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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3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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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由于考试的缘故,宿舍改成全天供电。南京的冬天没有暖气,学生只好自己动动脑筋想点歪法子。学校不准使用的一些违章电器在此时大肆盛行,张浩真的电热毯塞到床垫下,睡觉他能窝出一身汗,他不爱洗澡,身上老有股味。李烨长冻疮,他买了个暖手炉时刻在插座板上充电,隔壁宿舍的电饭锅常被他们借来煮面。这些都发生在陈敏秦的宿舍,但和他没什么关系,无论是违章电器还是使用违章电器的人,都与他无关,宿舍外的气温也和他无关,考试也差点和他无关,这一年的一月,只有一些难以描述的情绪和他有关。
他并不想要这样,他甚至厌恶这样。人脖子上长一个脑袋,里面除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无所有,脑袋之外,人还有一副身板、一双手、两条腿,这些器官除了没有幻想什么都有,但这些功能齐全的器官却要一切朝光会幻想的脑袋看齐,一辈子为它跑腿效力。到某天,双手仍然完整,双腿仍然有力,身板也不失硬朗,只有脑袋一片木死,但脑袋一死人就跟着死翘翘,健壮的身躯手脚只好全都成为脑袋的陪葬品,埋进土或烧成灰。这年的一月,陈敏秦不想要自己的脑袋,如果他的双手有思想,便可以干点快活的事情,可以摸遍所有的丰满身体和柔软材料,双腿则可以由着性子的休息或者奔跑,身板也能够自己选择一个舒适的姿势躺着,养出一身绵绵的肥肉,陈敏秦想,如果它们都有自己的思维,就不用跟着脑袋里的情绪受罪。当陈敏秦的脑袋中想到辛政,他的双手总是要傻不拉几的紧握着,有时候还得莫名其妙的往桌面或者墙壁上撞,双腿在湖边一蹲就是几个小时,直到麻木的站不起来,身体在冬天的夜晚找风吹,吹得一身鸡皮疙瘩,陈敏秦觉得,真是傻到家了,全都为了脑袋里那些毫不相干的烦恼,脑袋真是个害人精。
时间过得不快不慢,一月份将近一半的时候陈敏秦的所有考试科目已经结束一半。考完数学那天下午,陈敏秦坐在宿舍里,突然想要去溜冰。
当天的天气谈不上好,太阳始终被一层厚云拦住不让照进来,陈敏秦把滑轮鞋装进背包,从校门口搭公交车坐到大桥南路,下车之后天色更加阴暗,似乎有下雨的倾向。陈敏秦换上滑轮鞋,滑轮摩擦地面的声响被大街上的噪声掩盖,他不是很熟悉南京的地理,完全凭着感觉穿梭在一条条大街小巷。
天气一冷,人的食欲就旺盛。沿街有人推车卖烤山芋,可以论斤称,怕麻烦也能按个儿买,五毛钱能拿个拳头大小的,一块钱的就够你吃撑肚皮。女生一般不吃山芋皮,有人随吃随扔在路上,山芋的味道长久的停留在路上,被鞋底压过仍然黄黑相间的烙在原处,直到流浪狗经过吃掉。煮玉米和热狗通常放在一块儿出售,每个报刊亭都兼卖,玻璃罩子里头热狗在加热,颜色油红,旁边的铝锅上搭块白布,白布被随手掀开一角,煮玉米晶亮鲜黄的码在下头,个头都不小,结实的像壮汉的胳膊肘,买的时候可以翻个儿翻个儿的挑,直到选中一个最大最糯的,用塑料口袋装好带走,也有些饿坏的孩子问老板讨根筷子插进玉米梗,直接像糖葫芦一样边走边啃。报刊亭外还堆积着一沓沓元旦没有卖光的贺卡,上面积灰也没人理,反正中国节日多,元旦卖不完春节紧跟在后头。
陈敏秦后来彻底迷路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可以随便拉个人问问路。后来他发现最熟悉地形的要数那些坐在报刊亭里的老板,这些人大多是本地人,指路时操着南京方言,虽然口气不耐烦但很准确。
老头子的眼神有点奇怪,陈敏秦问他“大桥南路”怎么走时,这个头戴八角帽的家伙一直心不在焉,他的身体被密密麻麻的报刊和杂志遮挡,脑袋好像一颗长在报纸地中的西瓜。陈敏秦不知道他在朝外张望什么,旁边只有一个人弯着腰在看贺卡,估计也不会买,他再度重复,“就大桥南路或者家乐福,怎么走呢?”老头子看他一眼,突然大叫一声,“偷了!”
