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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6章 哪有合作不威胁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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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坠地,帐帘便沉沉垂落,将内外光影一斩为二。
晏烬宸身影切入,帐内本就不多的温暖似被风雪攫走,逃散一空。
他立在帐门处,并未完全踏入,但那宽大身形的阴影,已然镇住了唯一的出口。
玄色大氅肩头,几点未化的雪籽凝驻。深邃眼神扫下,先是轻轻掠过谢知行,令他下意识垂眸避让,却并非源于恐惧,乃是久历江湖者一种置身于权力漩涡边缘的本能蛰伏。
最终,那目光的重量,还是分毫不差地落在了斜倚床榻的楚昭明身上。
“醉骨枯。”
三字坠地,不是疑问,而是淬着寒意的断言,如冰锥般砸在楚昭明看似平静的脸庞:“有人以这等西域奇毒谋我玄甲军根基,而本将军,竟倒像个瞎子聋子般,成了最后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谢知行气息微窒,当即垂首,不着痕迹地向后缩了半步,将自己沉入帐角阴影。
他心下雪亮:自己医术再通神,在此地也只是一介布衣。龙虎相争,最先死的往往是池鱼。寒山寺的香火情是私谊,而这帐内的风波是天下事。
他今日,只合做个不应有姓名的旁观者。
唯有楚昭明,此刻才如被惊醒般,面色竟是毫无波澜,甚至看也没看,便抬手虚按,止住了墨尘想要上前护卫的姿态。他迎着晏烬宸那足以令百战老将胆寒的目光,嘴角那抹仿佛万事皆不入心的浅笑未变:“将军说笑了。”
带着病后沙哑的声音,却异样平静:“下毒者尚在梦中,满营将士亦在梦,真正醒着的……”他话音在此处微妙一顿,目光清凌地迎上去,“不都在这儿了?”
话音落地,那道无形的威压被卸去了力道。
他不仅接住了晏烬宸掷来的质问,更将这千钧重负,于无声处,巧妙地将其拨入了“合议”之轨。
晏烬宸眼眸微眯,终是逼近踏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楚昭明,试图从那苍白的脸上寻到一丝恐惧。
心底的声音隐隐出现:这般人物,若真折在北疆风雪里,倒是可惜了。
“殿下倒是好手段,翻云覆雨,短短几日便将我玄甲军万人性命置于你的棋局之间,玩弄于无形。”话音极重,裹挟着着显眼的怒火与质疑。
一阵冷风卷入帐,恰似助他做戏,不禁抵唇咳嗽两声,肩头随着咳嗽轻颤,待放下时,眼尾薄红浮现,反而让清秀的脸上增添几丝破碎。
他微微仰头,直视着晏烬宸,将脆弱的脖颈完全暴露于对方的视线之下。
那眼神里,烧着无声的挑衅。
“将军言重了,‘玩弄’二字本王担待不起。”他喘均了气息,语气淡然仿佛谈论风雪,“本王不过一具沉荷病体,好巧对这些阴毒之物敏感些。”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倒是将军不如扪心自问,若我前几日便将这无凭无据的猜测全盘托出,将军是会信本王,还是信这满营的安稳?打草惊蛇、遗患无穷,这道理,将军比我懂。”
“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还是会立刻封锁大营,大张旗鼓,彻查到底?”
