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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弯月之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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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峥回到惊鸿殿时,已是丑时三刻。
春棠和福安还在等着,烛火都已燃尽大半,两人倚在门边打盹,听见动静猛地惊醒。
“公子!”春棠迎上来,见他脸色苍白,声音都变了调,“您、您没事吧?”
“没事。”林峥脱下外袍,手指还在微微发颤,“打盆热水来,我想擦把脸。”
福安连忙去了。
春棠点亮新的蜡烛,烛光映亮林峥的脸——额角有汗,眼底有血丝,唇色发白。她从没见过公子这般模样,哪怕是在虎跳峡重伤归来时,他眼底还有未熄的火。可现在,那火像是被什么浇灭了,只剩一片冰冷的灰烬。
“公子……”她欲言又止。
林峥摆了摆手,走到书案前坐下。怀里那枚梅花玉佩硌着心口,像一块烧红的铁。他取出玉佩,放在烛光下细细端详。
羊脂白玉温润剔透,梅花雕工精致得不像凡品,每一片花瓣的纹理都清晰可见。花蕊处那点朱砂红得妖异,像是用血点上去的,历经二十年光阴,依旧鲜艳如初。
梅嫔的遗物。
她死前藏起来的,唯一的念想。
林峥握着玉佩,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却让他心底发寒。若皇帝真是梅嫔之子,若皇帝腕间那道弯月伤疤真是为了掩盖胎记……
那这二十年,这宫里宫外所有的血,所有的冤,所有的算计——都成了什么?
一场自己杀自己的闹剧?
一场用无数人命,铺就的帝王路?
他闭上眼,耳边又响起梅嫔遗书上的话:**远离他,他……会害你。**
梅嫔在警告自己的孩子。
可那个孩子,现在成了皇帝,成了这天下最尊贵的人,也成了……害死她全家的凶手。
“公子,水来了。”福安端着铜盆进来。
林峥将玉佩收好,用热毛巾敷脸。水汽氤氲,暂时驱散了心头的寒意。他擦干脸,看向福安:“今日陛下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福安一愣:“陛下今日在御书房批折子,听说晚膳都没用。戌时的时候,太后那边派人去请,陛下说政务繁忙,改日再去。”
政务繁忙。
林峥想起那张密信,想起梅嫔字里行间的绝望。
“还有呢?”
“还有……”福安挠挠头,“听说陛下今日发了好大的火,把御书房的一个花瓶都砸了。刘公公出来时,脸都是白的。”
发火。
是因为王崇安“自尽”得太快,断了线索?还是因为……别的?
林峥沉默片刻,起身:“更衣,我要去御书房。”
春棠和福安都愣住了。
“公子,现在都丑时了……”春棠小声道,“陛下怕是要歇了。”
“不会。”林峥摇头,“他今夜,睡不着。”
御书房的灯,果然还亮着。
林峥走到院外时,守夜的太监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林公子,陛下吩咐了,今夜谁也不见……”
“就说我有要事禀报。”林峥声音平静,“关于……梅嫔。”
太监脸色一变,犹豫片刻,还是转身进去通报。
片刻后,他匆匆回来:“陛下请公子进去。”
林峥踏入御书房。
殿内只点了几盏灯,光线昏暗,将满架的书册映成一片模糊的阴影。皇帝宇文弘坐在御案后,手里握着一卷书,却没有看,只是盯着案上那方白玉镇纸出神。
他穿着常服,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威严,多了几分疲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让那张英挺的面容显得有些阴鸷。
“这么晚来,何事?”宇文弘抬眼,目光落在林峥身上。
林峥跪下:“臣……有事不明,想请教陛下。”
“说。”
“臣今日在宫中闲走,无意间走到冷梅轩外。”林峥垂眸,声音平稳,“见那宫殿荒废多年,心中感慨,便向宫人打听了几句。听闻梅嫔娘娘当年……也是擅琴之人。”
宇文弘握着书卷的手,几不可察地一紧。
“所以?”
