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钟》画堂西

10、第九章 红妖

　　仲子望着眼前的少年，灯光之下，一时看花了眼。

　　还是一身的月白，难以想象的孤傲，传闻中懦弱胆小处处被人欺负的人，竟是这副模样？
　　人人都说，是仲子他改变了他。
　　七年前，那个叫纠的王子因为姑母的离世，哭倒在灵柩前，最后被大夫人赏了两个嘴巴，关在了禁宫。无人敢救，也无人想救。那个稚年王子的母亲，死在王子尚不懂事之前，隔年姑母入宫照料，再隔年做太丞的舅舅遭了牢狱之灾。无权无势，孤苦无依，终日惶恐，疯癫作怪，竟无人奈得活。
　　也是在那个时候，王宠爱着蔡国的公主，无暇去管有罪臣外戚的孩子，听说前来归依的仲子有才，随手一点，仲子就成了他的第一位老师。
　　王有太多孩子，有太多女人，高高萧墙内，有多少亲情和爱？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公子小白满七岁的入童式上，那懦弱的少年穿着一身缟素，惹得一帮臣子十分不快。小白的母亲陈姬虽并不大得宠，但胜在外家有人。两位叔叔都是将军，正在边防守卫，又有两位做前行卫司使的表哥，有谁敢忽视了这么一位王子？就连王自己，也不得不买些面子，为小白举办了小宴。
　　宴席中，有个官位较低的红袍官员，大概是喝醉了酒，吃吃地笑着，说他曾听过一曲天籁磬音。蔡姬一听，病得惨淡的脸立时了了精神。王连忙问是谁有这么好的手艺。那官员指着懦弱的少年，嘿嘿笑着。
　　大家立时明白了，这官员分明是受了谁的指使，否则哪里敢这么放肆，少年虽然只是个不足人道，谁都轻视的王子，却毕竟是个王子，如今竟被人点名敲磬吹笙，却不是莫大的耻辱是什么。

　　所有人都睁着眼睛，张着耳朵，望着少年平静如水的脸，红袍官员一脸的笑。王愣了一愣：“纠会敲磬？也好也好，小白生日，你做哥哥的给他敲敲，顺便也叫蔡夫人高兴高兴。”席下众人听了，都抽着冷气，天可怜见，竟有如此轻视孩子的父亲。然而这想法，这句话，怎么可能说得出，凡是想到这句话的众人，都暗暗打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大夫人虽然对王独宠蔡姬不满，如今却找到了更好欺负的目标，便笑盈盈地瞧着，想再一次看见那少年惶恐无助，惊慌失措的脸。那日灵柩旁她那分痛快，至今仍是一种快感，难以磨灭。那少年的母亲，有着和少年完全不同的性格，刚硬不屈，顽抗无比，甚至还数次顶撞，出言无度。更何况，她还无意间听见了一些，不能让别人知晓的事情。
　　对于不听话的人，下毒是最好的方法。而那女人，也就这么折了身子。过刚易折啊，过刚易折。你难道没听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么？

　　大夫人如愿已常地看到了少年的失态。

　　少年的脸色苍白，衬着那月白的袍子，就更加白了。他欠了欠身，轻轻地说，每一个字，都压抑着惶恐的颤音，仿佛是无尽的卑微害怕。“儿臣对磬实在业余，哪里比得上乐师……”说着说着，脸又因恐惧越发地青了。
　　王讨厌这懦弱的孩子，生在王家，就算不是个什么人物，也不能就这么给大臣看笑柄吧。他皱着眉头，正想着该怎么处置。纠又轻声念叨了一句：“纠……儿臣最近刚刚……学了剑舞，不知道，能不能抵……”
　　“呵”夫人忍不住笑了出来。她侧头望了望王，见他也是一副莫名其妙又新奇的样子，就顺水推舟：“舞一个来看看……”
　　下席有两个臣子有些坐不住了，动了动身子，又给别人拉了下来。少年望了望那两位官阶不高的官员，知道是舅舅曾经的旧部，不忍他受这样的侮辱。他将眼眸垂了下来，心里默念着两个人的名字。

　　能用。

　　那少年提剑上场时，本不太在意的喧嚣都静了下来。众人怔怔的，都有些呆了。酒筹玉箸还拿在手上，不知道怎么动了。这真的是那稚气青涩的少年，那或许还未十三的少年？
　　他脸上罩着温和春风的微笑，衬他那红艳的舞袍倒是刚刚好，只是眼眸中不再修饰的寒冰，凌厉得每个人心中都打了个突。
　　他也不太在意别人的目光，嘴里含笑地望着父王和蔡姬，向他们行了君臣之礼。蔡姬娇笑起来：“好听话的孩子。”她对这持剑的红衣人十分喜欢。
　　乐师这时才想起要奏乐了，钟瑟并起，音韵独美，少年红衣飘飘，恍如仙人。但见赤色长衫，此时如同披身红袍，少年稚弱的脸上，更是显现出轩辕霸气。他真是在舞剑。是呀，没错呀，衣袂偏偏，人影魅魅，细步流星，大步若云。
　　可是，又，又有那么一点不同。他的柔弱，此时突然成了号令千军万马的气势，他嘴角勾起的微笑，突然多了一分冷傲，少了一分羞涩。
　　“风起兮四方扬歌，剑舞兮贺幼弟生辰，美人兮琴瑟声声，兰芷兮艳艳娇柔。”剑花如幻，看花人眼，传入耳中的，却是丝竹之颂。众人又是惊奇又是尴尬，不约而同地想到，这王子或许不如传闻中所说的疯疯癫癫，至少，他现在就还正常，又或许，不能用正常来形容吧。
　　蔡姬听了，又格格笑起来。这八王子还真是会说话，平时不见他献殷勤这么厉害。

