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剧本系列》爱亦咸恒

5、食而无胃

　　食而无胃
　　人生剧本系列第四部

　　一、尝血
　　1998年，内蒙的风硬得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县一中的煤渣跑道上，女子3000米长跑只剩最后一圈。

　　撒日娜的喉咙里全是铁锈味，肺像被火烧着。跑到弯道时，隔壁班那个练体育的高个子姑娘高美丽，借着身位掩护，用手肘狠狠顶了她肋骨一下。

　　"下去吧你！"高美丽眼里闪过一丝得意。

　　撒日娜踉跄着摔了出去，膝盖重重磕在黑色的煤渣上。那一瞬间，皮肉翻卷，黑色的煤灰嵌进了鲜红的肉里。看台上全是男生的起哄声："摔喽！没戏喽！"

　　她没哭。甚至连揉都没揉一下。她像个不知疼的怪物一样弹了起来。

　　最后两百米，她听不见风声，听不见加油声，只听见自己心脏疯狂撞击胸腔——咚、咚、咚。整个人都在抖。

　　她在终点线前一步，硬生生超了过去。

　　撞线的那一刻，她直接跪在地上，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没消化的早饭混着胆汁，喷了一地。体育老师张建国跑过来扶她，看见她满嘴污秽，膝盖上的血顺着小腿蜿蜒流进袜子里。

　　"疯了吧你？就是一个校运会！"

　　她一把推开老张的手，用脏兮兮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嘴。她抬起头，那双细长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脸色惨白的高美丽，突然咧嘴笑了。

　　牙缝里还卡着早饭的韭菜叶和血沫子。

　　"想赢我？"她声音嘶哑，"下辈子吧。"

　　那一刻，她第一次尝到了"赢"的滋味。又腥，又甜。

　　回到宿舍后，撒日娜一个人坐在床上，盯着那条血肉模糊的膝盖发呆。室友们都去食堂了，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突然哭了。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憋在喉咙里、一抽一抽的哭。膝盖疼得要命，像有千万根针在扎。

　　她用被子捂住脸，小声骂了一句："撒日娜你个傻逼。"

　　第二天领奖时，她故意穿了条短裤，膝盖上贴着厚厚的纱布，还跷着腿站在领奖台上。高美丽站在第三名的位置，脸色难看得像吃了苍蝇。

　　撒日娜冲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少女的得意和报复的快感。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偷偷把那块染血的纱布藏进了床底的铁盒子里。那是她的战利品，也是她第一次明白：这个世界上，没人会心疼你的疼，只有赢了才有人记得你。

　　二、剔骨
　　2008年，深圳白石洲。握手楼把天空挤成了一线天，空气里永远弥漫着猪脚饭的油腻味。

　　出租屋那张摇摇欲坠的木板床上，撒日娜疼得整个人蜷成了一只煮熟的虾米。那是从肚子最深处绞出来的疼，像有人把手伸进去，要把她的肠子拽出来。

　　"娜娜，你怎么还不出声啊……是不是吃坏肚子了？"男朋友赵建端着一碗刚炖好的老母鸡汤，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汤面上浮着厚厚的黄油，那股腥味冲进鼻腔，她差点又吐出来。

　　"闭嘴……"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冷汗顺着鼻尖往下滴，"打……120。"

　　"这么晚了，救护车好贵的。"赵建还在那犹豫，一脸的小家子气，"巷子口那个诊所还没关门，要不我背你去那儿开点止痛药？上次我拉肚子就是在那儿看的，才花了三十块。"

　　撒日娜猛地睁开眼。

　　她看着赵建那张写满怯懦和算计的脸，突然觉得肚子不疼了。心凉透了，痛感就被封住了。

　　她一把抓起枕头下的手机，自己拨通了急救电话。手指在屏幕上戳得发白。那一秒，这个男人，连同这碗油腻的鸡汤，已经被她从人生里剔除了。

　　急诊室灯光惨白。

　　"宫外孕，输卵管破裂大出血。再晚来半小时人就没了。"医生拿着手术单，"家属呢？签字！"