“臣想起谢公子。”林峥抬起头,“若梅嫔娘娘还在,或许能与谢公子成为知音。可惜……天妒红颜。”
“天妒红颜?”宇文弘笑了,笑声里没什么温度,“林卿,你今夜来,就是为了跟朕感慨这个?”
“不是。”林峥直视他,“臣是想问——梅嫔娘娘当年,究竟因何而死?”
殿内一片死寂。
烛火噼啪作响,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变形。
良久,宇文弘缓缓放下书卷,站起身,走到林峥面前。
他俯身,伸手捏住林峥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指尖冰凉,力道很重,重得林峥下颌骨生疼。
“林卿,”宇文弘的声音很轻,像毒蛇吐信,“你知道你在问什么吗?”
“臣知道。”林峥没有躲闪,迎上他的目光,“臣只是……为梅嫔娘娘不值。”
“不值?”宇文弘冷笑,“一个妃子,病逝宫中,有什么值不值的?”
“若真是病逝,自然没什么。”林峥一字一句,“可若不是呢?”
四目相对。
宇文弘的眼底,有某种深不见底的东西在翻涌——是怒?是痛?还是……杀意?
他松开手,直起身,背对着林峥。
“林峥,”他叫他的全名,“你今日来,到底想说什么?”
林峥跪在地上,看着他挺直的背影,袖口下隐约露出的手腕——那里,玄色衣袖遮掩下,是否真的有一道弯月伤疤?
“臣只是觉得,”他缓缓道,“梅嫔娘娘若在天有灵,看见今日这宫里宫外的血,恐怕……会伤心。”
“血?”宇文弘转身,目光如刀,“什么血?”
“谢家的血,北境军的血,还有……”林顿了顿,“梅家的血。”
梅家。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个尘封的匣子。
宇文弘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他盯着林峥,盯着这个跪在地上、却挺直脊梁的人,盯着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近乎悲悯的目光。
那目光像一面镜子,照出他心底最不堪的角落。
“你知道了什么?”他问,声音嘶哑。
“臣什么都不知道。”林峥垂下眼,“臣只知道,有些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有些血,流得再多,也洗不干净。”
“放肆!”宇文弘厉喝,一掌拍在御案上。
案上的茶盏震得跳起,滚落在地,摔得粉碎。茶水四溅,打湿了林峥的衣摆。
但他依旧跪着,一动不动。
宇文弘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烛光在他眼中跳跃,像两簇燃烧的鬼火。
良久,他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低,很冷,像从地狱里传来。
“林峥啊林峥,”他走到林峥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你果然……比朕想的,还要聪明。”
他伸手,指尖轻轻抚过林峥的脸颊。
动作很轻,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但林峥浑身僵硬,只觉得那指尖像毒蛇的信子,冰冷滑腻。
“你知道吗?”宇文弘的声音很轻,像情人的低语,“朕最喜欢聪明人。但最讨厌的……也是聪明人。”
他的手指下滑,落在林峥脖颈处,停在脉搏跳动的地方。
那里温热,鲜活,生命的律动清晰可感。
“因为聪明人,总喜欢知道不该知道的事。”宇文弘的指尖微微用力,“而知道太多的人……往往活不长。”
林峥闭上眼。
他感觉到脖颈处的手指在收紧,虽然很轻,但威胁的意味十足。他能闻到皇帝身上龙涎香的味道,混着一丝极淡的、类似铁锈的气息。
像血。
“陛下要杀臣吗?”他问,声音平静。
宇文弘的手顿了顿。
“杀你?”他笑了,“朕为什么要杀你?你可是朕的‘臻妃’,朕疼你还来不及。”
他说着,手指松开,转而握住林峥的手腕,将他拉起来。
力道很大,林峥猝不及防,踉跄了一步,肋下旧伤被牵动,传来一阵刺痛。
他闷哼一声。
宇文弘察觉到了,目光落在他腰侧:“伤还没好?”
