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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破釜沉舟(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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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院门内外!
拍门声、叫骂声,骤然停止。
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秒,院门被更加猛烈地撞击!“砰”的一声,本就不是很牢固的门闩竟然被撞断了!铁门轰然洞开!
张四海手里拎着一根木棍,第一个冲了进来,身后跟着好几个被惊动的邻居,男男女女,脸上都带着惊疑、骇然和浓浓的好奇。
月光和手电筒的光柱交织着,将院子里的情形照得一清二楚——
灵棚下,棺材盖半开,露出里面空荡荡的内壁和胡乱扔着的寿衣。
张三章穿着秋衣秋裤,狼狈地站在棺材旁,脸上青红交错,额头上全是汗。王兰芬瘫坐在门边,面无人色。而张一草,一身孝服,静静站在院子中央,脸色苍白,眼神却亮得吓人,像两簇冰封的火焰。
所有人都惊呆了,张大嘴巴,看看棺材,看看张三章,又看看张一草,一时反应不过来。
张四海最先回过神,他看看敞开的棺材,又看看活生生站在那儿的张三章,手里的木棍“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指着他,手指颤抖,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变了调:“大……大哥?!你……你没死?!这……这棺材……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
张三章的脸皮一阵抽搐,嘴唇哆嗦着,想狡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事实胜于雄辩,他穿着秋衣秋裤站在棺材边,棺材里空空如也,这场景,任何解释都苍白无力。
王兰芬“嗷”地一嗓子哭了出来,不是演戏,是真正的崩溃和恐惧:“他二叔……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啊……光祖要钱治病……家里揭不开锅了……就想着一草能嫁人……拿点彩礼……我们没想真骗大家啊……就是……就是想逼一逼她……”
她这话无异于不打自招,坐实了这场“假死逼婚”的闹剧。
围观的村民顿时哗然!
“我的老天爷!装死骗婚?!”
“张三章!王兰芬!你们还是人吗?!”
“拿自己闺女当牲口卖啊!连死人都装!”
“缺德带冒烟!祖宗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
“怪不得这两天瞅着就不对劲!原来是演戏呢!”
指责、怒骂、鄙夷、难以置信的惊呼,如同潮水般涌向张三章和王兰芬。
那些平日里或许也重男轻女、或许也计较彩礼的村民,此刻面对如此突破底线、骇人听闻的算计,也感到了本能的愤怒和厌恶。
这已经不仅仅是家事,这是欺骗了全村人的感情,践踏了最基本的伦常!
张三章被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初的惊慌过后,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
他恼羞成怒,梗着脖子,冲着人群吼:“喊什么喊?!老子教训自己闺女,关你们屁事!她是我生的!我养的!她的命都是老子的!老子让她嫁谁她就得嫁谁!装死怎么了?老子就是试试她有没有孝心!没想到养出个白眼狼!丧门星!”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目光恶狠狠地盯向张一草,把所有的羞愤和失败都归结到她身上:“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克弟克父!要不是你,光祖能得这病?要不是你死咬着不嫁,家里能穷成这样?老子用得着装死?!你还有脸站在这里?!给我滚!滚出张家!老子没你这个女儿!”
恶毒的话语像淬了毒的箭,毫无遮拦地射向张一草。
围观的人群静了一瞬,看向张一草的目光里,愤怒褪去一些,多了复杂的同情和叹息。
但没有人站出来替她说话。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父亲骂女儿,再怎么难听,似乎也……“理所当然”?
张一草站在那里,听着那些颠倒黑白、推卸责任、极尽侮辱的言辞,心早已麻木,连痛的感觉都模糊了。她只是觉得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她看着张三章那张因为愤怒和羞耻而扭曲的脸,看着王兰芬缩在地上瑟瑟发抖、却不敢抬头看她一眼的模样,看着周围那些或愤怒、或鄙夷、或同情、或事不关己的脸……
这个世界,这个她出生的地方,这些所谓的“亲人”,原来如此丑陋,如此令人作呕。
她忽然觉得很累,累到连恨意都提不起力气。
她不想再争辩,不想再嘶吼,不想再面对这一切。
她只想离开。立刻,马上。
她转过身,不再看任何人,朝着自己那间偏屋走去。脚步有些虚浮,但很坚定。
“你去哪儿?!你个孽障!给老子站住!”张三章在后面吼。
张一草没有回头。她走进偏屋,反手关上门,将所有的喧嚣、指责、怒骂、以及那令人窒息的、名为“亲情”的枷锁,全部隔绝在外。
屋里一片漆黑。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
外面,张四海正在暴跳如雷地训斥张三章和王兰芬,村民的议论声嗡嗡作响。但这一切,仿佛都与她无关了。
