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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卷闸门拉起的声音像一声叹息。

      清晨六点四十七分,服装店门口的积水映着灰白的天。陈梅蹲在地上清点刚到货的纸箱,剪刀划开胶带时发出嘶啦的撕裂声。这批尾货比预想的还要多,三十七个箱子堆了半间店面,空气里浮着新布料特有的、略微刺鼻的味道。

      她数到第二十箱时停了下来——不是瑕疵品。标签剪裁整齐,缝线严密,甚至还有专卖店的防盗扣。陈梅拿起一件驼色大衣对着光看,羊绒含量标着80%,手感软得像握了一把雾。

      手机在收银台上震动。物流老板发来语音:“梅啊,货看到了吧?都是‘那边’商场撤柜的正品,老哥这次够意思不?”

      陈梅没回,继续翻看。箱底压着几件男士皮衣,皮质温润,五金件泛着冷光。她想起昨晚王哥竖起的polo衫领子,想起他转打火机时小指上那枚粗重的戒指。

      “这批货什么价?”她打字时手指很稳。

      对方秒回:“原来说好的价,就当交个朋友。以后常合作。”

      常合作。陈梅咀嚼着这三个字,把驼色大衣挂上衣架。标签价三千八百元,她撕了张空白价签,用马克笔写下:998。

      九点整,第一位客人推门进来。是斜对面银行新来的小姑娘,穿着不太合身的西装套裙,手指在衣架上流连,最后停在那件驼色大衣前。

      “能试吗?”

      “当然。”陈梅帮她取下,“这边有镜子。”

      小姑娘套上大衣的瞬间背脊都挺直了。镜子里的她突然有了锋利的轮廓,像一枚刚刚打磨成型的硬币。她抚摸着袖子,眼神里有种小心翼翼的贪婪。

      “多少钱?”

      “九百九十八。”陈梅递过去一杯温水,“今天开业第一单,给你打八八折。”

      她算账时小姑娘一直没脱大衣,在镜子前转来转去。最终刷了八百七十八元四毛,银行卡余额提醒短信进来时,她手抖了一下,但很快又昂起头——好像那件大衣给了她昂头的权利。

      陈梅用报纸仔细包好衣服,递过去时轻声说:“腰线那里我帮你改改,明天下午来取,不收钱。”

      小姑娘眼眶忽然红了,抱着纸袋冲进晨光里。

      这就是县城的魔术:一件衣服可以让一个女孩在清晨脱胎换骨,也可以让陈梅在账本上记下今天的第一笔收入。她翻开本子,在“驼色大衣”后面写上878.4,又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星号——代表需要修改。

      十点钟,弟弟来了。

      陈浩额头贴着创可贴,手里拎着两杯豆浆:“妈让送的。”

      “放那儿。”陈梅正踮脚整理高处的货架,连衣裙下摆随着动作提起一寸,露出纤细的脚踝。她今天穿了双米色低跟鞋,鞋跟磨得有些斜了。

      “姐,昨晚的事……”陈浩把豆浆放在玻璃柜台上,塑料杯底凝结的水珠在玻璃上晕开一圈印子,“那三万,我会还的。”

      “U盘里的资料你看了吗?”陈梅从梯子上下来,接过豆浆喝了一口,太甜。

      陈浩眼神躲闪:“那些标书……动了会出事的。”

      “你已经出事了。”陈梅抽出几张打印纸,“城建局去年改造老商业街的项目,中标公司资质和你们这次投的一模一样。猜猜最后谁中标的?”

      纸面上,“王建军”三个字被红笔圈了出来。正是昨晚KTV里转打火机的男人。

      “他吃两头。”陈梅声音很轻,“用空壳公司围标,吃甲方的佣金,再转包出去吃施工方的回扣。你那些资料里,光去年就有四个项目是这么操作的。”

      陈浩脸色发白:“你想举报?”

      “我想活着。”陈梅把纸折好,塞回他口袋,“下周末赵局儿子的婚礼,你跟我一起去。把这东西‘不小心’掉在赵局秘书能看到的地方。”

      “你疯了?!”

