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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云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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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水是甜的。
温热的,带着桂花和蜜枣的香气,从白玉勺里滑进嘴里。谢孤鸿睁开眼,看见母亲坐在床边,淡青色的衣袖拂过他脸颊,带着栀子花的味道。
“鸿儿醒了?”她笑着,眼角有细细的纹路,“昨儿玩水着了凉,烧了一夜,可把娘吓坏了。”
谢孤鸿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发紧。他伸出手——小小的,肉乎乎的手,五根手指张开,抓住母亲的衣袖。
是真的。有温度,有触感,不是梦。
不,这就是梦。
他知道。可他不愿醒。
母亲又喂了一勺糖水。甜味在舌尖化开,混着某种说不清的苦涩。他张嘴想说话,眼泪却先掉下来,滴进碗里,晕开小小的涟漪。
“怎么哭了?”母亲慌了,放下碗,用袖子擦他的脸,“是不是还难受?娘去请大夫……”
“娘……”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稚嫩的,七岁孩童的声音,“别走……”
母亲愣了愣,随即笑了,把他搂进怀里。那个怀抱很暖,暖得让他浑身发抖。她把下巴搁在他头顶,轻轻哼着歌,是江南的小调,软软的,糯糯的。
“傻孩子,娘能去哪儿?娘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窗外的阳光很好。春日的暖阳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远处有孩童的嬉笑声,是堂兄堂姐们在玩捉迷藏。一切都是真的——至少在这个梦里,是真的。
后院凉亭里,父亲谢怀瑾一袭月白长衫,正坐在石桌旁端详一块玉佩。石桌上铺着深色绒布,十几块玉石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过来。”父亲朝他招手,将手中玉佩递来。
是一块血玉,红如凝脂,内里血丝蜿蜒,像极了他怀中那枚。谢孤鸿指尖触到玉面的刹那,熟悉的悸动从掌心蔓延开来。
“这不是普通血玉。”父亲指着玉内纹路,“看清楚,是凤凰衔着断裂的锁链。这是谢家传承千年的信物,我们不是寻常商贾,是‘守钥人’。”
“守钥人?”
“守护一把锁,一把锁着天命规则的锁。”父亲的声音沉了下去,目光深邃如古井,“锁在天机阁观星楼下,谢家世代守护,绝不能让它落入歹人之手。”
“若有人抢呢?”
父亲沉默良久,春风吹过,檐角风铃轻响。他抬手揉了揉谢孤鸿的头发,语气决绝:“谢家三百余口,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不能让锁易主。”
余下的时光像被蜜糖浸过。父亲教他辨和田玉的温润、翡翠的透亮;母亲在一旁绣花,眉眼弯弯;堂兄爬过墙头朝他做鬼脸,邀他去掏鸟窝。
傍晚的花厅里,烛光昏暖,八菜一汤摆了满桌。父亲给他夹红烧肉,母亲舀鲫鱼汤,堂姐笑他七岁还爱看猴戏。笑声回荡间,谢孤鸿埋头扒饭,任由眼泪混着米饭咽进肚里——他知道这是梦,却舍不得醒。
夜里,他趴在母亲膝头,听她哼江南小调。调子软软糯糯,像糯米糕。他迷迷糊糊问:“娘,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母亲的针线顿了顿,低头在他额头印下一个吻:“会的,娘会一直陪着你。”
他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火光冲天。
尖叫声、哭喊声、兵刃撞击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困在地狱中央。母亲冲进来抱起他,脸上沾着血,手在发抖:“鸿儿,别怕……”
她抱着他往后院跑,路上尽是熟悉的尸体——丫鬟、管家、堂兄……他们睁着空洞的眼,望着血色漫天的天空。
枯井边,母亲将半块血玉塞进他手心:“拿着,找另外半块……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娘!”他死死拽着她的袖子。
母亲回头看了一眼蔓延的火海,眼神里是绝望,是不舍,更是决绝。她用力一推——
他坠入黑暗,仰头看见井口的天空越来越小,母亲的脸一闪而过,随后是石板盖下的沉闷声响,和井外渐渐微弱的、最后的惨叫。
谢孤鸿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了里衣,心脏狂跳,像要撞碎胸腔。梦中的火光与血色还在眼前盘旋,他大口喘气,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在井底的黑暗里,还是在别处。
直到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像玉石相击,敲碎了混沌的意识。
“做噩梦了?”