“好不了了。”林峥淡淡道,“太医说,蚀骨香的毒已入筋骨,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蚀骨香……”宇文弘重复这三个字,眼神深了几分,“虎跳峡那一箭,朕也很遗憾。”
遗憾。
林峥看着他,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是真遗憾,还是……早有预谋?
“陛下,”他忽然问,“您可曾后悔过?”
“后悔什么?”
“后悔当年,让梅家铸那三千支毒箭。”
宇文弘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盯着林峥,眼中杀意暴涨,握着林峥手腕的手猛然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谁告诉你的?”他声音冰冷如铁。
“没有人告诉臣。”林峥忍着痛,迎上他的目光,“是臣自己猜的。梅家‘血梅印’,冬至九瓣——那是先帝下旨让梅家铸箭的年份。那些箭铸好了,梅家却灭了门。箭失踪了,二十年后重新出现,射向了北境军的少将军。”
他一字一句:“这一切,太巧了。巧得不像巧合,像……有人刻意安排。”
宇文弘的手在颤抖。
不是恐惧,是愤怒——那种被彻底看穿、彻底撕下面具的愤怒。
他猛地将林峥按在御案上,案上奏折、笔墨、镇纸哗啦啦散落一地。林峥的后腰撞在案角,旧伤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咬紧牙关,没有出声。
“林峥,”宇文弘俯身,双手撑在案上,将他困在方寸之间,“你知不知道,你这些话,足够朕杀你十次?”
“臣知道。”林峥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那双眼睛里翻涌的、近乎疯狂的情绪,“但陛下不会杀臣。”
“为何?”
“因为陛下还需要臣。”林峥缓缓道,“需要臣活着,做给天下人看——看陛下如何厚待功臣,如何仁德宽厚。也需要臣……守着这宫里的秘密。”
他顿了顿,补充道:“就像梅嫔娘娘,守着那个秘密,守到死。”
梅嫔。
宇文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
他盯着林峥,盯着这个被他压在身下、却依旧不肯屈服的人,盯着那双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扭曲的面容。
良久,他忽然松了力道。
林峥滑落在地,扶着御案才勉强站稳。肋下的伤疼得厉害,额角渗出冷汗。
宇文弘后退两步,跌坐在龙椅上,抬手遮住眼睛。
烛火跳跃,将他笼罩在一片昏黄的光晕里。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此刻看起来竟有几分……脆弱。
“你很像她。”他忽然说,声音很轻。
“像谁?”
“梅嫔。”宇文弘放下手,眼神空茫,“她也喜欢这样看着朕——不跪,不求,不哭。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要问个明白。”
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可她不明白,有些事,问明白了,只会更痛苦。”
林峥看着他,看着这个卸下帝王面具后、只剩一片荒凉的男人。
“陛下,”他轻声问,“梅嫔娘娘……真的是病逝吗?”
宇文弘沉默。
良久,他缓缓抬起左手,撩起衣袖。
手腕露出来。
烛光下,那道弯月形状的伤疤清晰可见——不是刀伤,是烫伤。疤痕狰狞,像一条盘踞的毒蛇。
“这道疤,”他声音嘶哑,“是朕十岁那年,自己烫的。”
自己烫的。
林峥心头一震。
“为何?”
“因为有人告诉朕,这道胎记不祥。”宇文弘看着那道疤,眼神恍惚,“说它会害死朕,害死母妃,害死所有人。所以朕用烧红的烙铁,把它烫掉了。”
他说得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浸着血。
“可烫掉了胎记,也改变不了朕的血脉。”他抬眼,看向林峥,“改变不了朕身上,流着梅家的血。”
承认了。
他承认了。
林峥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梅家灭门……”
“不是朕做的。”宇文弘打断他,声音冷下来,“那时朕才十岁,能做什么?是先帝,是那些忌惮梅家势力的大臣,是……所有想借玉玺案铲除异己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林峥。
“但朕确实……袖手旁观了。”他的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朕知道他们要做什么,知道梅家会死,知道母妃会死。可朕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因为朕知道,只有这样,朕才能活下来。”
才能活下来。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重如千钧。
林峥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忽然想起平阳那句话——**这世道,专欺负怕的人。**
皇帝也怕过。
怕死,怕失去皇位,怕身上的秘密被人知道。
所以他用无数人的血,铺了自己的路。
用梅家的血,铺了登基的路。
用谢家的血,铺了掌权的路。
用北境军的血……铺了什么路?
