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Chapter 0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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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
黎泊站在镜子前，将最后一缕碎发别到耳后。镜中的女子二十二岁，眼神却比同龄人沉静许多，像一潭过早被风吹皱的水。她穿上那件洗得微微发白的米色针织衫——这是她最体面的一件衣服，只在见重要客人或特殊场合才会穿。
手机震动了一下，黎晓的信息跳出来：「我十分钟后到你家楼下。」
黎泊回了句「好」，拿起桌上已经凉透的半杯水喝了一口。出租屋很小，一室一厨一卫，家具都是房东留下的旧物。墙上挂着一幅她十六岁时画的素描——一片海，海上漂着一截浮木。画技稚嫩，可这些年她一直没舍得扔掉。
楼下车喇叭响了两声。黎泊抓起帆布包匆匆下楼。
黎晓的车是辆白色轿车，保养得不错。车窗降下，黎晓戴着墨镜朝她招手：“快上来，早高峰要开始了。”
车里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是黎晓惯用的那款。黎泊系好安全带，轻声问：“姑姑，这次出差要去几天？”
“三四天吧。”黎晓熟练地打着方向盘，“看那边客户的情况。店里就拜托你多看着点了，特别是程述那单——你可千万不能出错。”
这话一路上黎晓说了三遍。黎泊只是点头：“我会仔细按照您写的步骤来。”
“她这个人……”黎晓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要求很高，但给的小费也大方。你要是能让她满意，以后她说不定就固定找你了。”
黎泊看向窗外。城市在晨曦中渐渐苏醒，早点摊冒出热气，行人步履匆匆。六年了，这座城市对她来说依然熟悉又陌生——她熟悉它的街道，却不认识街道上那些奔向各自人生的人。
“你爸最近联系你了吗？”黎晓忽然问。
黎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没有。”
“你妈呢？”
“医院那边说情况稳定。”
车里沉默了片刻。黎晓叹了口气：“你也别怪你爸，他那个脾气……你妈生病后，他过得也不容易。”
“我知道。”黎泊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机场高速上的车渐渐多起来。黎晓看了眼时间，加快了车速：“我这次去深圳，谈一个美容仪器代理的事儿。要是能成，店里就能引进新项目，说不定生意能好转。”
黎泊听出她话里的疲惫。这些年美容店越开越多，竞争激烈，姑姑的压力她看在眼里。可她能做的太少，除了把分内的事做好，好像也给不了什么实质的帮助。
到了机场出发层，黎泊帮黎晓把行李箱拿下来。黎晓摘下墨镜，仔细打量着侄女：“小泊，你也不小了，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不能一辈子在我店里做美容师。”
这话来得突然。黎泊愣了愣：“我现在……挺好的。”
“好什么？”黎晓摇头，“一个月三四千块钱，租个小房子，连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你十六岁就跟着我，姑姑没能给你更好的，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您别这么说，这些年要不是您……”
“行了。”黎晓拍拍她的肩，“等我回来，咱们好好聊聊。店里钥匙你有了，今天下午程述约的是三点，你两点半就准备好，千万别迟到。”
“嗯。”
黎晓拖着行李箱走进航站楼，身影很快消失在自动门后。黎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后面有车按喇叭催促，她才转身走向地铁站。
她没有直接回店里。
早班地铁拥挤不堪，黎泊挤在角落，看着窗外飞逝的广告牌。经过市中心时，她看到那些光鲜的写字楼，玻璃幕墙反射着晨光，像一面面巨大的镜子。镜子里照不出她的影子。
她提前两站下了车，走进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一个饭团和一瓶矿泉水。收银员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正哈欠连天地扫码。黎泊接过找零时，那女孩忽然说：“你的手好凉。”
黎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美容师的手，保养得比脸还仔细，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皮肤因为常年接触精油和按摩膏而格外柔软。
“可能外面有点冷。”她轻声说。
走出便利店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黎泊沿着街道慢慢走，路过一家培训机构，橱窗里贴着成人高考的招生广告。她驻足看了一会儿，海报上的年轻面孔笑得充满希望。
