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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追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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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孤鸿在梨花白的残醉里睁开眼。
肩后的伤口在第三天清晨准时造反,像有把钝锈的刀子在骨缝里来回锯。
他躺在画舫二层的软榻上,身下锦褥已被汗浸透三次,又被船娘悄无声息地换过三次。
窗外天色是蟹壳青,秦淮河还没完全醒来。
他慢慢坐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让额头沁出一层冷汗。
怀里的玉佩贴着心口,三天来,这温度就没降过,像揣了块烧红的炭。
他掀开衣襟看了一眼。
完整的凤凰衔链图案在晨光里红得妖异,那截断裂的锁链边缘,金线比三天前更清晰了些,仿佛正在缓慢生长。
它在等什么?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舷窗外传来极轻的“嗒”一声。
谢孤鸿瞬间绷紧。
三天了,他等的就是这个——等听雨楼的人找上门,或者等天机阁,等任何被这块玉引来的东西。
他像饵,泡在这条奢靡的河里,等鱼咬钩。
他没动,只把眼睛转向窗户。
雾气贴着河面流动,对岸楼台的轮廓在灰白里时隐时现。一切如常。
但就是太如常了。
三天来,这条河段从未这么安静过。
没有早船的橹声,没有对岸妓馆姑娘吊嗓子的咿呀声,连往常总在窗外叽喳的麻雀都没了踪影。
静得像座坟。
谢孤鸿的手搭上腰间软剑。
剑柄冰凉,让他稍微定了定神。
底舱传来船娘生火的声音,柴禾噼啪,水沸咕嘟。接着是脚步声——很轻,但不止一人。
船娘的,还有另外两个人的,步沉而稳。
门被敲响,三下,不疾不徐。
“客官。”船娘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比平时更小心,“早点备好了,是现在用,还是……”
“进来。”谢孤鸿说,声音平静。
门开了。
船娘端着托盘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伙计打扮的年轻人。
托盘里是清粥小菜,热气腾腾。两个伙计一左一右站在门边,低眉顺眼。
谢孤鸿看着托盘,又看向船娘。
妇人四十上下,眉眼温顺,在这条河上撑了二十年船。三天来,她从不多问一句,送酒送菜换被褥,安静得像影子。
可此刻,她垂着眼,不敢看他。
托盘边缘,她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有劳。”谢孤鸿说,伸手去接托盘。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到托盘边缘的刹那,船娘猛地向后一缩!
与此同时,站在门左边的伙计动了——他袖中滑出一柄短刃,刀光如毒蛇吐信,直刺谢孤鸿咽喉。
右边的伙计同时扑上,双手成爪,扣向他双肩要穴。
谢孤鸿没接托盘。
他的手在托盘底下一托一掀,滚烫的粥菜劈头盖脸泼向两人。
趁他们视线被遮的瞬间,他身体向后倒去,软榻被他带得翻起,“砰”一声砸在两人身上。
木屑纷飞中,谢孤鸿已滚到窗边。
他没有跳窗——窗外肯定有人等着。
他反手一剑刺穿舱壁,剑锋透出半尺,外面传来一声闷哼。
接着他踹开另一侧的舷窗,人如游鱼般滑了出去,整个人翻上了画舫顶棚。
几乎同时,三支弩箭钉在他刚才的位置,箭尾嗡嗡震颤。
屋顶上已等着一个人。
黑衣,蒙面,手中长剑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那人没说话,剑已刺来。
谢孤鸿侧身避过,软剑如鞭抽出,“啪”一声抽在那人手腕上。
长剑脱手,那人却不管不顾,合身扑上,双臂如铁箍般缠向谢孤鸿腰身。
是死士。
谢孤鸿膝盖上顶,撞在那人下颌。
骨头碎裂声响起,那人闷哼一声,双臂却箍得更紧,竟要带着他一起滚下屋顶。
千钧一发,谢孤鸿反手一剑刺进自己腰侧,剧痛让死士手臂一松,谢孤鸿趁机挣脱,一脚将他踹下河。
“噗通”一声,水花溅起。
河面上,三艘快舟正破雾而来。
每舟四人,皆黑衣持弩,弩箭在晨光里闪着幽蓝的光——淬了毒。
没有退路了。
谢孤鸿看了一眼怀里的玉佩,它烫得像要烧起来。
然后他纵身一跃,却不是跳向任何一艘船,而是笔直坠入冰冷的秦淮河水。
“放箭!”