谢孤鸿霍然转头。
烛光摇曳,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白衣胜雪,墨发松松披在肩头,手里握着一卷书。眉间一点朱砂痣,在昏黄的光里艳得惊心。
云谪。
谢孤鸿瞬间绷紧了身体,手本能地摸向腰间——空的。剑没了。
“你的剑在桌上。”云谪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抬了抬下巴,“玉佩也在。”
谢孤鸿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靠窗的紫檀木桌上,软剑静静躺着,旁边是那枚血玉,烛光下,凤凰衔链的纹路清晰可见。
“我为什么在这儿?”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喉咙里像卡着沙砾。
“你晕倒在我的别院后墙外。”云谪合上书,起身倒了杯温水,递到床头,“伤很重,失血过多,再晚一刻,神仙难救。”
“死了。”云谪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银针封喉,一击毙命,手法干净利落,不是寻常杀手。”
“不是你杀的?”
“不是。”云谪将水杯放在小几上,目光落在他脸上,“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倒在血泊里。而你,攥着这枚玉佩,昏迷不醒。”
谢孤鸿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掌心,一道浅浅的红痕赫然在目,形状竟与玉佩上的凤凰纹路一模一样,像烙印,又像某种苏醒的印记。
“玉佩在你昏迷时发过光。”云谪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血色的光,持续了三息。”
父亲的话骤然在耳边炸响——“血玉是唤醒守钥人血脉的钥匙”。
是血玉救了他?在他无意识时触发了血脉之力?
谢孤鸿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你是什么人?”云谪忽然问。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撞,一个警惕如负伤的孤狼,一个平静如深潭静水。
“谢孤鸿。”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味,“一个本该在十五年前就死了的人。”
云谪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睛太深,谢孤鸿看不透,猜不着,只觉得浑身都被他的目光笼罩着,无处可躲。
过了许久,云谪才缓缓开口:“你应该知道听雨楼地宫那十三具尸体,是天机阁弟子。”
谢孤鸿心头一震,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知道。所以我才来金陵,才找上天机阁。”
“为了报仇?”
“为了讨个说法。”谢孤鸿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十三个人,被炼成尸傀守阵,守着我母亲的遗物。天机阁,凭什么?”
沉默蔓延开来,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良久,云谪合上书,缓缓站起身。他走到床边,垂眸看着谢孤鸿。那眼神太深,深得让人心悸——不是杀意,不是敌意,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像在看一件注定要破碎的瓷器。
“你命犯天煞,当死。”
他说,语气平静得像在念一句经文。
谢孤鸿怔了一瞬,随即低低笑起来。笑声从喉咙深处滚出来,沙哑,带着伤后的虚弱,却又莫名有股子豁出去的野劲儿。
“那谪仙人替我算算,”他抬眼,目光直直撞进云谪眼底,像两柄淬了火的刀,“我几时死?死在谁手里?”
云谪没答。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夜风汹涌而入,吹动他未束的墨发。远处,观星楼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像一头匍匐的巨兽。
“那十三人,”他说,每个字都清晰,像在宣读某种判决,“是三年前盗走阁中禁术叛逃的弟子。阁中一直在追查,直到听雨楼阵法触发。”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谢孤鸿脸上。那双眼睛依然平静无波,可谢孤鸿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像是困惑,又像是某种深藏的挣扎,在平静的表面下悄悄裂开一道缝隙。
“他们死了。”云谪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而你活着。”
“所以?”谢孤鸿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他保持清醒,“所以我就该感恩戴德?感恩你们天机阁炼尸守阵的手段没落在我头上?”
云谪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回桌边,拿起那枚完整的血玉。玉佩在他修长的指间泛着温润的光,凤凰衔链的图案在烛光下幽幽流转,那截断裂的锁链在光影中微微发亮,像在呼吸。
“这玉在召唤你。”他抬起眼,目光与谢孤鸿相接,“也在警告我。”
“警告什么?”