“虎跳峡那一箭,”林峥问,“也是陛下安排的吗?”
宇文弘转身,看着他。
“不是。”他答得干脆,“朕若要你死,不必用毒箭。一杯毒酒,三尺白绫,有的是法子。”
他说的是实话。
林峥信了。
“那是谁?”
“朕不知道。”宇文弘走到他面前,伸手,指尖轻轻拂过他额角的冷汗,“但朕知道,有人不想你查下去。有人想让你死,想让北境军倒,想让谢家灭……想把二十年前那场血案,彻底埋进土里。”
他的手指下滑,停在林峥颈侧。
“林峥,”他声音很轻,“收手吧。有些真相,知道了,对你没好处。”
“可那些死去的人呢?”林峥看着他,“梅家的人,谢家的人,北境军那些弟兄……他们就白死了吗?”
“他们不会白死。”宇文弘收回手,“但他们的仇,不该由你来报。”
“那该由谁?”
“由朕。”宇文弘一字一句,“由朕这个……流着梅家血的人。”
林峥怔住了。
他看着皇帝,看着那双眼睛里重新燃起的、属于帝王的火焰。
“陛下要查?”
“要查。”宇文弘转身,走回御案后,“但不是现在。现在朝局不稳,江南有灾,北境有患,朕不能动。”
他顿了顿,看向林峥:“所以朕需要你等。等时机到了,朕会把一切都查清楚,还给所有人一个公道。”
“包括北境军?”
“包括北境军。”
“包括谢家?”
宇文弘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包括谢家。”
林峥看着他,良久,缓缓跪下。
“臣……愿等。”
“好。”宇文弘扶起他,这次动作很轻,“但在这之前,你要活着。好好地,在这宫里活着。”
他抬手,轻轻抚过林峥肋下伤处。
“这伤,朕会让太医院想办法。蚀骨香的毒,未必无解。”
林峥身体一僵。
宇文弘感觉到了,笑了笑:“放心,朕不会再害你。你是朕的‘臻妃’,朕会好好待你。”
他说着,凑近些,在林峥耳边低语:“但你要记住——今夜的话,出朕口,入你耳。若有第三人知道……”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到了。
“臣明白。”林峥垂眸。
“回去吧。”宇文弘直起身,“天色不早了,该歇了。”
林峥躬身告退。
走到门边时,宇文弘忽然又叫住他。
“林峥。”
他回头。
烛光下,皇帝站在御案后,身影高大,却莫名显得孤独。
“谢谢你。”他说。
谢什么?
谢他没有戳破最后那层纸?谢他还愿意等?还是谢他……给了自己一个赎罪的机会?
林峥不知道。
他只知道,今夜之后,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臻妃”。
皇帝也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他们成了共谋者。
守着同一个秘密,等着同一个时机。
走向同一个……未知的结局。
回到惊鸿殿时,天已蒙蒙亮。
春棠和福安一夜未眠,见他平安回来,都松了口气。
“公子,您……”春棠欲言又止。
“我没事。”林峥走到窗前,推开窗。
晨光熹微,将皇宫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远处,冷梅轩的方向依旧笼罩在阴影里,像一座沉睡的坟墓。
但坟墓里的秘密,已经重见天日。
接下来,就是等。
等皇帝兑现诺言。
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林峥握紧那枚梅花玉佩,掌心传来温润的触感。
梅嫔娘娘,他默默道,您听见了吗?
您的孩子,终于……愿意面对了。
虽然迟了二十年。
但总好过,永远不面对。
窗外,有鸟雀飞过,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这场棋,终于走到了……
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