十六岁那年，她不是没有机会继续读书。可母亲突然发病住院，父亲说家里供不起了。其实她知道，就算能供，父亲也不会愿意——他一直觉得女孩读那么多书没用。
“早点出来赚钱，帮衬家里。”父亲当时是这么说的。
于是她来到姑姑的店里，从洗毛巾、打扫卫生开始，一点点学手法、学技术。起初手笨，经常被客人抱怨力度不对，黎晓也会训她。她就不说话，一遍遍练习，在假人脸上练，在自己腿上练，直到手指记住每一种力度的分寸。
六年。两千多个日子。
黎泊抬头看了看天，继续朝店里走去。
美容店所在的街道不算繁华，但周边有几个高档小区，当初黎晓选址就是看中这点。只是如今这条街上已经开了五家美容店，竞争激烈到有些恶性循环的意味——互相压价，送赠品，搞活动，利润越摊越薄。
黎泊掏出钥匙开门。晨光透过玻璃门照进店内，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明亮的格子。她打开灯，开始做营业前的准备：检查每个房间的用品是否齐全，调试仪器，更换床单和毛巾，给香薰机加水和精油。
做这些事时，她的动作熟练而安静。店里只有她一个人，只有吸尘器的嗡嗡声和她轻微的脚步声。她喜欢这样的时刻——无人打扰，可以完全沉浸在机械性的劳动中，不用思考，不用应对。
全部收拾妥当已经十点多。黎泊坐在前台，打开黎晓留给她的文件夹。
程述的资料比想象中简单。除了一些基本信息，只有一页注意事项：
·偏好轻柔手法，忌用力按压
·对玫瑰和薰衣草香味敏感，建议使用无香或淡柑橘系产品
·肩颈部位特别僵硬，需重点处理
·过程中不喜交谈，请保持安静
·预约时间非常准时，请务必提前准备
下面还有一行黎晓手写的小字：「她有偏头痛史，做完头部按摩后记得轻声提醒她多喝水。」
黎泊将这几条反复看了几遍，记在心里。然后她打开手机，搜索“述光科技”。
搜索结果跳出来许多条。有公司官网，有媒体报道，有行业论坛的讨论。程述的照片出现在一篇专访的配图中——三十岁的女性，短发，穿着简约的白色衬衫，面对镜头笑容得体，眼神却有种不易亲近的锐利。
文章里写她毕业于顶尖名校，曾在硅谷工作，三年前回国创业，公司专注人工智能在医疗影像领域的应用，目前已获得B轮融资。
「程述认为，女性创业者需要比男性更加专注和坚韧。」文章这样引述她的话，「这个行业不相信眼泪，只相信结果。」
黎泊关掉手机。
中午她热了便利店买的饭团，就着矿泉水吃完。下午的时间过得很慢，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黎泊坐在工作室里，翻看一本过期的美容杂志，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两点二十分，她开始做准备工作。
调好房间温度，准备好程述常用的那套无香产品，将毛巾放在保温箱里加热，检查仪器的电量。最后，她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确保自己看起来专业得体。
两点五十八分，门口的风铃响了。
黎泊深吸一口气，走出工作室。
程述站在前台，正在看手机。她本人比照片上看起来更高挑，穿着剪裁合体的灰色西装裤和浅蓝色丝质衬衫，外套搭在手臂上。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
“下午好，程女士。”黎泊微微躬身，“我是今天为您服务的黎泊。黎晓店长临时出差，由我代她为您服务。”
程述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点点头：“黎晓跟我打过招呼了。房间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请随我来。”
程述跟在黎泊身后走进房间。她走路的速度不快，但每一步都很稳。黎泊注意到她的肩膀确实绷得很紧，像长期承受着重压。
“请您先换衣服，我去准备温水。”黎泊递过消毒过的浴袍和拖鞋，转身退出房间。
等她端着温水回来时，程述已经换好衣服躺在美容床上，眼睛闭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黎泊轻轻放下水杯，调暗灯光，打开舒缓的背景音乐——是黎晓标注的程述喜欢的钢琴曲。
“程女士，我们今天先做肩颈放松，可以吗？”
“嗯。”程述应了一声，眼睛依然闭着。
黎泊将温热的毛巾敷在她的肩颈部位，等待片刻后开始涂抹按摩膏。她的手指触碰到程述皮肤的那一刻，能清晰感受到那些紧绷的肌肉和结节的硬度。
她开始按照黎晓教导的手法，从斜方肌上缘开始，用指腹缓慢而稳定地打圈。起初程述的身体还有些僵硬，但渐渐地，随着黎泊有节奏的按压和推揉，那些僵硬的部位开始松解。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音乐声和偶尔轻微的呼吸声。黎泊全神贯注地感受着手下的变化，调整着力道和角度。她能感觉到程述肩胛骨内侧有一处特别硬的结节，那是长期伏案工作的人常有的问题。
