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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婚礼定在周末的“福满楼”。

      陈梅站在酒楼巨大的红双喜字前,手里攥着礼金簿的硬壳封面。她今天穿了件烟灰色长袖连衣裙,裙摆到小腿肚,领口开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刻意,又露出了一截锁骨。头发用一根檀木簪子绾得一丝不苟,口红是豆沙色,比正红柔和,却更经得起细看。

      大堂里热气蒸腾。二十张圆桌铺着暗红色桌布,每桌中央都摆着塑料玫瑰花和“百年好合”的金字牌子。赵局长穿着不合身的西装,站在门口和每一位来宾握手,笑容像刻在脸上。新娘穿着租来的婚纱,裙摆上的水钻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像破碎的星星。

      陈梅坐在最靠边的礼金台后面,面前摆着验钞机和礼金袋。第一个来交钱的是五金店老板娘,塞过来一个薄薄的红包:“两百,记我老头子名字。”

      “好嘞。”陈梅翻开礼金簿,在第一行工整写下:张建国,200元。她的字很漂亮,是初中时练过的楷书。

      红包接踵而至。三百、五百、八百……数字背后是县城精密运转的人情齿轮。建筑公司的王总封了五千,厚厚一沓,用金色囍字封条缠着;卫生局的小科长给了八百,红包上印着“鹏程万里”;菜市场卖鱼的摊主塞过来皱巴巴的三百块,钞票上还沾着鱼鳞的银光。

      陈梅点钞的速度快得惊人。手指捻过纸钞的沙沙声里,她分出一半心神观察全场——弟弟陈浩坐在第三桌,正和几个年轻人碰杯,脸已经红了;王哥坐在主桌旁边,正在给赵局长点烟,火苗凑过去时腰弯得很低;角落里,几个穿着不合身西装的年轻人眼神飘忽,是王哥带来“维持秩序”的小弟。

      “陈梅姐。”银行那个小姑娘突然出现在礼金台前,穿着陈梅修改过腰线的驼色大衣,里面却还是那套不合身的行服,“我……我该给多少?”

      “看你心意。”陈梅微笑,“同事之间一般三百。”

      小姑娘咬咬牙,从印着银行logo的信封里抽出三张钞票。她的手在抖。

      “大衣合身吗?”陈梅边写边问。

      “合身。”小姑娘眼睛亮了,“昨天我们主管还问我哪儿买的。”

      陈梅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纸袋:“送你个胸针,搭配着戴。”

      纸袋里是一枚简单的银色树叶胸针,是她从尾货里挑出来的配饰,进价八块五。小姑娘别在大衣领口,整个人忽然就有了支点。

      礼金簿翻到第七页时,陈浩摇摇晃晃地过来了。他手里拿着酒杯,脸红得像要滴血:“姐,我敬你一杯……”

      “你喝多了。”陈梅扶住他,手指精准地探进他西装内袋,抽出那份折好的资料。动作快得只是一次搀扶。

      下一秒,陈浩整个人往礼金台倒去。酒杯脱手,红酒泼在暗红色桌布上,瞬间洇开一片更深的红。混乱中,陈梅手里的资料“不小心”脱手,纸张像白鸽般散开,飘飘扬扬落在刚走过来的赵局长秘书脚边。

      “对不起对不起!”陈浩慌忙蹲下捡拾。

      秘书是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他已经捡起了最上面一页。目光扫过“王建军”和“围标”的字样时,镜片后的眼睛眯了一下。

      “小陈啊,怎么这么不小心。”王哥的声音插进来,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旁边,脸上的笑容有点僵。

      陈梅抢先一步,把剩下的纸页拢到一起:“赵秘书,实在抱歉,这是我弟弟公司的一些废文件,不知道怎么混进来了。”她伸手去接秘书手里的那一页。

      秘书的手顿了一秒。这一秒里,他的目光在王哥和陈梅之间飞快地打了个来回,然后笑了:“没事没事,婚礼喜庆,碎碎平安嘛。”他把纸递还,手指在“城建局”三个字上轻轻按了一下,留下一个模糊的汗渍指印。