      “疯了的是你,去碰他的蛋糕。”陈梅转过身开始熨烫一件衬衫,蒸汽升腾起来,模糊了她的侧脸,“听着,我要你全身而退,还要他以后再也不敢动你。办法只有一个——让他知道,他屁股底下的炸药包,引线在你手里。”

      熨斗划过衣领,布料变得平整锋利。陈浩看着姐姐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她。那个记忆中总在灯下算账、给客人修改裤脚、为弟弟闯的祸低声下气道歉的姐姐,此刻在蒸汽里站得像一把未出鞘的刀。

      “那……婚礼上我需要做什么?”

      “笑。”陈梅关掉熨斗,“敬酒,说恭喜,然后‘喝多了’把资料掉出来。剩下的我会处理。”

      她没说如何处理。但陈浩注意到,姐姐手边放着一本翻旧的《初级会计实务》,书页间夹着夜校的听课证。还有柜台下面那个不起眼的黑色U盘——昨晚她拷贝资料时,他看见里面不止有自己的那些文件,还有密密麻麻的表格,标题写着“县城商业用地流转情况汇总”。

      十一点,雨又来了。

      陈梅坐在玻璃门后,看雨滴在积水里画圈。街对面的煎饼摊支起塑料棚,五金店老板娘抱着孙子站在屋檐下,银行的小姑娘撑着新买的碎花伞快步走过——伞太小,驼色大衣的肩头湿了一片。

      手机震动,陌生号码:“是陈梅女士吗?我这边是‘素年’摄影工作室,看到您昨天在招聘网上投的简历……”

      “抱歉,”陈梅说,“我找的是兼职会计岗位。”

      “是的,我们正好需要一位兼职会计,每周来做两次账。”对方语速很快,“听说您有服装店经验?我们最近也想拓展服装租赁业务,可以聊聊合作。”

      陈梅看向镜中的自己。连衣裙是去年的款式,但熨得平整;头发用一支简单的木簪绾起,露出干净的脖颈;嘴唇上还留着清晨涂的口红,经过半天已经晕染成自然的绯色。

      她看起来就像这个县城里任何一个努力生活的女人。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藏在U盘里的数据、夜校教材上的笔记、账本角落里越积越多的数字,正在她身体里构筑另一个世界——一个可以计算、可以预测、可以谈判的世界。

      “下午三点我有空。”她说。

      挂断电话时,雨势渐收。一缕阳光破云而出,照在刚挂出来的驼色大衣上,羊绒纤维泛起温暖的金色光泽。陈梅走过去,手指拂过衣领,触感柔软而坚定。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天,父亲关掉亏损的小卖部,喝醉了酒说:“县城就是个玻璃罩子,我们都在里头扑腾,飞不出去的。”

      那时她十六岁,正在缝补弟弟刮破的校服。针尖刺破布料的声音很轻,但穿透了多年时光,此刻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爸,”她对着空荡荡的店面轻声说,“玻璃罩子可以敲碎。”

      “也可以变成橱窗。”

      风铃响了。又一位客人推门进来,带着雨水的潮湿气息。陈梅转过身,脸上浮起恰当好处的微笑:

      “随便看看,今天新到了不少款式。”

      账本摊在收银台上,最新一页的空白处,她刚刚用铅笔画了一个简易的坐标系。横轴是时间,纵轴是存款数字,几个点连成一条缓慢但持续上升的曲线。而在纸张边缘,有一行小字,写了又用橡皮擦淡,但仔细看仍能辨认:

      “年底,丽江。”

      雨彻底停了。积水退去的地面上,县城露出它本来的面貌——陈旧、斑驳,但每一道裂缝里都生长着倔强的苔藓。陈梅走到门口,把“营业中”的牌子翻到正面。

      街道那头,婚庆公司开始布置赵局长家的喜宴场地,红绸子拉起来,在风里飘得像某种旗帜。更远的地方,新城区工地的塔吊静止在雨后清澈的天空下,像巨大的问号。

      她看了很久,然后回到柜台后面,给那件需要修改的驼色大衣别上定位针。针尖银亮,穿过布料时发出细微的“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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