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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子时。

      陈梅站在老剧院塌了半边的舞台前。

      她手里捧着那件猩红嫁衣。衣服比白天更沉了,坠得她小臂发酸。不是布料的重量,是别的什么——像捧着一坛子陈年的水,又像托着个熟睡的婴孩。

      月光从塌陷的屋顶豁口泼进来,青泠泠的,把地上的碎砖烂木照得筋骨分明。豁口边缘,一根烧焦的木梁斜刺向天,像截断骨。

      这里三年前失过火。起因不明,烧掉了后台大半,台前观众席的朽木长椅却奇迹般留着,黑黢黢一排排,沉默地朝着空舞台。空气里有股复杂的味道:铁锈、陈年霉菌、某种甜腻的香料残余,还有水——很近的、流动的活水气息。

      舞台地板早已糟朽,踩上去软绵绵的,底下是空的。陈梅挪了一步,听见自己脚步声底下,传来细微的、空洞的回响,仿佛这木头壳子下面,还有另一层空间。

      她把嫁衣展开,铺在舞台中央唯一一块看起来还算结实的地板上。凤凰失了眼的黑洞,正对着屋顶的豁口,对着那弯毛玻璃似的月亮。

      风来了。

      不是从豁口灌进来的夜风。是从舞台深处,从那些蒙尘的猩红帷幕后面,从地板缝隙里,丝丝缕缕渗出来的。带着河底的腥,还有一种陈梅熟悉的、针线穿过厚布料时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嫁衣的袖子动了。

      不是被风吹动。是像有了看不见的手臂,先是袖口微微抬起,接着整条袖子滑过一个弧度,最终,平铺的下摆也缓缓收拢、立起——仿佛一个跪坐的人,正慢慢站起身。

      陈梅后退半步,脚跟磕到一块翘起的木板,声音在空旷的剧场里炸开,又被那些吸音的腐朽之物迅速吞没。她没跑。手伸进随身带来的布包,握住了那把旧剪刀。铁锈的冰凉透过掌心传来,奇异地和缓了狂跳的心。

      嫁衣完全立了起来。

      没有身体支撑,它就那么悬在离地一尺的空中,维持着一个女子亭亭站立的姿态。袖口下垂,裙摆迤逦。然后,它缓缓地,向陈梅的方向,弯折了一下——像一个人,在颔首。

      “……你来了。”

      声音不是听见的。是直接钻进脑子的。细细的,带着水汽的回音,像隔着很厚的琉璃缸传出来。又像无数根极细的丝线,顺着耳朵眼往里爬,轻轻搔刮着脑仁。

      陈梅喉咙发干:“你要我了什么愿?”

      嫁衣静默了片刻。那失去眼睛的凤凰纹样,在月光下泛起幽暗的光泽。

      “我不是要你了愿。”那声音说,似乎有点困惑,“是你要问我的路。你碰了我,拆了我的线头,就是接了帖子。接了帖子,就要听戏。听完戏,你才知道路怎么走。”

      陈梅想起老头的话——“问路衣”。

      “那就唱。”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甚至带着裁缝谈价钱时的干脆,“但我只听一遍。听完,告诉我你要什么,我能做的做,不能做的,你找别人。”

      嫁衣似乎笑了。一阵极其细微的布料颤动,像是肩头耸动。

      “好。”

      它开始……褪色。

      不,不是褪色。是那浓烈的猩红,从衣襟处开始,一丝一丝抽离,像有看不见的手在抽丝。红色褪去的地方,露出底下原本的底色——是月白,染着大片大片深褐的、泼洒状的污迹。那才是这件衣服最初的样子:一件旦角的戏服,被血浸透了,又被岁月熬成了陈年旧伤的颜色。

      同时,陈梅“听”见了。

      不是耳朵听见。是握着的剪刀,是脚下踩着的朽木,是皮肤接触到的带着河腥的空气,把一些破碎的片段硬塞进她的感知里——

      锣鼓点。尖锐的唢呐。油彩混着汗水的味道。后台镜子里的脸,粉墨之下,是个很年轻的姑娘,眼睛很亮,正在勒头。很疼,但她嘴角翘着。下一瞬,镜子里多了一张男人的脸,班主的,油腻的笑,手搭在她正在勒头的肩膀上,往下滑。姑娘的眼神一下子僵了。

      画面跳转。夜。后台只剩她一人。她在缝这件月白的戏衣,袖口脱了线。针脚细密,是她自己改的,原班的针线太粗。窗外是河,水声哗哗的。门忽然被撞开,几个黑影,酒气。挣扎,布料撕裂的脆响,捂在嘴上的手,浓重的土腥和另一种……香火味?