　　赵建握着笔，手抖得像筛糠。他居然还在给老家的妈妈打电话："妈……这切了一侧输卵管……是不是就不好生养了？我们才认识半年……"

　　撒日娜躺在推车上，意识已经开始涣散。但那股内蒙人的狠劲儿又上来了。

　　她一把夺过赵建手里的笔。

　　手在抖，字歪歪扭扭，但每一笔都像是刻在石头上。那一笔划下去，切掉的不只是一截输卵管，还有她想做个"小女人"的念头。

　　手术后的第三天，赵建来医院看她，带了一袋苹果和一束超市特价的康乃馨。

　　"娜娜，我妈说了，这事儿咱们得好好商量商量。你看，你现在这个身体……"赵建话说到一半，被撒日娜打断了。

　　"出去。"她声音很轻，但眼神冷得像刀子。

　　"啊？"赵建愣住了。

　　"我说，滚出去。"撒日娜一字一顿，"拿着你的苹果，拿着你的花，还有你妈的意见，一起滚。"

　　赵建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了半天，最后抱着那袋苹果灰溜溜地走了。

　　撒日娜看着他的背影，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解脱，也带着点自嘲。她想起十年前在跑道上摔倒的那一刻，她也是这样一个人爬起来的。原来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病床旁边那束康乃馨还在，她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刺眼。她把花拿起来，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三、封喉
　　2015年，深圳福田CBD。华悦集团总部大楼32层，副总裁办公室。

　　撒日娜坐在办公桌后面，手里握着一支万宝龙钢笔，正在看财务部刚送上来的Q2报表。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进来。"她头也不抬。

　　市场部总监老周推门进来，脸色难看："撒总，出事了。星耀那边突然撤单，说我们的方案抄袭他们去年的创意。现在他们的法务已经发了律师函，要告我们侵权。"

　　撒日娜抬起头，那双细长的眼睛盯着老周，眼神冷得像刀子："方案是谁做的？"

　　"是……是小王他们团队。"老周擦了擦额头的汗，"但我看过了，确实有几页PPT跟星耀去年的很像……"

　　"很像？"撒日娜冷笑一声，"你是市场部总监，不是幼儿园老师。我问你，是不是抄的？"

　　老周语塞，半天憋出一句："应该……应该是借鉴了一些思路……"

　　"借鉴？"撒日娜站起身，走到老周面前，"老周，你跟我多少年了？五年？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什么。"

　　老周低下头，不敢看她。

　　"我最讨厌的，就是蠢。"撒日娜一字一顿，"抄袭不可怕，可怕的是抄得这么蠢，还被人抓了现行。"

　　她转身走回办公桌，拿起电话："小林，帮我约星耀的CEO陈总，就说我今晚请他吃饭。还有，把我们去年给他们做的那个方案找出来，包括所有的沟通记录和邮件往来。"

　　挂了电话，撒日娜看着老周："你现在去财务部，把星耀这三年跟我们的所有合作账目调出来，细到每一笔款项的时间和用途。一个小时后我要看到。"

　　"是……是。"老周如蒙大赦，转身要走。

　　"等等。"撒日娜叫住他，"小王的团队，全部停职。这次的事情，你负全责。如果我摆不平，你就别回来了。"

　　老周脸色煞白，点了点头，灰溜溜地走了。

　　晚上八点，福田某高端私房菜馆。

　　撒日娜穿着一身黑色的职业套装，坐在包厢里，对面是星耀集团的CEO陈总。陈总五十出头，一脸精明，此刻正端着茶杯，笑眯眯地看着她。

　　"撒总，今天这顿饭，可不好吃啊。"陈总笑着说。

　　"陈总说笑了。"撒日娜也笑，但眼神冷冷的，"咱们合作这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这次的事情，确实是我们的人不小心，我今天来，就是想跟您赔个不是。"

　　"赔不是？"陈总放下茶杯，"撒总，我们星耀可不是那种随便就能糊弄过去的小公司。这次的事情，性质很恶劣。你们华悦的人，直接把我们去年的方案改了改，就拿去给别的客户用了。这是侵权，懂吗？"