她摸索着,找到自己那个简单的行李袋。
打开,里面只有几件旧衣服。
她把身上粗糙的孝衣脱下,扔在地上,换上自己的衣服。
动作缓慢,却有条不紊。
然后,她坐在冰冷的床板上,等待。
等待天亮,等待这场闹剧的围观者散去,等待一个离开的时机。
她知道,经过今晚,她再也回不去了。
不是张家不要她,而是她,再也不要这个所谓的“家”了。
只是……心里那片荒芜的废墟上,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闪烁着。
是李风杨那双清澈坚定的眼睛,是他说的“相信政府,相信政策”,是他带来的那一点点……或许并不牢靠,但终究存在过的“希望”。
那个年轻的扶贫干部,知道真相后,会怎么想?会失望吗?会觉得她家是一滩烂泥,无可救药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天快亮了。
而她的路,必须自己走下去。
无论前方是更深的黑暗,还是……渺茫到几乎看不见的微光。
偏屋的木门单薄,挡不住院子里的喧嚣,却像一道脆弱的结界,将张一草暂时隔绝在一个相对安静的、充满尘埃和霉味的空间里。
她背靠着门板,能清晰地感受到外面声音的震动——张四海暴怒的吼叫、张三章恼羞成怒的反驳、王兰芬断续的哭泣、村民们嗡嗡的议论与指责,还有张光祖小屋里隐约传来的、因受惊而更加频繁的“嗬嗬”声。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荒唐而真实的乡村浮世绘,充满了人性的贪婪、懦弱、愚昧,以及事不关己时的兴奋窥探。
张一草坐在地上,背脊挺直,眼神空洞地望着黑暗中模糊的房梁轮廓。心口那片荒芜的冰原上,最初的惊涛骇浪已经平息,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的冰冷。
愤怒、悲伤、恐惧、甚至恨意,都仿佛被这极致的寒冷冻住了,凝固成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她因为偷偷看了弟弟的课本,被父亲发现,一巴掌扇在脸上,耳朵嗡嗡作响。
母亲在旁边,只是叹了口气,转身去给弟弟掖被角。那时她就知道,在这个家里,她的存在,轻如草芥。
后来,她走了,用最决绝的方式。
以为远离就能割断,以为经济独立就能赢得尊严。
可一根名为“血缘”和“责任”的隐形绳索,始终拴在她的脚踝上。
每一次家里要钱,每一次母亲带着哭腔的电话,每一次弟弟病情加重的消息,都在拽紧这根绳子,提醒她——你逃不掉。
直到这次,“父亲死了”。
那根绳子似乎绷到了极限,勒进肉里,渗出血来。
她以为自己会痛,会挣扎,会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在愤怒和无奈中妥协。
她甚至真的带了钱回来,真的跪在了灵前,真的……有过那么一丝可笑的、对“最后一面”的复杂心绪。
可现在呢?
绳子断了。
不是她自己挣断的,是被他们亲手,用最丑陋、最不堪的方式,生生扯断的。
装死。逼婚。八万八。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在她心上烫下永不磨灭的耻辱印记。
也好。断了,就彻底断了。
她缓缓站起身,腿有些麻。走到窗前,推开那扇破旧的木格窗。
冷风灌进来,带着凌晨特有的清冽和远处粪土的气息。
东边的天际,已经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的微光。
天,快亮了。
院子里的吵闹声渐渐低了下去。
张四海大概骂累了,或者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开始驱散围观的村民:“散了散了!都回去睡觉!看什么看!自家没烂事吗?!”
村民们意犹未尽地嘟囔着,议论着,脚步声杂沓着远去。
但可以想见,张三章家“装死骗婚”的奇闻,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张家村乃至附近几个村子茶余饭后最劲爆的谈资。
院门被重新关上,门闩大概坏了,只是虚掩着。张四海似乎又压低声音训斥了张三章和王兰芬几句,然后也重重地哼了一声,脚步声远去。
院子里终于恢复了某种表面的平静。只剩下王兰芬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和张三章烦躁的踱步声,以及他偶尔压低的、恶毒的咒骂,对象自然是张一草。
“白眼狼”、“丧门星”、“早知道生下来就摁尿盆里淹死”……诸如此类。
张一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些话,她从小听到大,早已免疫。
只是如今听来,更觉荒谬可笑。
她走到床边,拿起那个简单的行李袋。
里面东西很少,几件换洗衣服,洗漱用品。
她摸了摸缝在内袋里的身份证、五千块现金和那张皱巴巴的、写着李风杨联系方式的纸条——那是昨天他离开前,悄悄塞给她的,说如果有急事可以打这个电话。
当时她只是茫然地接过,塞进口袋,并未多想。
此刻,指尖触碰到那张粗糙的纸片,心头却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
他会知道今晚发生的事吗?
知道了,又会怎样?是觉得她家咎由自取,还是……
她摇摇头,甩开这些无谓的念头。
求人不如求己。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
她把钱包和纸条仔细收好,拉上行李袋的拉链。
然后,她坐在床沿,等待着。
她在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离开。
最好是趁天刚蒙蒙亮,村里人还没完全起身,父母经过一夜闹腾,或许会疲惫睡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