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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回到服装店时,天边刚泛起蟹壳青。

      陈梅拉开卷闸门,机械的摩擦声划破凌晨的寂静,显得格外刺耳。店里还保持着昨晚仓促离开时的模样——几件待熨的衬衫搭在椅背上,拆到一半的第二十一号纸箱敞着口,露出里面样衣挺括的领子。一切如常,仿佛那场子夜衣问只是她疲惫过度生出的一场幻梦。

      只有掌心那枚顶针残留的、几乎要散尽的余温,和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溺水般的冰冷,提醒着她昨夜的真实。

      她把那件猩红嫁衣锁进了收银台最底层的铁皮柜,和账本、丽江的宣传单放在一起。钥匙转动时,她停顿了一下,指尖拂过冰凉的金属表面。里面锁着的,不再只是一件古怪的旧衣,而是一个名叫陶小云的女子,被河水泡烂、又被岁月风干的一生。

      还有一笔,她刚刚签收的“债”。

      烧一件衣裳。找一个快要埋进土里的老人。听起来比对付王哥简单。但陈梅知道,在县城里,翻动任何一页过去,都可能抖落出一地陈年的灰,迷了现在人的眼。

      她需要信息。

      上午八点,第一批晨光吝啬地洒进店内。陈梅像往常一样开门营业,将“正在营业”的牌子挂出去。她换下了昨夜沾了尘灰的裙子,穿了件简单的棉麻衬衫,头发重新绾紧,露出干净的额头和颈项。镜子里的女人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很定。

      生活要继续,账要算,衣服要卖。

      最先上门的不是客人,是弟弟陈浩。

      他手里提着一袋还冒着热气的包子,脸色却比包子皮还白,眼底藏着血丝,显然也是一夜没睡安稳。他把包子放在玻璃柜台上,塑料袋子发出窸窣的响声。

      “姐……”他开口,声音干涩,“昨晚……你去了?”

      陈梅拿起一个包子,掰开,热气蒸腾上来,带着肉馅的油腻香味。“去了。”她咬了一口,语气平常得像在说去了趟菜市场。

      “那……东西……”陈浩眼神往店里逡巡,又赶紧收回来,压低声音,“送走了?”

      “还没。”陈梅咽下包子,喝了口水,“要办点事。对了,老剧院后面那条河,河道是不是改过?大概……几十年前?”

      陈浩愣了一下,努力回想:“好像听爸提过一嘴。说咱小时候那场特大暴雨还记得不?就我六岁那年,淹了半条街。之后上游修水坝,下游河道清淤拓宽过一次。老河道的一部分好像被填了,盖了现在那个小商品批发市场的地基。”

      小商品市场。陈梅心里记下。陶小云的尸骨如果当初没被冲远,或许就在那片水泥地下沉睡着。

      “你问这个干嘛?”陈浩警惕起来,“跟那……有关?”

      “也许。”陈梅没多说,转而问道,“王哥那边,有什么动静?”

      陈浩的脸色更难看了:“正想跟你说。昨晚……不是你们见完之后,我被他手下叫去‘喝茶’了。”他下意识摸了摸眉骨的新伤,“倒没再动手,就是……问了好多关于你的事。问你店开了几年,平时跟什么人来往,有没有收过特别古怪的旧衣服。还……还特意问了,咱家祖上有没有裁缝。”

      陈梅擦拭玻璃柜台的手微微一顿。镜子反射出她没什么表情的脸。

      “你怎么说?”

      “我能怎么说?就说你开店是自个儿折腾,祖上八辈贫农,跟剪刀线头不沾边。”陈浩苦笑,“但他们不信。那个跟着王哥的、戴金丝眼镜的男的,好像是什么‘顾问’,问得特别细。还提到一个词……”

      “什么词?”

      陈浩压低了嗓子,几乎只剩气音:“‘百愿嫁衣’。他们反复问,那三十七箱里,有没有一件特别红的、绣着凤凰的旧嫁衣。”

      果然。陈梅心下了然。王哥,或者说他背后的“新绸会”,目标明确得很。他们不关心什么陶小云,他们要的是那件作为“封印核心”或“力量容器”的嫁衣本身。

      “你怎么答?”

      “我说我就是个跑腿的,哪知道箱子里是裙子还是裤衩。”陈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但他们肯定没信。姐,我感觉……他们盯上你了,比之前更紧。不是为了我那个破工程,就是冲你,冲你店里的东西来的。”

      陈梅将抹布扔进水桶,溅起小小水花。“知道了。”她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最近你自己小心点,别落单。工程的事彻底烂在肚子里,谁都别提。有人再问,就说什么都不知道,全推我头上。”

      “姐!”陈浩急了,“那你怎么办?”

      “我有数。”陈梅抬眼看他,目光平静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先把包子吃了。”

      陈浩被她看得噎住,默默拿起一个包子,食不知味地啃着。阳光渐渐爬满了半间店面,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姐弟俩一时无话,只有陈浩咀嚼的轻微声响,和门外偶尔经过的车轮声。

      这份平静没持续多久。九点刚过,真正的客人上门了。

      是斜对面银行的林秀。她今天没穿那件驼色大衣,而是换了一套更合身的银行制服裙,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只是眼睛下面,粉底有些盖不住的憔悴。

      “梅姐。”她走进来,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制服下摆,眼神飘忽。

      “小林,早。”陈梅挂上营业用的微笑,“大衣穿着还合适吗?”