      陈梅接过,当着他的面把整叠资料撕成两半,扔进脚边的垃圾桶:“废纸就该待在废纸该待的地方。”

      王哥盯着垃圾桶看了两秒,然后大笑起来,拍拍陈浩的肩膀:“年轻人,酒量还得练啊!”转身走回主桌时,他的背影绷得像拉满的弓。

      婚礼继续。司仪开始讲蹩脚的笑话,宾客们配合地大笑。陈梅重新坐回礼金台,翻开新的一页。手指触到纸张时,她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汗。

      “素年摄影工作室,礼金八百。”一个声音说。

      陈梅抬头。眼前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衬衫,相机挂在胸前。他递过来的红包很薄,但信封质地考究。

      “您是?”

      “许墨,‘素年’的。”男人微笑,“我们通过电话。”

      陈梅想起来了。她快速写下名字和金额,递回找零时,许墨没有立刻接。

      “听说您有服装店?”他压低声音,“我们下个月要拍一组县城主题的片子,缺些有质感的衣服。也许可以合作——租赁或者买断都可以。”

      陈梅的目光落在他胸前的相机上。那是一台老款尼康,边角已经磨得发亮,但镜头干净得像初冬的晨露。

      “我最近确实进了一批不错的货。”她说,“什么时候方便看?”

      “婚礼结束后?”许墨指了指门外,“我的车就在外面,可以顺路送你回去,路上聊。”

      敬酒环节开始了。赵局长带着新人一桌桌走过,酒杯碰撞声此起彼伏。陈梅看见王哥一直跟在局长身侧半步的位置,倒酒、递烟、说奉承话,像一道忠诚的影子。但他的目光偶尔会飘向礼金台,飘向陈梅,还有那个垃圾桶。

      陈梅低下头,假装整理礼金袋。她摸到自己包里那个U盘,冰凉的金属外壳已经捂热了。里面不止有弟弟的资料,还有她这半个月整理的东西:县城近三年所有公开招标项目的中标方、注册资金、股东构成。交叉比对后,十七家公司共用三个联系电话,九个项目的中标价与预算价差额在±2%以内——精确得不像巧合。

      这些数据她还没想好怎么用。就像裁缝手里一块好料子,得等合适的时机,剪出最利落的那一刀。

      “陈梅。”赵局长突然走到礼金台前,脸上泛着酒意的红光,“今天辛苦你了。”

      “应该的,局长。”陈梅站起来,递过去礼金簿,“账都记清楚了,您过目。”

      赵局长摆摆手:“你办事我放心。”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听说你弟弟前段时间……跟王建军有些误会?”

      空气凝滞了一瞬。隔壁桌的喧哗声浪般涌来,又退去。

      “年轻人不懂事,已经说开了。”陈梅的声音平稳得像尺子画出的线。

      赵局长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那就好。县城不大,大家和和气气才能发财嘛。”他拍拍陈梅的肩膀,力度不轻不重,“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直接来找我。”

      这句话像一枚硬币,在空中翻转,落下时不知是哪一面朝上。陈梅微笑着点头,目送他走向下一桌。手掌下的礼金簿封面,硬壳边缘已经微微潮湿。

      宴席散场时已是下午三点。陈梅把最后一笔账目核对完毕,将厚厚的礼金袋交给赵局长夫人。夫人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划过拉链,眼睛却看着陈梅:“你今天这身裙子好看,在哪儿买的?”

      “自己店里的。”陈梅说,“夫人喜欢的话,我明天送一件到府上。”

      “那多不好意思。”夫人笑着,却没拒绝。

      走出福满楼,秋天的阳光薄薄地铺了一地。许墨靠在车门边抽烟,看见她出来,掐灭了烟头。

      “顺利?”他拉开车门。

      “还算顺利。”陈梅坐进副驾驶。车里很干净,有淡淡的薄荷味,后座上堆着摄影器材和几本翻旧的摄影集。

      车缓缓驶过县城街道。经过陈梅的服装店时,她看见卷闸门关着,门口停着一辆陌生的黑色轿车。许墨也注意到了,车速慢了下来。

      “需要停下吗?”

