不过因为带着太多的顾虑。她劝公子不要操之过急,反倒更想是在说服自己。只是——谁都知道大宋朝的情况是不能不变,然而应该怎么变,却是永远也无法达成共识么?似县君与公子这般杰出的人物,似欧阳公子与范尧夫这般的青年才俊,似司马君实与王介甫这样的饱学之士,他们心中,其实也并不知道谁对谁错,一切不过借凭着自己的直觉与经验而已。没有人能够给出一个曾经的例子来参考,所有的人都在黑暗中独自摸索。只是,大宋朝经得起这样漫长的摸索吗?”
      苏荃看着王均雅,仿佛想从那里看出另一个答案,然而半晌,县君只是无奈的笑了笑:“回去之后,还请元老兄对我大哥说,或许他可以试试将目光投向海外,杭州的位置,毕竟不同于汴京。这一点却须得尽快,否则,王安石均输之法行使之日,两浙路将首当其冲。”县君摇摇头,仿佛要将自己从这些凌乱模糊的幻想中抽离出一个清晰的条陈般来,然而最后她只是说:“不想今日竟说了这许多的闲话。元老兄见笑了。”
      “这真的只是闲话吗?”苏荃心中苦笑,那么,《水调》一曲又当怎么解释?当年又是谁,一直念念不忘那阙《水调》呢?“欲泻三江雪浪,净洗胡尘千里”,澄心堂纸上的句子,历历在目。
      回首望霄汉,双泪坠清波。可惜,传说也仅仅只是一个传说。
      只是,既然他来了,这个传说,或许终有成为现实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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