弩箭如蝗,追着他的身影射入水中。
水很冷,冷得刺骨。
谢孤鸿屏住呼吸向下潜,肩后的伤口遇水,疼得他眼前发黑。
他在黑暗浑浊的水里摸索,触到河堤的石基,便顺着基座向前游。
身后有水波扰动的声音。追兵下水了,不止一个。
他猛地转身,软剑在水中划出一道白线。
剑锋触到□□,血在水里化开暗红。一个黑影剧烈挣扎起来,搅起大片浑浊。
谢孤鸿没停。他蹬着河底向前窜,冲破一片水草,前方出现隐约的光——是桥洞。
文德桥。
他奋力游过去,在即将冲出桥洞阴影的瞬间,身体向上急升。
“哗啦——”
头露出水面。他大口吸气,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激起一阵剧烈咳嗽。桥上没有人,两岸的店铺刚开门,几个早起的摊贩在远处支炉子,白汽袅袅升起。
他扒住桥墩,喘息着回头。
河面上浮起一团暗红,慢慢扩散。
一个黑衣人浮在水面,脸朝下,一动不动。
另外几个人从桥洞另一侧冒出头,正朝他这边看来。
目光对上。
为首的黑衣人眼里闪过狠色,挥手示意包抄。
谢孤鸿松开手,身体再次沉入水中。
这次他不再潜底,而是贴着河面,借着晨雾和远处船只的阴影,朝下游漂去。
血从肩后和腰侧的伤口不断渗出,在水里拖出一道淡红色的尾迹。
他必须上岸。
谢孤鸿爬上岸时,太阳已经爬过城墙。
他选的是最偏僻的一处河滩,芦苇长得比人高,枯黄的秆子在风里簌簌响。
他在芦苇丛里趴了半刻钟,确认身后没有追兵,才挣扎着站起身。
衣服湿透,紧贴在身上,每走一步都往下滴水。肩后的伤口被河水泡得发白,腰侧的剑伤还在渗血。
疼已经麻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蔓延全身的虚脱感。
他需要处理伤口,需要换身衣服,需要吃点东西。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知道,为什么是第三天?
听雨楼如果真要杀他,第一天就该动手。
为什么等了三天?
这三天里,他们在等什么?
还是在准备什么?
怀里的玉佩还在发烫。
他掏出来看了一眼,凤凰衔链的图案在阳光下红得刺眼,那截锁链边缘的金线,似乎又长了一点点。
他把它塞回怀里,撕下衣摆,草草包扎了腰侧的伤。
布很快被血浸透,但至少能止住一部分血。
走出芦苇丛,前面是条土路。
路旁有个茶摊,支着破旧的棚子,摆着三四张掉漆的桌子。
摊主是个佝偻的老头,正在灶前烧水,白汽从锅里腾起,在清冷的上午里显得格外温暖。
谢孤鸿走过去。
“一碗茶。”他在最靠里的桌子旁坐下,背对着路,面朝着河。
老头抬头看了他一眼,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
他舀了碗粗茶端过来,茶汤浑浊,浮着几片粗梗,热气腾腾。
“五个铜板。”
谢孤鸿摸出钱袋,数了五个铜板放在桌上。老头收起,转身继续烧水。
茶很烫,他慢慢吹着,小口啜饮。热流顺着喉咙滑下,稍微驱散了些寒意。
伤口又开始疼起来,一阵阵的,像有把钝刀在里面慢慢搅。
他闭上眼睛,调息。
内力在经脉里艰难流转,每到伤处就滞涩不堪。
伤得太重,更麻烦的是伤口沾了河水,已经开始发热——是发炎的征兆。
得尽快弄到金疮药,干净的绷带,还有……
“客官。”
老头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谢孤鸿猛地睁眼,手已经按上剑柄。老头不知何时走到了桌边,手里端着个破碗,碗里是几个刚出锅的粗面馒头,还冒着热气。
“送的。”老头把碗放下,声音压得很低,“吃完快走。”
谢孤鸿盯着他。
老头的脸上布满皱纹,眼神浑浊,看不出什么特别。但他刚才那句话,分明带着警告。
“为什么?”谢孤鸿问。
老头没回答。他转身走回灶前,拿起水瓢往锅里加水,水声哗啦哗啦,盖过了接下来的话。
谢孤鸿看向桌上的馒头。粗面做的,表面粗糙,但热气腾腾,散发着粮食最朴素的香气。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正经吃过东西了。
他拿起一个,掰开,塞进嘴里。馒头很干,嚼起来费劲,但能填饱肚子。他慢慢吃着,眼睛却始终盯着土路的两头。
路上开始有人了。挑着担子的货郎,牵着牛的农人,背着书箱的学子……晨雾早已散尽,金陵城在远处露出全貌,青灰色的城墙沉默地矗立着。
一切如常。
但谢孤鸿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
太如常了。
如常得不对劲。
他浑身湿透,身上有伤,血迹斑斑——任何一个路过的人都会多看他两眼。
可没有。那些行人远远绕过茶摊,甚至没人朝这边瞥一眼。
就像……这茶摊不存在一样。
他放下吃了一半的馒头,手按上剑柄。
“老头。”他开口,声音冷了下来,“这摊子,开了多久了?”