      “不用。”陈梅说,“先去你工作室看衣服吧。”

      后视镜里,黑色轿车的车窗缓缓降下,但距离太远,看不清里面的人。陈梅收回目光,看向前方。街道两旁的梧桐开始落叶,黄色叶片在车轮下发出细碎的破裂声。

      “你说要拍县城主题,”她忽然开口,“想拍什么样的?”

      许墨沉默了一会儿:“拍那些……正在消失的东西。老供销社墙上的标语,录像厅改成的麻将馆,穿的确良衬衫在公园唱戏的老人。”他顿了顿,“也拍新的东西。比如你的服装店,比如新区那些没人住的商品房,比如在直播间卖特产的大学生。”

      “听起来不像婚纱摄影。”

      “本来就不是。”许墨笑了,“‘素年’是我一个人搞的纪实摄影项目,接婚纱单子只是为了活下去。”

      车拐进一条小巷,停在爬满爬山虎的老房子前。工作室很小,墙上贴满了黑白照片。陈梅一张张看过去:蹲在路边修自行车的老人;菜市场里悬挂的猪头;KTV门口妆容斑驳的年轻女孩;还有一张是雨中的服装店——她的店,卷闸门半拉着,玻璃门后透出暖黄的灯光。

      “你什么时候拍的?”她问。

      “上周下雨那天。”许墨从柜子里取出茶叶,“觉得那画面很……坚韧。”

      陈梅没说话。照片里的店铺看起来那么小,像汪洋里一片扁舟。但她知道,那扇门后面有三十七箱尾货,有翻到半夜的会计书,有压在最底层的丽江宣传单,还有一个女人全部的生活和野心。

      “衣服在里间。”许墨推开另一扇门。

      房间里的景象让陈梅怔住了。三排衣架上挂着她店里的衣服——那件驼色大衣,几件羊绒衫,甚至还有昨天刚挂出来的男士皮衣。每件衣服都熨烫平整,旁边贴着编号卡片。

      “我昨天去你店里买的。”许墨有些不好意思,“想着先看看质感。结果每一件都……”他寻找着词语,“都有故事。像被认真对待过的东西。”

      陈梅的手指拂过驼色大衣的袖子。在摄影灯下,羊绒纤维的纹理清晰可见,像某种细腻的皮肤。

      “你想怎么拍?”

      “让穿这些衣服的人,站在他们日常生活的场景里。”许墨的眼睛亮起来,“穿皮衣的摩托车修理店老板,穿羊绒衫的退休教师,穿这件大衣的银行职员……我想拍下这种‘不合时宜的得体’。”

      陈梅忽然想起银行小姑娘别上胸针时挺直的背脊。不合时宜的得体——这个词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县城生活的某个内核。

      “我有个条件。”她说。

      “你说。”

      “照片如果发表或参展,我的店名要出现在简介里。还有,拍摄期间所有服装免费提供,但结束后,你要帮我拍一套商品图——专业的那种。”

      许墨笑了:“成交。”

      他们握了手。许墨的手掌有常年握相机留下的薄茧,陈梅的手则带着熨斗和针线的细微痕迹。两只手碰在一起,像两种不同质地的布料拼接,意外的和谐。

      回程时天色已晚。许墨把车停在服装店对面,那辆黑色轿车已经不见了。卷闸门上贴了张纸条,陈梅下车走近看,是王哥歪歪扭扭的字迹:“梅,有空喝茶。”

      她把纸条撕下来,揉成一团,想了想又展开,抚平折痕,塞进钱包夹层。

      店里一切如常。陈梅打开灯,三十七个纸箱在昏黄光线下投出长长的影子。她蹲下身,开始拆第二十一箱。这次是男士衬衫,棉质厚实,领子挺括。她拎起一件对着光检查,忽然在侧缝处摸到一个小小的刺绣标签,不是品牌logo,而是一行英文:

      “Sample. Not for sale.”