　　"懂。"撒日娜点点头，"所以我今天来，就是想跟您说清楚。"

　　她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陈总面前："陈总，您看看这个。"

　　陈总皱着眉头翻开文件，脸色逐渐变了。

　　那是一份合同，是三年前星耀跟华悦签的一份战略合作协议。里面有一条很不起眼的条款：双方在合作期间产生的所有创意和方案，版权归双方共同所有，可用于各自的其他业务拓展。

　　"陈总，您应该还记得这份合同吧？"撒日娜笑着说，"当年您签的时候，我还特意跟您确认过这一条。您说没问题的。"

　　陈总盯着那份合同看了半天，突然冷笑一声，把合同推了回去："撒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这条款确实是我签的，但你别忘了，这份合同三年前就到期了。现在拿出来，有什么用？"

　　撒日娜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陈总会这么说。她以为这份合同是她的杀手锏，但陈总一句话就把她的退路堵死了。

　　包厢里的气氛瞬间凝固。

　　撒日娜盯着陈总，脑子飞速转动。她知道，今天这局，她输不起。如果星耀真的把官司打到法庭上，不管最后谁赢谁输，华悦的名声都会受损。而她，作为副总裁，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她深吸一口气，突然笑了。

　　"陈总，您说得对，这份合同确实到期了。"她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但您也别忘了，这三年里，我们华悦给星耀做了多少项目？总金额超过两个亿。这些项目的创意和方案，都是我们团队加班加点做出来的。您说，如果我把这些项目的成本和收益一一理清，再把那些'借鉴'的部分挑出来，您觉得，最后受损的会是谁？"

　　陈总脸色微变。

　　"您别误会，我不是要跟您打官司。"撒日娜继续说，"我只是想提醒您，咱们都是生意人，没必要撕破脸。您说这次的事情性质恶劣，我认。但您也得体谅我，我手下的人犯了错，我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

　　陈总沉默了。

　　撒日娜看着他，突然话锋一转："陈总，我知道您最近在筹备星耀的海外业务，对吧？"

　　陈总眉头一皱："你怎么知道？"

　　"深圳这么大，又这么小。"撒日娜笑了，"您的海外业务，需要一个靠谱的合作伙伴。我们华悦在东南亚有三个分公司，资源和渠道都很成熟。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帮您牵线搭桥。"

　　陈总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笑了："撒总，你这是在给我画大饼？"

　　"不是画大饼，是给您一个机会。"撒日娜正色道，"这次的事情，确实是我们的错。但您也别一棍子打死。这样吧，我给您一个方案：我们华悦这边，把那个项目的所有收益，分您三成。另外，明年我们再给星耀做两个项目，免费的。同时，我个人牵线，帮您对接华悦东南亚的资源。您看怎么样？"

　　陈总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撒总，你还是那么狠。"

　　"不狠，怎么在深圳混？"撒日娜笑了，"陈总，咱们合作这么多年，我一直很尊重您。但今天这事儿，您也得体谅我。我手下的人犯了错，我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更何况，您也不亏，对吧？"

　　陈总想了想，最后点点头："行，就按你说的办。但撒总，下次再有这种事，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不会有下次了。"撒日娜站起身，伸出手，"陈总，合作愉快。"

　　陈总握住她的手，苦笑一声："撒总，你这手腕，真是让人服气。不过我得提醒你，你刚才说的那些东西，我回去会一一核实。如果你骗我，咱们的账可就算不清了。"

　　"我从不骗人。"撒日娜笑了，"陈总，您放心。"

　　走出餐厅，撒日娜坐进车里，整个人瞬间瘫软在座椅上。她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刚才在包厢里，她看起来从容不迫，实际上心脏快跳出来了。那份合同，她本以为是杀手锏，结果陈总一句话就把她的退路堵死了。她只能临场发挥，拿东南亚的资源做诱饵。

　　但她知道，这事儿还没完。陈总回去肯定会核实她说的那些东西。如果她拿不出实质性的资源，这局还是输。

　　助理小林坐在副驾驶，小心翼翼地问："撒总，您还好吗？"