老头没回头,还在搅着锅里的水。
“三年?五年?记不清喽。”他慢吞吞地说,“反正够久了。”
“平时生意怎么样?”
“凑合。过路的喝碗茶,歇歇脚。”老头停下动作,转过身,浑浊的眼睛看向谢孤鸿,“客官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谢孤鸿说,“这地方偏僻,路人不多,你这茶摊……怎么活下来的?”
老头咧开嘴,露出缺了几颗牙的牙床。
“活不活得下来,得看天。”他说,“也看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土路两头同时出现了人影。
是黑衣人,四个,从两个方向包抄过来,步伐整齐,气息沉凝。
和画舫上那些是一路的,但身手明显更高。
谢孤鸿站起身。
茶桌被他带得向后滑去,碗里的茶汤泼了一地。
老头像是没看见,慢悠悠地拿起抹布,开始擦灶台。
四个黑衣人在茶摊前停步。
为首的是个瘦高个,脸白得像纸,一双眼睛黑得不见底。他目光落在谢孤鸿身上,上下打量了一圈,最后停在他腰侧浸透的血迹上。
“谢孤鸿。”瘦高个开口,声音尖细,像刀刮瓷片,“等了你三天。”
谢孤鸿瞳孔微缩。
三天。果然,他们在等。
“等什么?”他问。
“等地宫里的‘东西’醒过来。”瘦高个说,“也等你走到绝路。”
他抬起手,掌心托着一枚铜钱大小的罗盘。罗盘指针正疯狂旋转,最终稳稳指向谢孤鸿怀里的位置。
“凤凰佩醒了。”瘦高个收起罗盘,“该物归原主了。”
“原主是谁?”谢孤鸿问。
“你不需要知道。”瘦高个的手按上剑柄,“你只需要知道,你今天会死在这里。”
另外三人散开,呈扇形围了上来。他们的手都按在腰间的兵器上,气息锁死了谢孤鸿所有退路——除了身后的河。
谢孤鸿笑了。
“听雨楼死了十三个人。”他说,“你们不去查凶手,来抢一块玉?”
“那十三个人,本就是祭品。”瘦高个冷冷道,“他们的血,唤醒了地宫里的阵。阵醒了,玉才会醒。现在,玉醒了——所以,谢谢你。”
谢孤鸿握剑的手紧了紧。
祭品。所以那十三具尸体不是偶然,是仪式。他们的血,他们的魂,都是为了唤醒这块玉。
而自己,亲手完成了最后一步。
“原来如此。”他低声说,然后抬头,咧嘴一笑,“那更不能给你们了。”
话音落下,他动了。
整个人如陀螺般旋转起来,软剑从腰间弹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剑锋扫向最近那个黑衣人的咽喉。
那黑衣人急退,抬手格挡。剑锋与护腕碰撞,溅起一溜火星。
与此同时,另外三人的攻击到了。刀光、剑影、拳风,从三个方向同时袭来。
刀锋劈开空气,发出尖啸,直取谢孤鸿后颈。谢孤鸿头也不回,反手一剑刺向身后。
“叮”的一声脆响,剑尖点在刀身上,借力向前窜出,却还是慢了半拍——刀锋擦过后背,撕开一道血口。
火辣辣的疼。
谢孤鸿踉跄两步,稳住身形。
四个黑衣人已重新合围,瘦高个的脸色更冷了。
“困兽之斗。”他说,“何必呢?”
