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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凌晨四点的温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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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雪初降的凌晨四点,是人类理智最薄弱、灵魂最疲惫的时刻。
这个时候的北京 CBD,终于脱下了那层坚硬的铠甲。国贸三期的玻璃幕墙不再反射刺眼的日光,而是沉默地屹立在黑暗中,像是一座巨大的、熄火的黑色方尖碑。
但在荣盛科技的“小黑屋”里,那种令人窒息的白光依然亮着。
审计现场只剩下楚云梦一个人。
其他的审计员、实习生,甚至连看门的保安都已经睡了。
整层楼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机房深处传来的低频电流声,和楚云梦那台笔记本电脑散热风扇发出的凄厉嘶鸣。
楚云梦坐在那张摇摇晃晃的折叠桌前。他已经连续工作了三十六个小时。那件米色的 Burberry 风衣像是一层灰色的壳,裹着他几近透支的身体。
风衣领口敞开着,露出的锁骨深陷,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张被抽干了水分的纸。
但他眼里的火还没有灭。
甚至,因为极度的疲惫和亢奋,那簇火苗烧得更旺了,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决绝。
在他的电脑屏幕上,那个曾经被张启明扔进碎纸机的 0.02 元,再次“复活”了。
系统虽然还在维护,但楚云梦利用这几天的时间,在离线底稿里重新构建了完整的证据链。他把那些被撕碎的逻辑一点点拼凑回来,把那些被掩盖的痕迹一点点挖掘出来。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
屏幕上显示着审计系统的底稿上传界面——就在半小时前,系统维护“奇迹般”地结束了。这也许是上帝留给他的窗口,也许是陈志远以为毕振已经屈服而松开的口子。
光标在“审计底稿”的输入框里疯狂跳动。
楚云梦的手指悬停在键盘上。他的手很冷,指尖因为缺血而发白,在微微颤抖。他知道这一步意味着什么。一旦按下“Save(保存)”,这份底稿就会被上传到毕振的服务器,同时生成不可篡改的时间戳。
荣盛的管理层也一定要为此作出合理的回应。
它将不再是张启明可以随意销毁的备忘录,而是一颗永久植入荣盛上市路基下的定时炸弹。这颗炸弹爆炸的时候会炸毁陈志远的完美帝国,会炸毁高石资本的巨额承销费,也可能会炸毁楚云梦自己的职业生涯。
“值得吗?”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问。那是张启明的裁纸刀声,是行业规则的低语。
楚云梦咬了咬干裂的嘴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响动。
那不是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而是地毯被重物压过后回弹的微响。一股熟悉的、带着高海拔寒意的雪松味,悄无声息地渗进了这间充满了霉味和墨粉味的房间。
楚云梦的背脊僵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但那种被人注视的灼热感,让他知道是谁来了。
谢京华。
这个时间点,他应该在对面高石的顶层公寓里睡觉,或者是在某个私人会所里品酒。
但他却出现在了这里,在这个凌晨四点的、脏兮兮的审计现场。
一只手从身后伸了过来。那只手修长、干燥、骨节分明,袖口依然是那枚闪着冷光的暗金色袖扣。一杯温水被轻轻放在了楚云梦的手边。是一次性的纸杯,但水温调得恰到好处,冒着袅袅的热气。
“喝口水。”
谢京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很低,很哑,带着一种卸下了所有防御后的疲惫。
楚云梦盯着那杯水,水面上倒映着电脑屏幕的蓝光,像是一口深井。“你怎么来了?”楚云梦的声音沙哑得像是在砂纸上磨过。
“来看看有没有人猝死在我的项目上。”
谢京华拉过旁边的一把椅子,在楚云梦身边坐下。他没有穿那件严谨的西装外套,只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这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锐气,多了几分这个年纪男人特有的深沉与柔软。
两人并排坐着,距离很近。
谢京华看着屏幕上那密密麻麻的文字,看着那个刺眼的“0.02”,眼神复杂。他没有去抢电脑,也没有拔网线。
他只是伸出手,覆盖在了楚云梦那只放在桌面上、正在微微发抖的手背上。温热的掌心触碰到冰凉的手背。
那一瞬间,楚云梦颤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
但谢京华这次没有松开。他的手指收紧,甚至可以说是用力地,扣进了楚云梦的指缝里。十指相扣。
这是一个极其暧昧,又极其沉重的姿势。
在凌晨四点的无人区,在这个只有两台电脑还在嗡嗡作响的房间里,这种触碰像是一种无声的绞刑。
“云梦,听话。”谢京华侧过头,看着楚云梦那张倔强的侧脸,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温柔,“这个世界不值得你撞得头破血流。”
楚云梦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度,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温暖来源。
“Julian,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
“这就是。”谢京华打断了他,大拇指轻轻摩挲着楚云梦的虎口,“那个 0.02 元,我可以让陈志远补上。我可以让他补十倍,补一亿,把它做平。只要你把这一页删了。”
“把它做平?”楚云梦转过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把尸体埋起来,把血迹擦干,就等于没杀人吗?”