他故意顿了几息,眼看着晏烬宸唇锋将启,却抢先半步,截断了话头,自问自答:“届时,风声鹤唳人心惶惶,或许可以揪出一两个无足轻重的替死鬼,而真正的毒蛇必然受惊,缩回巢穴再难寻觅。”
声音减弱,分量不减:“将军是玄甲军的魂,不能疑乱,有些不得不做的脏事……总得有人甘愿隐于暗处,先行料理。”
这一番话,看似自辨,实则每一步都在为他晏烬宸铺设台阶,引他入局。
姿态放得极低,愿如月下影,甘承晦暗,汝为统帅,光耀如日。
好一招以退为进,好生……
“暧昧”。
晏烬宸紧抿着唇,他心底莫名烦躁,确实“讨厌”。
讨厌楚昭明那洞察一切、又仿佛能蛊惑人心的笑容。
帐内炭火噼啪,衬着清晰可见的呼吸。
念头在脑中闪过,为一军统帅,此事若捅上明面,他断无可能像朝廷鹰犬那般暗中暗中徐徐图之。这是军营,他不能那般优柔寡断、细水长流,这样只会让士卒人心惶惶。
万人大军往往不会在意暗地里的真相,他们只在乎明面上的安稳。
就在这紧绷寂静之时,楚昭明似是想起了什么,侧首对着那存在感极低的谢知行温和开口,语气像是一件寻常小事:“谢先生,有劳你去看看我今日那副药渣可还留着?药性猛烈,我想再看看。”
谢知行立刻领会拱手作礼:“殿下稍等,属下这就去查验。”
对着晏烬宸也行了一礼,却在起身时被言语打断。
“有劳谢先生将醉骨枯的详细药方与解法,誊录一份,送至主帐。”目光仍锁定在楚昭明身上,话却是对谢知行说的。
“属下遵命。”谢知行低头,快步退出营帐。墨尘亦在楚昭明的眼神下,默默退出帐外守候。
帐帘轻落,将外界彻底隔绝,摇曳烛火,将身影投在帐壁,界限分明又彼此浸染。
晏烬宸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楚昭明,扫过那因虚弱倚靠的姿态,掠向那苍白如霜的肤色,最终落在那双静如水的凤眸。
这个人与他所认知的京城纨绔不同,柔弱可欺的外表下,定藏着深不可见的城府。
“如今,殿下可以畅所欲言了。”晏烬宸的声音不自觉放缓了些,褪去了最初的凌厉,“下一步,意欲何为?”
楚昭明的身体也松弛了些,他抬眸,带着棋逢对手的冷静:“自然是……将计就计。他们想看到一个被慢慢蛀空的玄甲军,那我们便让他们看到。”
“说。”
“很简单,将军在明,体恤军士,暂减操练强度,让军中流言坐实本王病入膏肓的消息。一个主帅仁慈、贵客垂危的军营,不就正合了他们的预期吗。”楚昭明歪头,说话间指尖若无其事地掠过晏烬宸氅衣上冰冷的金属扣环。
晏烬宸盯着他那双不安分的手:“示弱?”
“是请君入瓮。”楚昭明纠正,“暗地里,本王需要将军提供一队绝对忠诚的亲卫,盯死下一批军粮。找到那条有毒的运输线,交接之时人赃并获。”
“你要我的人?”
楚昭明迎着他,眼神清冽:“将军掌明刃,定军心,握大局;本王控暗线,查微末,窥先机。此事若由我的人过甚,将军今日又何必来此。”
晏烬宸沉默片刻:“风险不小,若被识破,或时机有误……”
“故而,才更需要将军配合。”楚昭明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风险我自知,收益,将军亦可见。如何抉择,在您。”
话已至此,晏烬宸凝视着他,那双吞噬一切的凤眸,心中怒火终是沉淀为一种更为复杂的审度。
夹杂着警惕,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欣赏。
“可本王不得不提醒一点,对方在军粮中动手,所图为何,将军应该比我清楚。”
帐内空气骤然一紧。
除了大战将至,别无他解。
晏烬宸最终沉声道。这话出口,便再无反悔余地,等同将部分身家性命,押在了这病弱王爷的棋枰之上:“便依此计,人手我会安排,但若有差池……”
“若有差池,本王一力承担。”毫不犹豫的接下。
晏烬宸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他发现自己未竟之言,总能被对方精准接住。
晏烬宸最终瞥了他一眼,转身欲走。
“将军。”楚昭明突然唤住他。
晏烬宸驻足,并未回头。
帐内烛火映着眸内寒光,声音病弱却字字珠玑:“此局已开,落子无悔,望将军且行且看。”
晏烬宸一顿,这话听着是请求,实则是尖锐的试探。他忽而转身,目光刺向楚昭明,可对方只是斜倚床榻,慵懒姿态,唯有那双半敛凤眸,似要照亮北境的星火。
两道视线于空中交汇,似金戈铮鸣。
最终晏烬宸还是什么都没说,玄色大氅卷起冷风,只有硬邦邦的话甩了回来。
“管好自己,若殿下病倒了,这局棋未免也太无趣了些。”
直到那玄色身影彻底消失在帐外,楚昭明挺直的脊梁才倏然一松,显露出疲态。他抬手捂住嘴,压低声音,压抑地咳了几声。
晏烬宸此人,如北境风云,难测深浅。
此人立场如何,是否亦如世间多数人般固守愚直忠孝,他皆无从断定。
然而,但风过寒潭,岂能全然无痕?一粒种子,已在此人心中落下,悄然生根。至于长出什么,是友是敌,待日后分说。
楚昭明这三个字,已非过眼云烟。
“嘴硬。”苍白的脸上缓缓显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