陈敏秦被他吓一跳,三个年轻人从马路对面冲过来,把那个看贺卡的人牢牢抓住。贺卡五颜六色的从那个人衣摆下散出来,老头子从亭内抢出来,“还是他啊?把头让我看看,是他是他,连续几天偷我东西!”
“是他?那好,那您就把他交给我们吧。”
“好好,小教训他下就好,不要太厉害,也就几张卡片。”
几个年轻人笑起来,似乎觉得老头子的慈悲很滑稽,“知道知道,您进去卖您的报纸吧。”
老头子手揣怀里,眼睛在贺卡贼身上和报刊亭之间来来回回,终于从后门回到亭内,三个年轻人往前走,把贺卡贼拖在身后,老头子目送几人,终于再度大声冲几个背影吩咐:“晚上让宁宁回家吃饭!”
又一阵哄笑爆开,几个年轻人模仿老头叫了几声“宁宁”,其中一个回过头,“那可说不准!”
陈敏秦不知道该不该跟住那几个人,他觉得那个贺卡贼好像是祖江的二哥,但不敢肯定。
考虑片刻,他还是远远跟在后头。那几个人穿进一条胡同,胡同里头没有车水马龙,他滑轮鞋的声音这时就显得异常响亮,那几个人转过头看他一眼,他很坦然的继续滑,那几个人也就不再注意。
他们的打扮有点像街头小混混,陈敏秦怕他们身上带刀或者其他什么凶器,如果真是祖江的二哥,只怕会和他们起冲突吧。他一直在盯着那个小偷看,后者却总低着头,他心里回忆祖江二哥的轮廓,一路跟着。路面开始出现沙土,他好几次想要换上运动鞋,怕跟丢还是没有换。半天还是看不清那人脸,他打算干脆过去问问,而此时那几人突然在一家院门前停下,一人用脚踢了会儿门,有人开门后他们便嘻嘻哈哈的进去。
陈敏秦怕他们关门,一面滑过去一面喊,“等一下。”
那几人在门口刹住,转过身看他,一个对另一人说:“看吧,我说在跟我们。”
“他,”陈敏秦指着被他们挡住大半身的贺卡贼,“我好像认识。”
对方三人盯住他,表情各异。
“你认识怎么着?他偷咱兄弟姥爷的东西,他就是你爹也没辙。”
“我是说好像认识,你们让我看看他,要不是我也没打算怎么着。”
三人面面相觑,“让不让他看?”“问我干吗?”“嗨你就让他看看呗,屁大个事儿。”
一人把贺卡贼扭出来,“你看,是你爹还是妈?”
陈敏秦这才发现贺卡贼不知为何已经晕过去了,可能是被抓时脑袋着重物击中过,怪不得路上他一声不吭,脑袋也一直往下耷拉着。陈敏秦现在觉得他完全是一个陌生人,脸上有些病态的斑点,而且应该三十出头了,为确保不出错,他相当仔细的盯了这人的脸半天,祖江二哥没这么老,他想。那几个人有点不耐烦,其中一个老催,另一个穿红色套头衫的倒是饶有趣味的打量他:“哥么儿那鞋不错,哪儿买的?”
陈敏秦琢磨要不要回答,最后只说,“认错人了,打扰了那我走了。”
“喂,问你鞋呢。”套头衫拉住陈敏秦。
“你无不无聊吧,走了进去。”另一人发牢骚。
“管我!”套头衫笑嘻嘻的和陈敏秦商量,“哥么儿,你那鞋借来看看!”
还是不要和他们闹大,看看就看看呗,陈敏秦脚移过去让他看,套头衫蹲下身,“什么牌子?”
“就一杂牌。”
另外两个人把贺卡贼拖住,进去了。陈敏秦听到里头对话的声音,大致是一个人询问他俩怎么抓到这个贺卡贼,俩人大为夸张的炫耀了一番,把过程描述的相当惊险,“对了,你姥爷让你晚上回家吃饭哪。”“屁。”“知道你不会去。”“锥子呢?”“门外头呢,那二五硬是看上别人的冰鞋,死不肯进来。”几个人大笑,好像往门口过来了。
套头衫也听见里头的对话,一面研究陈敏秦鞋上的滑轮,一面大声回应:“妈的,赵三儿骂谁二五?老子搞死你!”
门被打开,半天没动静,半天,陈敏秦听见一个人拖着长音“靠”了一声。
“怎么了张宁?”
“没,熟人。”
陈敏秦看过去,依稀是元旦那晚酒吧里的年轻男人,披了件半旧的皮夹克,瘦瘦高高靠在门口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