　　"没事。"撒日娜睁开眼睛，"明天一早，你去联系东南亚那边的分公司，把他们的业务资料整理出来。我要跟陈总对接。"

　　"是。"

　　"还有，"撒日娜顿了顿，"回公司，把老周叫来，我有话跟他说。"

　　车子开动，撒日娜看着窗外深圳的夜景，突然想起了十五岁那年在跑道上摔倒的那一刻。那时候她也是这样，膝盖血肉模糊，但还是咬着牙爬了起来。

　　原来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

　　四、祭酒
　　2017年，深圳福田。CBD的高端会所里，冷气开得很足，但撒日娜觉得燥热。

　　桌上摆着三瓶53度的飞天茅台。没有兑水，没有分酒器，直接倒在二两半的玻璃杯里。液面微微晃动，映着头顶璀璨的水晶灯，像是一杯杯液体的刀子。

　　"撒总，这杯我替你喝吧。"旁边的助理小林刚想站起来。小林是公司新来的管培生，眼神清澈，像当年的她。

　　"坐下。"撒日娜声音不大，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她看着对面那个一脸横肉的王总，还有旁边那个等着看笑话的竞争对手老刘。这是一场狩猎。而她，绝不能做猎物。

　　一周前的胃镜报告还在包里放着：重度不典型增生，局灶癌变（原位癌）。医生的话言犹在耳："你的胃黏膜已经像破布一样了，再喝就是找死。"

　　撒日娜站起来，端起那杯满满当当的酒。杯壁冰凉，酒液滚烫。

　　"王总，老刘喝三杯是他的量。"她笑得风情万种，眼底却是一片冰原，"我跟您喝，从来不数杯数。今天这瓶酒，我包了。"

　　仰头，灌下。

　　那种感觉不叫"喝"，叫"浇"。辛辣的液体像滚烫的岩浆，顺着食道一路烧下去，直接浇在那块溃疡面上。嘶——她听见自己身体深处发出了一声惨叫。

　　疼。钻心剜骨的疼。像是有人拿着烧红的烙铁，硬生生塞进了她的胃里。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真丝衬衫，粘腻地贴在身上。

　　但她拿着酒杯的手，纹丝不动。

　　一瓶见底。

　　她把空瓶子重重往桌上一顿，"咚"的一声，像是砸在所有人的心口上。王总眼里的轻慢变成了震惊，老刘脸上的笑僵住了。

　　"王总，合同的事儿，我们明天就签。"撒日娜笑着说，"您放心，华悦这次的诚意，您一定满意。"

　　王总愣了愣，最后举起酒杯："撒总，我服了。华悦有您这样的副总裁，不愁做不大。"

　　这一局，她赢了。

　　签完字，撒日娜从容地起身去洗手间。关上隔间门的瞬间，那种强撑的姿态轰然崩塌。

　　她跪在马桶前，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暗红色的，混着没消化的酒，染红了洁白的瓷砖。她颤抖着手，从爱马仕包里摸出强效止痛药，连水都没喝，干吞了两片。药片划过喉咙，干涩，生疼。

　　她对着镜子，用纸巾仔细擦掉嘴角的血迹，补上最红的口红。镜子里的女人，脸色惨白如鬼，但红唇如火。

　　她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

　　突然，她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那年她八岁，偷喝了爸爸的二锅头，被辣得在院子里跑了三圈，邻居笑她是"小疯子"。她一边哭一边跑，嘴里还喊着："我不疯！我不疯！"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她真的不疯吗？

　　撒日娜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觉得有点可笑。这哪里是喝酒，这分明是在祭奠那个正在死去的胃。

　　五、软肋
　　2018年，撒日娜飞了一趟美国。那是她喝得胃出血后的第三个月，也是她心里那层硬壳裂开缝隙的时候。

　　裂缝源于三天前，她去探望大学室友文文。文文家在罗湖的老旧小区，没电梯，爬楼梯时能闻到各家各户炒菜的油烟味。

　　门一开，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文文胖了三十斤，穿着松垮的睡衣，头发随意挽着，怀里抱着一对双胞胎儿子，正忙得脚不沾地。屋里乱得像战场，到处是尿不湿和奶粉罐。