      最后是水。冰冷刺骨,无边无际地涌进来。嘴里、鼻子里、耳朵里。沉重的戏服裹着身体,像铅块一样往下拽。水面上有光,是戏台子的汽灯吧?晃啊晃的,越来越远。不能喊,有水草一样的东西缠住了脚踝,不是水草,滑腻腻的……是手。很多只手,从河底的淤泥里伸出来,往下拉她。头顶的光,终于灭了。

      老剧院里只剩下陈梅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冷汗湿透了后背的衬衫,贴在皮肤上,冰凉。

      那件月白的、染血的戏服,还悬在那里。颜色比刚才更黯淡了些,像能量耗尽。

      “看懂了吗?”水浸过的声音问,疲惫了许多。

      陈梅吞咽了一下,喉咙刺痛:“你是……民国时这个戏班的旦角。被人害了,扔进了河里。就在剧院后面?”

      “名字。”那声音固执地强调,“我叫小云。陶小云。”

      “好,陶小云。”陈梅从善如流,“害你的是戏班的人?为什么?你挡了谁的路,还是……”

      “他们不是要杀我。”陶小云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带着积压多年的怨毒和……一种更深切的茫然,“他们是要‘送’我。班主说,河神老爷看中了我,要娶新妇。把我打扮好,唱完最后一出,吉时一到,就‘送’过去。那是祭祀!他们管那叫祭祀!”

      陈梅心脏一缩。民俗传说里,确实有这种“河神娶亲”的陋习。用活人。

      “所以那晚,你是在‘出嫁’的路上被……”

      “没有路!”陶小云几乎要嘶喊起来,戏服剧烈抖动,“没有花轿,没有喜乐!他们捂了我的嘴,捆了我的手脚,给我套上这身临时找来的、不合身的红嫁衣!就从这后台的小门拖出去,扔进了河里!我不是新妇,我是祭品!是三牲五畜!”

      愤怒与恐惧如冰冷的河水,透过那声音,漫进陈梅的四肢百骸。她忽然明白了那嫁衣上深重怨念的由来——并非寻常的谋杀,而是以“传统”“祭祀”为名的集体虐杀。她的怨,不止对凶手,更对这套吃人的规则。

      “你要我怎么做?”陈梅问,“找出凶手后人?揭露旧事?还是……安葬你的尸骨?”她记得物流老板的话,棺材是空的。

      戏服沉默了。这一次沉默了很久很久。

      “我的身子……找不到了。”声音低下去,带着认命般的虚无,“那年发过大水,河道改过。或许早就冲去了不知哪里,成了淤泥。我要的……”

      它顿了顿,似乎在积蓄最后的力量。

      “我要的,是‘名分’。”

      陈梅一怔:“什么?”

      “我不是祭品,不是无名无姓被丢进河里的破烂。”陶小云一字一句,那股执念透过岁月的阻隔,依然烫得惊人,“我是陶小云,是唱《贵妃醉酒》的陶小云。他们可以杀我,但不能抹掉我是谁。我要一场葬礼。不用起坟,不必立碑。只要……只要认识‘陶小云’这三个字的人,在能望见这条河的地方,给我烧一件衣裳。烧一件真正的、合身的、旦角的行头。告诉我那身月白裙子袖口的破洞,我早就自己缝好了,针脚比他们都细。”

      陈梅愣住了。这愿望出乎意料的……具体,又渺小。不是血腥复仇,不是惊天动地。只是一个被剥夺了一切的死者,想要回一点点属于“陶小云”的体面。

      “认识你的人……”陈梅喃喃,“过去快一百年了,恐怕……”

      “有一个。”陶小云的声音忽然带上一丝奇异的波动,戏服朝着观众席某个方向,轻轻动了动,“他还活着。他当年……只是个拉胡琴的半大孩子。他看见了。他吓得尿了裤子,但没敢吱声。他后来,一辈子没再碰胡琴。”

      陈梅顺着那“目光”看去。空荡荡的观众席,第三排靠走道的位置,月光照不到的暗影里,似乎比别处更浓黑一些。

      “他在哪儿?”

      “县城里。他改行了,做了别的营生,活得战战兢兢。”陶小云的声音低下去,戏服的光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月白色几乎要融入黑暗,“找到他。让他说出来。然后……给我烧件衣裳。我就走。”

      话音落下,悬浮的戏服像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哗啦一声委顿在地,重新变回一团毫无生气的、猩红与污浊交织的布料。

      几乎同时,陈梅口袋里那枚黄铜顶针,突兀地滚烫了一下。

      她掏出来,借着月光看。顶针内侧那些暗褐色的污渍,似乎淡去了一丝丝。而原本空白的外壁上,凭空出现了一个极小的、娟秀的墨字:

      云。

      第一笔债,清了…

      陈梅弯腰捡起嫁衣。它又恢复了最初的重量,轻飘飘的。但她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她抬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废墟般的舞台,看了一眼观众席那片浓黑。然后转身,踩着一地狼藉,走向来时的破门。

      门外,县城的夜沉沉地压着。远处还有霓虹未熄,近处只有路灯投下昏黄的光圈。她抱着嫁衣,站在老剧院歪斜的门洞下。

      顶针在掌心,残留着一丝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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