谢孤鸿喘息着,血从后背流下,顺着裤腿滴在地上,很快积了一小滩。肩后的伤彻底崩裂,每一次呼吸都扯得生疼。
他看向瘦高个,又看向另外三人。
然后他笑了。
笑得有些疯狂,有些不管不顾。
“东西就在我怀里。”他说,“有本事,自己来拿。”
话音落下,他猛地冲向最近的一个人。那人猝不及防,被撞得向后倒去,两人滚作一团。
另外三人的攻击再次袭来,谢孤鸿却不管不顾,死死缠住怀里的人,用肘、用膝、用头——用一切能用的部位,疯狂地攻击。
惨叫声响起。
被缠住的黑衣人脸上挨了一记头槌,鼻梁塌了下去,血糊了满脸。
他想挣脱,谢孤鸿却像牛皮糖一样黏着他,软剑在极近的距离里刺出,一剑、两剑、三剑——全扎在要害上。
那人不动了。
谢孤鸿推开尸体,翻身站起。
他满身是血,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在日光下红得刺眼。
剩下三人停下脚步。
瘦高个盯着他,眼神里第一次有了别的情绪。
“你真是条疯狗。”他说。
“七岁那年就是了。”谢孤鸿抹了把脸上的血,咧嘴一笑,“多谢夸奖。”
他后退一步,两步,三步——退到了河滩边缘。
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再往后,就是冰冷的秦淮河水。
瘦高个瞳孔一缩。
“拦住他!”
三人同时扑上。
谢孤鸿转身,纵身一跃。
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笔直坠入河中。
“噗通”一声,水花溅起老高,很快又平息下去。河面上只留下一圈圈扩散的涟漪,和几缕慢慢化开的暗红。
瘦高个冲到河边,死死盯着水面。
河水浑浊,什么也看不见。
“搜。”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三人跳进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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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孤鸿再次爬上岸时,天光已经暗成了蟹青色。
雨不知何时开始下了起来,细密的雨丝斜织成网,将整个金陵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里。
他顺水漂了不知多远,在一处彻底废弃的码头抓住了朽烂的木桩。
栈桥大半沉在水里,露出的部分长满滑腻的青苔。
他把自己拖上岸,瘫在潮湿的木板上,连喘气的力气都快没了。
血混着河水从身上往下淌,在木板上洇开暗红色的水渍。
肩后的伤口已经疼得麻木了,腰侧和后背的刀口却像有火在烧。
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胸腔,吸进去的满是雨水和河水的腥气。
他躺在那里,睁眼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
雨打在他的脸上,冰冷,却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
怀里的玉佩贴在心口,比任何时候都要烫,那股灼热甚至穿透了皮肉,烫到了骨头里。他艰难地抬起手,想把它掏出来看看,手却抖得厉害。
双玉合,天机乱……凤凰火,焚……
母亲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混着雨声,变得断断续续,像来自很远的地方。
焚什么?
到底……焚什么?
他咳嗽起来,咳出一口带着铁锈味的血沫。
视线开始模糊,远处的灯火在雨幕里晕成一团团昏黄的光斑。
是秦淮河两岸的楼台,是街市的灯笼,还是……
他的目光艰难地聚焦,望向更远的地方。
雨夜深处,观星楼的轮廓沉默地矗立着。
那是金陵城的最高处,也是天机阁观星占卜之地。
楼顶的灯火在风雨中明明灭灭,像一只窥伺人间的眼睛。
然后,他看见了。
在码头对面,隔着几十丈宽的河面,一处高耸的屋檐上,立着个人影。
白衣。
即使在浓重的夜色和雨幕里,那身白依然醒目,干净得不染尘埃。
人影手中执着一把伞,伞面微微倾斜,遮住了大半身形,只露出执伞的手和伞沿下一截线条清晰的下颌。
伞面上,绘着星图。
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即便在雨中,谢孤鸿依然能看见那伞面上流转的、极淡的金芒——斗转星移,银河倒悬,仿佛将一片微缩的夜空撑在了手中。
谪仙人。
云谪。
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这个方向。
隔着雨,隔着河,隔着谢孤鸿满身的血和狼狈。
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开。
只是看着。
谢孤鸿想笑,却只扯动了嘴角,更多的血从唇边溢出来。
他想举起手,想朝那个方向比个什么手势,想用最后一点力气喊出什么。
但他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躺在冰冷的、潮湿的、浸满自己血水的木板上,睁着眼睛,看着那个方向。
然后,他感觉到了。
怀里的血玉,在黑暗中,第一次,发出了光。
并非玉佩本身在发光,是里面那些血丝——那些游动的、仿佛有生命的血丝,从玉佩深处透出微弱的、血红色的光。
光芒透过衣料,映出一小片朦胧的红晕,贴在他的心口。
那红光,竟与远处伞面上的星图,隐隐地、微妙地,产生了某种呼应。
伞面上的金芒似乎流转得快了一瞬。
雨还在下。
远处观星楼的灯火,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谢孤鸿的视线彻底模糊了。
黑暗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