　　"哎呀，真羡慕你，那么自由，那么漂亮。"文文看着她手里限量的香奈儿包包，眼神里满是憧憬。

　　撒日娜笑了笑，刚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文文怀里的那个小肉团子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指。那手指软得像没骨头，温热，带着股奶香味。

　　那一瞬间，她像是被电击了一下。

　　那种触感顺着指尖，一路钻进了她那颗在商场上杀伐决断的心里。她盯着那只小手，突然有点走神。

　　那天晚上，她鬼使神差地留下来帮忙。看着文文一边抱怨老公不给力，一边熟练地给孩子拍嗝，脸上那种虽然疲惫但却踏实得要命的笑容。

　　撒日娜突然觉得嫉妒。嫉妒得发疯。

　　她是华悦集团的副总裁，手握实权，管理着上千号人。她有两套房，有几百万年薪，有无数人叫她"撒总"。但她没有这样一个热乎乎的小东西，会在深夜里无条件地抓着她的手指，像抓着全世界。

　　原来女强人做久了，心里最想当的，竟然是个能有人依靠、能甚至稍微偷点懒的小女人。

　　回到深圳湾的大平层，屋里冷冷清清，只有扫地机器人嗡嗡的声音。撒日娜喝了点酒，给她的"固定伴侣"Jason打了电话。

　　Jason很快来了，依旧是那样听话、健硕，像个完美的AI。完事后，Jason起身要走，这是他们的规矩——不过夜。

　　"别走。"

　　撒日娜突然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腰，脸贴在他宽阔的背上。

　　Jason僵住了。

　　"Jason，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也去生个孩子，我们……"她的话没说完，因为她感觉到了Jason身体的紧绷和抗拒。

　　"姐，你喝多了。"Jason转过身，礼貌地推开她的手，眼神里只有对"金主"的客气，"我得回去了，明天早课。"

　　门关上的那一刻。

　　撒日娜坐在黑暗的客厅里，自嘲地笑出了声。

　　她在想什么呢？这世上哪有可以依靠的肩膀？只有明码标价的交换。

　　她突然想起了赵建，想起了那碗油腻的鸡汤，想起了他在医院里给他妈打电话的样子。她当时恨死了他的怯懦和算计，但现在想想，他至少还会端一碗汤来。

　　而Jason呢？Jason连汤都不会端，因为那不在他们的"合作范围"里。

　　撒日娜坐在沙发上，盯着落地窗外深圳的夜景，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第二天，她订了飞美国的机票。在生殖中心的实验室里，她做了冻卵。取卵针刺穿身体的时候，她没有叫疼。

　　她看着那些被封存在零下196度液氮里的罐子。那是她的卵子。孤零零地飘在极寒的液体里，等待着一个也许永远不会到来的苏醒日。

　　既然找不到人依靠，那就把希望能依靠的东西冻起来吧。

　　走出生殖中心的时候，撒日娜突然想起了文文怀里那个小肉团子。那只温热的、软软的小手。

　　她站在洛杉矶的街头，阳光刺眼，她突然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憋在喉咙里、一抽一抽的哭。就像十年前在宿舍里，她一个人对着血肉模糊的膝盖哭的那样。

　　六、空城
　　2023年，深圳湾一号。全胃切除。食管直接接到了小肠上。

　　醒来时，病房里只有Jason。他带着一束百合，站在病床前，看着昔日那个雷厉风行的女强人，如今插满管子、瘦得脱了相的样子，眼里闪过一丝惊恐。

　　"姐，那个……我妈让我回老家相亲。"Jason嗫嚅着说，眼睛不敢看她，"这卡里是你上个月给我的零花钱，我没动……"

　　撒日娜看着这个男人，想起了那晚自己从背后抱住他的那一刻。那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试探着展示软弱，结果撞上了一堵棉花墙。