      “合适,特别合适。”林秀忙点头,却又欲言又止。她在店里转了一圈,摸摸这件,看看那件,最后停在摆放样衣的架子前,目光被一件米白色的羊绒开衫吸引。质地极好,款式简约。

      “梅姐……这件,也是样衣吗?”她问,声音很轻。

      “嗯,昨天刚理的货。”陈梅走过去,“喜欢可以试试。”

      林秀犹豫了一下,还是取下来,走到试衣镜前。开衫上身,柔软服帖,衬得她气质温婉了几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却有些空洞。

      “梅姐……”她忽然转过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这里……有没有那种……就是,能让人……稍微大胆一点的衣服?”

      陈梅眸光微动。“大胆?”

      “就是……不怕事。能拒绝人。”林秀的脸微微涨红,像是鼓足了勇气,“我们主管……他老是……有些工作外的应酬,推不掉。还有些话……很难听。我……我不敢说‘不’。”她越说声音越小,头也低下去,“我试过买贵衣服,穿高跟鞋,都没用。心里还是怕。好像……好像穿什么,都还是原来那个好拿捏的。”

      陈梅看着她。这个女孩眼里,有种熟悉的、被无形之物困住的挣扎。和那件嫁衣上缠绕的“愿”,本质并无不同——都是被外力塑造、困于某种“角色”而不得解脱的窒息感。

      一件衣服真能改变内核吗?或许不能。但它有时可以是一个支点,一个暗示,一把递给溺水者的、象征性的剪刀。

      “这件开衫,你可以带走。”陈梅开口,语气平缓,“按进价给你。但它不是仙衣,不能让你凭空长出胆子。”

      林秀抬起头,有些茫然。

      “不过,”陈梅走近两步,手指轻轻拂过开衫的袖口,“这是样衣。没被批量生产过,是独一无二的。人也一样,不该是被批量定义的。”

      林秀怔怔地看着她,眼眶忽然有些红。她用力点了点头:“我……我要了。谢谢梅姐。”

      这笔生意很快成交。林秀抱着装开衫的纸袋离开时,背脊似乎挺直了微不可查的一度。

      陈梅回到柜台后,记账。羊绒开衫,样衣,进价标注,她折后价给了林秀。数字写在账本上,工整清晰。

      午后的时光在熨烫衣物、整理库存中平淡流逝。陈浩早已离开,只留下半袋凉掉的包子。陈梅边干活,边在脑海里梳理线索:陶小云、老河道、拉胡琴的孩子、王哥、百愿嫁衣……

      直到傍晚时分,一个意想不到的信息来源主动出现。

      五金店老板娘端着一个小砂锅走了进来,锅盖缝里冒出浓郁的黄豆猪脚香气。“梅啊,炖多了,给你拿点,晚上热热就能吃。”她笑呵呵地把砂锅放在空闲的柜台上,眼睛却在店里扫了一圈,状似随意地问,“昨晚……没睡好?看你脸色有点乏。”

      “还好,谢谢婶子。”陈梅道谢,心思微转。这位邻居消息向来灵通。

      “哎,咱们街坊邻居的,客气啥。”老板娘凑近了些,声音压低,“早上看见你弟来了,气色也不好。是不是……惹上麻烦了?”她眼神里有关切,也有一丝探询。

      陈梅斟酌了一下,避重就轻:“一点小纠纷,工程上的。”

      老板娘“哦”了一声,点点头,却没走。她摩挲着砂锅的边缘,像是下定了决心:“梅啊,婶子多句嘴……你最近,是不是收了什么……不太干净的老物件?”

      陈梅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婶子怎么这么问?”

      “我就瞎猜。”老板娘眼神飘向门外,又收回来,“你不是收了一批旧戏服吗?西头老剧院扒出来的。那地方……邪性。早年我公公说过,那里头不干净,民国时候死过戏子,还是横死的。后来改成剧院,也老是出怪事。所以一直荒着。你这突然把这些东西弄回来……”她顿了顿,“而且,昨天后半夜,我起夜,好像看见你店门缝里有光透出来,还隐约听见……像是唱戏的调子?悠悠的,听不真切,怪瘆人的。”

      陈梅沉默。昨夜她离开时已过子时,店门紧闭。那光,那唱戏声……是陶小云残留的执念,还是别的什么?

      老板娘见她沉默,以为自己说中了,叹口气:“我也不是要管你。就是提醒一句,有些老东西,沾了年头,又沾了怨气,它自个儿就有灵性了。处理不好,反伤自身。你要是觉得不对劲……我知道有个人,或许能悄悄问问。”

      “谁?”

      “住河西筒子楼那边,一个孤老头子。姓胡,以前在县剧团拉过胡琴,后来不知怎么哑了,琴也不拉了,一个人窝着,脾气怪得很。”老板娘声音更低了,“但他懂些老规矩,也会点……一般人不会的东西。我娘家以前有点事,悄悄找过他。你要是真需要,我找个由头,带你过去瞅瞅?就当串个门。”

      拉胡琴的……老人。

      陈梅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咚地跳了一声。

      陶小云说的那个人,找到了。

      她抬起眼,看向满脸关切的老板娘,缓缓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疲惫与忧虑的笑容。

      “那……就麻烦婶子,帮忙引个路了。”她说,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口袋里那枚已经恢复冰凉、却刻上了一个“云”字的黄铜顶针。

      砂锅里的猪脚汤,还在袅袅冒着温热的、带着生活烟火气的白汽。

      窗外的夕阳,正一点点收拢光线,将县城的轮廓染成模糊的暗金色。

      陈梅想,得快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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