她不敢用力过猛，只能耐心地、一遍遍地用柔和但持续的压力去化解它。大约过了十分钟，那个结节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
“这里很痛吧？”黎泊轻声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程述没有回答，但黎泊感觉到她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面部护理，程述全程闭着眼睛。黎泊仔细地为她清洁、去角质、按摩、敷膜。在这个过程中，她得以近距离观察这位传说中的女性创业者——她的皮肤状态其实不错，只是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眉心有一道很浅的皱纹，是长期皱眉留下的痕迹。
敷面膜的十五分钟里，黎泊安静地坐在一旁，随时准备着调整灯光或音乐。程述依然闭着眼，但黎泊能感觉到她没有睡着，因为她的呼吸并不完全平稳。
最后一步是头部按摩。黎泊记得黎晓的提醒，手势格外轻柔。她的手指穿过程述的短发，按压着头皮的各个穴位。她学过中医基础理论，知道哪些穴位对缓解偏头痛有帮助。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做头部按摩时，程述的身体完全放松了下来。甚至当黎泊按压到太阳穴附近的穴位时，她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全部流程结束，黎泊轻声说：“程女士，护理完成了。请您慢慢起身，建议今天多喝温水。”
程述睁开眼睛。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很深邃。她坐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膀，然后看向黎泊。
“你手法不错。”她说，声音里有一丝刚刚放松后的慵懒，“跟黎晓学的？”
“是的。我跟了姑姑六年。”
程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她换衣服的时候，黎泊退出房间，去准备账单。
前台，程述刷了卡，然后在电子屏上签下名字。她签字的速度很快，字迹凌厉。离开前，她忽然回头看向黎泊。
“黎晓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三四天后。”
“那之后还是她做吗？”
黎泊顿了顿：“如果您希望的话。”
程述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今天谢谢你。”
她推门离开，风铃再次响起，然后归于平静。
黎泊站在原地，看着程述走向路边一辆黑色轿车。司机为她拉开车门，她坐进去，车很快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下午的阳光斜照进店里，空气中飘浮着细小的尘埃。黎泊慢慢走回房间，开始收拾。她用过的毛巾要单独清洗，仪器要消毒，产品要归位。
做这些事的时候，她的手指仿佛还残留着刚才的触感——那些紧绷的肌肉，那些坚硬的结节，还有最后完全放松时柔软的温度。
她想起程述问的那句话：“那之后还是她做吗？”
什么意思呢？是觉得她做得不够好，还是……别的什么？
黎泊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开。她收拾完房间，回到前台，在今天的服务记录本上写下：3:00-4:30，程述，基础护理，已完成。
她的字迹工整而清秀，和程述的截然不同。
窗外天色渐晚。黎泊关掉店里的灯，只留前台一盏小灯。她坐在那里，看着街道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有人匆忙，有人悠闲，每个人都走向某个地方，某个归处。
手机震动，是黎晓发来的信息：「已到深圳。程述那边怎么样？」
黎泊回复：「一切顺利。」
很快，黎晓回了一个大拇指的表情。
黎泊盯着那个表情看了几秒，然后锁屏。她趴在柜台上，脸埋在臂弯里。店里很安静，她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远处街道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开始做打烊前的最后检查。
锁门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街灯亮起，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圈。黎泊把钥匙放进口袋，走向地铁站。
晚风有些凉，她裹紧了外套。路过那家培训机构时，她又看了一眼橱窗里的广告。海报上的年轻人依然笑得灿烂，眼睛里有光。
黎泊继续往前走。
地铁车厢里人不多，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玻璃窗上倒映出她的脸，模糊的，看不真切。
然后闭上眼睛，等待到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