“这叫止损。”谢京华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云梦,这栋楼里没有人是干净的。如果你非要当那个举着火把的人,最后烧死的只会是你自己。”
他抬起另一只手,把那杯温水往楚云梦面前推了推。“喝了这杯水,把电脑关了,早点回去睡。有些事烂在黑夜里,对大家都好。”
这是一次劝降。也是一次挽留。
谢京华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他不想亲眼看着这只猫被绞死在资本的齿轮里。他宁愿楚云梦变得世故一点,圆滑一点,哪怕变得像张启明一样,至少……能活得体面一点。
楚云梦看着那杯水,又看了看谢京华那双深邃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他看到了恐惧。那个不可一世的高石 ED,那个在谈判桌上杀伐果断的 Julian,此刻在害怕。
他在怕失去楚云梦。
楚云梦的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他突然明白,这是谢京华能给出的最大的温柔了。
但是,太晚了。
楚云梦慢慢地,但是坚决地,从谢京华的掌心里抽回了自己的手。那种温暖抽离的感觉,让两人的指尖都感到了一阵刺骨的寒意。
“谢京华。”楚云梦叫了他的全名。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男人。
“如果我不撞这一下,我就不配站在你对面。烂掉的东西如果不挖出来,白天也会发臭。”
谢京华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维持着那个抓握的姿势,却抓了一团空气。
他看着楚云梦,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
“一定要这样吗?”谢京华问。
“一定要这样。”楚云梦答。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楚云梦重新坐下,双手放在键盘上。他没有喝那杯水。那杯代表着“妥协”与“安稳”的温水,静静地立在桌角,冒着的热气正在一点点消散。
屏幕上,光标依然在跳动。楚云梦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些关于 0.02 元的证据,关于自动化脚本的分析,关于荣盛科技虚构营收的指控,全部打包。
然后,他的食指悬停在“Enter”键上。
“Julian,下雪了。”楚云梦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谢京华一怔,转头看向那扇漆黑的窗户。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北京的第一场初雪悄然而至。大片大片的雪花在路灯的映照下,像无数白色的幽灵,无声地覆盖着这个肮脏的城市。
“瑞雪兆丰年。”楚云梦惨淡地笑了一下,“可惜,盖不住这地下的脏东西。”
话音落下的瞬间。“啪。”一声清脆的键盘敲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响。
楚云梦按下了保存键。屏幕瞬间变暗,然后弹出一个蓝色的进度条:“Uploading... 100%... Saved Successfully.”在那一秒钟。屏幕上强烈的幽蓝色光芒映在楚云梦的脸上。
那光芒太冷了,将他的眉眼、鼻梁、嘴唇,全都染成了一种毫无血色的惨蓝。就像是一层刚刚凝结的霜。
那是属于审计师的光,也是属于理想主义者的尸布。
一切都结束了。或者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谢京华看着那个蓝色的进度条走完,看着楚云梦脸上的那层“霜”。他没有愤怒,没有歇斯底里。他只是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向后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傻子。”
谢京华闭着眼,喃喃自语。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白色的雪花撞击着玻璃,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人在窃窃私语,又像是在为这栋大楼里即将发生的崩塌而默哀。楚
云梦合上了电脑。他转过头,看着闭着眼的谢京华,伸出手,想要去碰碰他的脸,但在半空中又停住了。
最后,他只是拿起那件旧风衣,披在身上,转身走出了房间。
这一次,他没有回头。
桌上,那杯没动过的温水终于彻底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