      样衣。非卖品。

      陈梅的心跳快了一拍。她快速翻看这一箱,十二件衬衫,每件都有这个标签。样衣意味着这些可能是品牌下季度的款式,或者设计师打版用的原版。

      她坐在地上,背靠着纸箱,给物流老板发消息:“这批货到底哪来的?”

      这次,对方很久才回复:“梅,有些事别问太细。你赚你的钱,我赚我的,大家都平安。”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的脸。窗外,县城华灯初上,KTV的霓虹开始闪烁,烧烤摊支起灯泡,夜班公交缓缓驶过空荡荡的街道。这个小小的、被山围住的盆地,白天和夜晚遵循着两套不同的法则。

      陈梅关掉手机,从收银台最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丽江的宣传单。图片上的石板路被雨水打湿,倒映着客栈暖黄的灯光。

      她翻开账本,在新的一页写下:“9月24日,婚礼礼金管理收入:300元(赵局夫人给的红包)。”想了想,又在旁边补上一行小字:“‘素年’合作意向达成。样衣12件发现。”

      账本已经用了大半,密密麻麻的数字像蚂蚁军团,正缓慢而坚定地啃噬着生活的边界。陈梅合上本子,锁进抽屉。钥匙转动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卷闸门拉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街道。五金店老板娘正在收晾在外面的被单,煎饼摊大叔推着车回家,银行二楼的窗户还亮着灯——也许那个小姑娘在加班,驼色大衣搭在椅背上,银色树叶胸针在日光灯下闪着微光。

      陈梅关掉店里的灯。黑暗降临的瞬间,她忽然清晰地感觉到那个U盘在包里的重量,感觉到夜校听课证坚硬的边缘,感觉到自己血管里奔流的、温热的血液。

      这个县城很小,小到她认识街上大半的面孔。

      但这个县城也很大,大得可以装下她所有的计算、野心和沉默的突围。

      卷闸门彻底合拢,金属摩擦声在夜色中传得很远。陈梅转身走进巷子,高跟鞋敲击青石板的声音清脆、规律,像钟表行走。

      巷子尽头,她的家亮着灯。母亲应该在热汤,弟弟可能已经醉倒在床上。而明天,太阳升起时,三十七箱衣服要整理,样衣要单独定价,“素年”的合作要推进,会计课的第三章要预习。

      还有王哥的那杯茶——总要找个时间去喝。喝的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她心里已经列好了清单。

      风吹过巷子,带来远处麻将馆的喧哗和烤红薯的甜香。陈梅在门口停下,抬头看了一眼夜空。云层很厚,看不到星星,但月亮偶尔从缝隙里漏出一点模糊的光晕,毛玻璃似的。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家门。

      汤的香气扑面而来。母亲从厨房探出头:“回来了?婚礼热闹吗?”

      “热闹。”陈梅换鞋,“妈,汤里多放点姜,今天有点凉。”

      说完她走进自己房间,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她从包里掏出那个U盘,在指尖转了转,然后拉开衣柜最里面的暗格,放了进去。格子里已经有一些东西:房产证、毕业证书、几张老照片,还有一本硬壳笔记本——翻开,是她从十八岁开始记的账,第一行写着:“9月3日,进牛仔裤20条,单价35元。路费12元。午餐:馒头,0.5元。”

      字迹从稚嫩到工整,数字从几十到几百到几千。这本账,比任何日记都更忠实地记录了她的十年。

      陈梅合上暗格,手指在木板纹理上停留片刻。衣柜镜子里,女人穿着烟灰色连衣裙,背脊挺直,眼神平静。口红已经掉了一半,露出原本的唇色,淡淡的粉,像褪色的花瓣。

      她忽然想起许墨照片里那个玻璃门后的暖黄光点。那么小,却那么亮,在整条街的黑暗中,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

      窗外,最后一班夜班公交驶过,车灯的光扫过天花板,一瞬即逝。然后一切重归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和这个小小房间里,一个女人均匀的、坚定的呼吸声。

      县城还在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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