谢孤鸿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伤后的沙哑,却有种不肯低头的倔。
云谪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床边,将血玉放在谢孤鸿掌心。玉触肤的刹那,微微一烫——那温度转瞬即逝,却真实存在,像某种活物在皮肤下轻轻跳动。
“我看了你的命盘。”云谪忽然说。
谢孤鸿抬起头。
“空白。”云谪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像自语,却字字清晰,“一片空白,却又染满了血。这样的命盘,我从未见过。”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烛火在他脸上跳跃,将他眉间那点朱砂痣映得愈发鲜红,红得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命理上说,空白者,非人非鬼,不在三界五行中。血染者,身负滔天业障,死劫缠身。”云谪说到这里停住了,目光在谢孤鸿脸上细细端详,“可你的命盘……”
他轻轻摇头。那动作里带着某种近乎天真的困惑——一个看尽天命、算尽生死的人,恐怕是第一次遇上看不懂的东西。
“可你的命盘里,有我。”
谢孤鸿瞳孔微缩。
他盯着云谪,试图从那张平静的脸上找出戏谑或谎言的痕迹,却什么也没找到。只有一片坦然的、近乎残酷的诚实。
“未来的三年,五年,十年。”云谪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需要用力,都需要从某种深藏的禁锢中挣脱出来,“每一次我推演自己的命轨,星盘上都会出现你的影子。”
他垂下眼,看着谢孤鸿掌心的血玉。烛光在那双清冷的眼睛里跳动,映出一片复杂难辨的光——有困惑,有探究,还有某种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微弱的不安。
“所以我决定,今夜不杀你。”
谢孤鸿盯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浅,却带着某种尖锐的东西,像碎玻璃在烛光下的反光:“为什么?因为你的未来里全是我?因为你舍不得这个……‘变数’?”
云谪抬眼。
“因为我想知道,”他说,声音里透出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好奇,与他谪仙人的身份格格不入,“为什么一个本该不存在于我未来的人,会一次次出现在我的命盘里。”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仅此而已。”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惊雷,轰隆巨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整座楼似乎都在颤抖。
暴雨将至。
云谪转身走向门口。手搭上门闩时,他停住,没有回头:
“你的伤,再休养三日便能下床。这期间,观星楼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谢孤鸿握紧了血玉。掌心那枚温热的玉佩此刻像块烙铁,烫得他心头发紧,烫得那些刚压下去的疑问和怒火又翻涌上来。
十五年,他等了十五年,像条野狗一样在十三州流浪,带着半块玉和一个解不开的谜。现在他终于摸到真相的边缘,终于见到这个可能知道一切的人——
“然后呢?”他问,声音压得低,却带着一股子不肯低头的倔,“等我伤好了,然后呢?你们天机阁打算怎么处置我这个‘命犯天煞’的人?是关起来,还是……”
“离开金陵。”
云谪打断他,声音依然平静,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永远别再回来。”
谢孤鸿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他想说什么,想质问,想反驳,想把这十五年积攒的所有不甘和愤怒都吼出来——可所有话都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压抑的喘息,混着伤口的疼痛,在胸腔里闷闷地炸开。
云谪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甘。在踏出门槛前,他微微侧过头,露出小半张苍白的侧脸,和那点红得刺目的朱砂痣。夜风从敞开的门外涌入,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那一刻他的表情模糊在光影里,看不真切。
“若你我命中注定还会相遇——”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像钉子一样钉进空气里,也钉进谢孤鸿的耳中,“那便是下一次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门关上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一级,两级,稳而缓,最终彻底消失在楼梯尽头。那声音太规律,规律得不像活人的脚步,倒像某种机关在精密运转。
谢孤鸿靠在床头,掌心血玉烫得惊人。他低头看去,玉内凤凰衔链的图案在烛光下幽幽流转,那截断裂的锁链断口处,金线似乎……比刚才长了一点点。
离开金陵?永远别再回来?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凶狠的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妥协,只有十五年积攒下来的、烧不尽的不甘和执拗。伤口在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肩撕裂的痛楚,可那痛反而让他更清醒,更坚定。
“云谪,”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低声说,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和铁锈的味道,“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窗外,暴雨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