　　那真是公子纠？这一回，连王也瞪大了眼睛，拼命回想眼前这人的母亲，是怎样的人物。大夫人看着看着，突然皱起了眉头，有什么她遗漏了，有什么她疏忽了么？

　　突然一声惊呼，连同金玉的一声碰撞，那少年手中的长剑，竟似拿捏不稳般，从他手上脱开。少年根本来不及躲避，一个踉跄瘫坐在地上，右手更是被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淋淋。
　　而那剑，而那剑。
　　那本来请少年敲钟的官员，正得意地听着音乐喝着酒，甚至还邀功般地望了望大夫人。这时冷不防长剑突然飞过来，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咕噜一声，竟是仰头喝酒的喉咙被割了一刀，酒水血水，一下子蹦了出来，溅了旁边倒酒的宫女一身。宫女一声尖叫，也倒在地上，吓得昏了过去。大夫人一声低呼，身子登时也软了。

　　众人轰然起立，殿堂登时乱了。齐王好半天才回过神，也站了起来，看看那一惨不忍睹的
　　一幕，又看看少年，又不能遏止地看着那柄亮煌煌的剑。
　　“父王……我……我……”少年吓呆了，手脚都颤抖起来，坐在殿上动也不能动。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蔡姬也惊得跌坐一边，这时勉强拉拉王的衣袖：“王，是意外，纠这孩子，才刚学舞剑啊。”
　　王也喃喃自语：“意外，意外。”
　　“只是可惜了王大人了……”蔡姬向下席瞄了一眼，当即有人站了出来，却是蔡姬的哥哥。
　　“王，公子纠无心之过，虽然……虽然……小白公子其实并不在此……这个……”他虽然得了眼色，眼下的事情却实在不好解决。“可是也要给王大人家里一个交代，我看，就请公子纠的老师代为受罚如何。”
　　请师代罚，那是自然不过的，难道为了一个小臣子，要把王子割鼻截肢吗？

　　少年本来什么也似听不见，一听见这话，马上泪如雨下，凄厉惶恐地大叫：“不管仲子的事，不关仲子的事，是我错了，是我失手了……不要……”
　　他红衣红袍，此时惨白脸上，更有着咬出来的血，任谁看了，都于心不忍。
　　“父王，儿臣愿意受罚，儿臣愿意受罚！”

　　“够了！”齐王拂袖上前一步，望着台下惊恐的儿子，又看看一旁惊魂不定的文武臣子，再看看一滩血迹。他觉得愤怒，却不知道为什么愤怒，谁都没有错呀，该怪谁去呢？他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剩下臣子，竟连大气也不敢出。有几个和遇害官员有交情的，此时也吓得脸色苍白，频频向大夫人望过去。大夫人颤抖着站起来，竟也理也不理就走了。

　　那时，得闻殿内惊变的仲子，在那一瞬间，看见了本来脆弱哭泣的公子纠。从那张凄惨的脸上，他只看见了冷冷的嘲笑，闪烁的眼眸，再也遏止不住的阴狠。他推了一步，长叹一声，躬身离开了。
　　此时的少年，刚刚还哭得西里哗啦的脸，又带着一点淡淡的出尘。他挺了挺身，笔直地稳步地走向殿外。所到之处，众人都不禁迅速让出一条路来。他火红的衣服，宛如君临天下的披风，被瞄过的臣子，大气也不敢出。少数见到公子纠离殿模样的大臣，都三敛其口，却在第二天，都上书请求从宽处理。
　　这算是，还不晚的投诚么？

　　王迟疑未决，大夫人的兄弟极力主张严办，王家也不肯罢休。可就在这时，从燕国传来消息，燕国的使者，新任的丞相，燕王妹妹的丈夫，竟前来致诚来了。众人一听丞相的名字，都变了色。
　　那是公子纠娘家的姓，如今权位燕国的，竟然是公子纠的小舅。
　　又十日，鲁国公的弟弟成灵君前来求亲，竟指名求的是六公主丝舟。丝舟是公子纠的亲生姐姐啊。

　　齐王被这一连串的事情弄得有点喘不过气来，蔡姬不久又重病难治，死于痨病。慌慌乱乱，处置公子纠的事情，也无人再提了。

　　那天见到公子纠的人，不禁想到，平时如此懦弱的公子纠，怎么会有如此凌厉的气魄。难道，是事先得知……
　　他们却不敢想下去。

　　但是，红衫公子纠，已比那月袍公子纠，更引人瞩目了。
　　那一定是管仲教授有方了，那一定是……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