　　"滚。"她声音微弱，但依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Jason如蒙大赦，放下卡，逃也似地离开了病房。

　　出院后，撒日娜一个人住在几百平米的大平层里。晚餐是一小碗米汤。因为没有胃囊，每一口流食下去，都会直接冲击小肠，引发剧烈的心慌、出汗和眩晕。

　　那是身体在惩罚她。惩罚她为了两套房、为了一个副总裁的职位，把那个能消化五谷杂粮、能感知酸甜苦辣的器官，活活给作没了。

　　公司群里，那个叫小林的女孩发了新的战报，拿下了她以前最看重的一个大客户。群里一片恭维声："林总威武！"

　　撒日娜看着屏幕，手指悬在半空，想发个"恭喜"，最后还是放下了手机。

　　长江后浪推前浪。她曾经是那个要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的人，现在，她成了那个被拍的。

　　她走到落地窗前。深圳的夜景依然璀璨，CBD的灯火辉煌，那是她用命打下来的江山。两套房，几千万资产，华悦集团副总裁的头衔，她是所有人眼里的成功人士。

　　但她摸了摸自己平坦凹陷的腹部。那里空了。没有饥饿感，也没有饱腹感。

　　她像一个失去了弹夹的战士，守着满屋子的战利品，却再也无法扣动扳机。

　　撒日娜突然想点个外卖。她拿起手机，滑了半天APP，看着那些麻辣烫、烤串、火锅的图片，突然意识到自己只能吃流食。

　　她气得把手机扔到沙发上。

　　然后又爬过去捡起来，继续刷。

　　她刷着刷着，突然刷到了文文的朋友圈。文文发了一张照片，两个双胞胎儿子抱着一个大西瓜，笑得满脸都是瓜汁。

　　撒日娜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突然想起了美国那个冷冻库里的卵子。

　　那些卵子还在等她。等她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等她有勇气再当一次"小女人"，等她的身体还能承受一次怀孕。

　　但她知道，那一天可能永远不会来了。

　　撒日娜放下手机，走进卧室，从床底的铁盒子里翻出了那块染血的纱布。那是1998年的战利品，已经发黄发硬，但血迹还在。

　　她盯着那块纱布，突然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点自嘲，也带着点释然。

　　原来从十五岁那年在跑道上摔倒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选好了这条路。一条没有退路、没有依靠、只有往前冲的路。

　　她以为自己是马背上的骑手，在驾驭生活。实际上，她只是那匹不知疲倦的马，一直跑到心脏爆裂，胃囊穿孔。

　　食而无胃，欲而无容。

　　【附录：被忽视的职场杀手】
　　撒日娜的故事，不是个例。

　　根据国家癌症中心2022年发布的《中国恶性肿瘤流行情况分析报告》数据显示：中国每年新发胃癌病例约47.8万例，死亡病例约37.4万例，发病率和死亡率均居全球首位。其中，40岁以下的早发性胃癌患者比例逐年上升，占全部胃癌患者的10%-15%。

　　更值得警惕的是，《柳叶刀》（The Lancet）2021年发表的研究指出：酒精是胃癌的明确致癌因素，长期饮酒者的胃癌风险比普通人群高2-3倍。高浓度酒精会直接损伤胃黏膜，导致慢性萎缩性胃炎，进而发展为肠上皮化生和异型增生，最终演变为胃癌。

　　对于职场女性而言，这个数字更加触目惊心。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的一项调查显示：在一线城市的职场女性中，胃部疾病的发病率高达68.7%，其中慢性胃炎占比超过50%，胃溃疡和胃癌前病变的比例分别为12.3%和5.8%。

　　导致这一现象的原因，除了酒精，还有长期的高压工作、不规律饮食、熬夜加班等因素。世界卫生组织（WHO）将"工作压力"列为21世纪最大的健康威胁之一，而胃部疾病，正是这一威胁最直观的体现。

　　撒日娜用一个胃，换来了副总裁的职位和几千万的资产。但她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器官，还有作为一个普通人的、能够品尝酸甜苦辣的权利。

　　这不是一个人的悲剧，而是一代人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